一九四零年的新春刚过,联大就在爆竹声中送走了好些故人。
第一个离开的是那刻夏。
阿格莱雅在年前的腊八节过后就没再帮他代过课。前线战事吃紧,除了还不能上机的学生,所有航校老师和毕业生们都被召去了战场,成为了空军的一员,直面生死现实。他的病情不再瞒得住旁人,风吹就倒的身体让瑟希斯只得停了他的课,要他好好休息。
可并没有过多久,那刻夏捏着明显是匆匆写就的沾血信笺,向联大递交了辞呈报告:“阿格莱雅现在在更危险的地方奋战,二十年前我们已经走散过一次,这次我没有理由不去陪她。”
第二个离开的是风堇。
白厄这学期开始了上机的实操演练,刚开始时误伤次数多,磕磕碰碰的一些皮外伤懒得跑去医务室治了,便来麻烦她帮忙。她治疗外伤的技术从最初的生疏慢慢成长为能熟稔地清理包扎,他的飞行技术也在这段时间内渐渐提升至不会再轻易受伤。
所以风堇告诉他要去前线的战地医院工作时,白厄并不觉得惊奇,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你一直都很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是。”她点点头,小巧的医疗箱在她手中和战士们上战场所需要的枪支并无分别:“以前老是想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但那到底只是借助学校的托举才看清楚了一角。至于之后剩下的路如何,还是得靠我自己脚踏实地去闯。”
第三个离开的是墨涅塔。
白厄知道这个消息时有些不敢置信,她可是院长,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墨涅塔回答他:“这么多年来,联大的大小事务,各种部门的检查和刁难,与行政预拨相差甚远的教育经费缺口,还有当下需要面对的、日益维艰的时局,都是令人难以心情平缓的事情。”
“放心啦,瑟希斯是很支持我的选择的。”
她挥了挥盖了政府邮戳的新式聘书,说:“原先每每瞧见你们脸上朗朗的朝气蓬勃,会觉得日子和未来并不算太难过。但后来想想,和你们一起度过的时光里,我好像也被带得上进了起来,学会了为学校、为教育、为这天下学子,去争上一争。”
至于第四个故人,不是离开,而是归来。
那是白厄的航校学姐,昔涟。
再次见到航校的女飞第一人,白厄还没来得及同她叙旧,便率先从她手中接过了万敌托她寄来的信件,以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白厄,你的爱人是个很伟大的济世者。从北平到沪都,没有人会不敬迈德漠斯先生的义商称号。”昔涟用右手朝他比了个大拇指,从指缝出蜿蜒而下的长条疤痕无言地诉说了她从前线战场上退下的理由:“所以我答应帮他多传一句话给你——
‘我知道你的飞机已然开得很好,那你的诗句写得如何了?’”
于是当晚,许久未曾认认真真坐在桌前的白厄,重新翻开了纸笔和书本,开始思索如何回信。
“万敌?”太冷漠了,划掉。
“吾爱?”太肉麻了,划掉。
他想了想,最后落笔写下一个符合时情的称谓:
“亲爱的迈德漠斯先生:
近日来,春城的蓝花楹又盛开了许多。
瑟希斯院长还是老样子,就是每天多了哄被政府官员们气到的墨涅塔院长这项日程。那刻夏教授上个月跟着阿格莱雅教授一起去了东边的前线,不知道一路奔波的辛苦他还能不能忍受。缇宝老师除了大学备课,还要操心刚兴办起来的附属中学的课程。遐蝶最近跑去了邮局实习,整个人比从前安静了许多,只有写学期论文的时候还是往常的样子。风堇回到了星城,寄回来的信上说外面的世界同书本写就的截然不同。赛飞儿没再开店,她攒够钱后考上联大,回来读书了。
昔涟同我说,沪都的三教九流想求你办事,必得先背出一首《满江红》的全词来。世人大多选择了岳将军那首,但我知道,联大的学生不会。而你也只是以此为契机,想见见那些四散流落的前辈和老友们。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傲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你还记得全词对吗?
你定然还记得北平、星城还有春城的。
很久以前的我同你说,小地方来的人明白不了太过宏伟的道理,所以你好像也默认了我成长得很慢,需要更长的时间去成为更好的‘大人’。可是有关大人这个词,又是谁来定义的呢?
但渐渐地,你原先和我说过的话,我时至今日略微有些明悟了。
尚在校园的学生们身边,总会出现引他们进入成人世界的人的。如何把校园和社会间这座空中楼阁的桥梁落到实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引路者。我只是其中比较幸运的,遇到了很多师长和好友;他们保护了我成长中的纯粹,并不那么渴盼我的长大。
你托人问我的诗句写得如何,我想如今的我可以答了——若是平生无恨意,莫问白驹厌尘凡。
今年的盛夏一过,我会毕业,然后同千千万万的师长们一起加入空军,奔赴前线。
沪都的月季会比春城开得更好吗,到时我们再一起去看吧,好不好?
此致,白厄”
他在煤灯下仔细为这封信笺装帧,认真写好地址准备盖上火漆。蓦地想到了什么,又噔噔跑到柜子上拿下一个瓶罐,抓了一小撮东西放进信纸里。
小而圆的粒粒凸起在信封上显现了出来。
原是代表相思的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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