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气压着实让人烦躁。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置换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仿佛塞满了看不见的金属粉尘。

这种天气总能轻易撩拨起处理器深处那些晦暗的思绪，尤其是在面对眼前这个棘手问题时。

普瑞姆斯的血脉自第一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就源源不断吸引着向这团烈火扑来的飞蛾。但他们都极为隐蔽，唯一较为外显的特征，也只有从伤口流出的金色能量液。

震荡波在那次机体升级中看着冰冷的手术器械反射着无影灯的光，终于忍不住询问一旁静默观察的暴风雨。

他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带着实验室特有的消毒剂气味和一种冰冷的效率。

“如果需要解决这位麻烦的实验体，大可以直接解决，为什么还非要留住活口？”

——这是来自他作为政客那面的、基于绝对逻辑和风险管控的冷漠想法。清除不可控变量，是最优解。

暴风雨摇了摇头。

她坦然，自己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Dn-1只是第一个，还会有许多个「他」诞生，难道他们要一直杀到实验数据全部销毁干净吗？

这当然不可能，在某种方面也不太「人道主义」。Dn-1对于她来说，更像是另一个侧面的自己——未曾成为Altar，只从培养皿中诞生的自己。培养体的悲剧早就应该从她结束，而因为她而起这一切后续也应该被百无巨细地收尾。

“现在这些话可能听起来太过伪善，”暴风雨苦笑着，指尖因为感知模块的剧变微颤，她断断续续才把话说完，“我只是——希望他能够走上自己的命运，自己的道路，不用再像我一样被命运捉弄。”

“如果他能够作为「他」而诞生就好了，”暴风雨细细置换躯气体，好像这一动作极其疲惫。“可惜……这是*我们*都无法触及的泡影。”

只要这些序列号还深埋在他们的机体中，只要被普瑞姆斯青睐的后代们还活在这世上，这样的戏目就还会不停上演。为了她的暴风雪和溢光，她必须一了百了地将其解决掉。

震荡波却从她望向铁堡边界的目光里悟到一些不安的意味，并且，同时萌发出一股……站在苍白的平原，风暴将至却只能目睹其靠近的无力感。

这份沉重的不安如同实质的烟雾，从他的光学镜深处弥漫出来。

他无法捉摸，更无法理解。这让平时热衷于将一切变量分析透彻、将未知转化为可量化数据的科学家也感到一种罕见的、源自未知的烦躁。

数据流可以预测行为，却无法解析这种源于血脉和火种的挣扎。

所谓命运…真是令人作呕呀…

震荡波叹了口气，仿佛是回应他的烦躁，雨似乎小了一些，街道上昏暗的灯光照出雨点的下落轨道。

远处铁堡主教堂沉默地注视这一切，如同普瑞姆斯在世间投下的、无悲无喜无波无澜的目光。

“我存留的数据也可以销毁。”

那时他这样说，暴风雨从沉思中脱身，看着他，光学镜在他的面甲上逡巡片刻，微微笑了。

“谢谢你，不用销毁也可以，这毕竟是你的研究，想必也耗费了你很多心血，放在你这里我很安芯。”

暴风雨没有告诉他，自己芯中的不安感仍在加深。

——

——————

雨淅淅沥沥地，未曾停歇，他收到了暴风雨的通讯。因为自己遇刺的概率极大，她还曾调侃过，最好也像奥利安一样开始练防身术，唉……奥利安，想到他震荡波又开始犯愁。但是已经没时间供他发散思维，实验所的安保系统尽职尽责地向他发送入侵警告——Dn-1已经潜入了。

已经来不及给他在联网搜索格斗术十分钟速成的教程了，他将自己所在房间的灯全部打开，至少确保视线范围内的可见度，现在自己就只能开始祈祷暴风雨能快点赶来。

不过外面还下着雨…真的没事吗？

震荡波在屏幕上继续调控着新设置的安保系统，也得益于他的研究，专门做出了能够限制Dn-1行动的反控装置，譬如不能再让他从阴影里胡乱冒出来的行为。

现在，他正耐心等待着行刺者的到来。

实验室骤然陷入诡异的寂静。震荡波看着监控屏里液态金属穿透门缝的瞬间，指尖飞速划过控制台。三重防护门轰然落锁，通风口嘶嘶喷出特制冷凝剂——那是他为这位杀手研发的镇定剂。

Dn-1的液态躯体在半空凝滞出冰雕。

“低温弱点确认。”震荡波记录数据的手丝毫未曾减慢速度。

猝然间，冰层炸裂杀手化作液态金属流扑向操作台，却在接触台面时发出腐蚀的滋滋声。

酸性涂层效果倒是良好。

他退到环形实验台后方，启动旋转防御模式。十二台机械臂立即伸出，有的喷射电磁网，有的挥舞液氮管。Dn-1被逼退到墙角，躯体不断重构又溶解。

“没用。”

Dn-1显然有点小瞧了这位手无束鸡之力的实验员，但是他被腐蚀的装甲很快再次重塑，臂甲上的粒子刀刃极快割碎那些机械臂。

老天……军品的力量有这么强吗？不对……他可是喝营养液长大的。

震荡波堪堪弯腰躲过一刀，Dn-1一拳头砸在了他的中控台上，显示台顿时冒起白色的火花。

“我的仪器！”

他回头瞪了一眼这位杀手，不甘示弱丢过去一沓数据板，就在他想不出下一步该往哪跑的时候。轰隆一声，原本的合金门被暴风雨徒手撕开半边。

她侧身飞进，举起手臂急声呵道，“低头！”

在震荡波将自己摔向另一边的时候，他在思考的还是维修经费的数目。

暴风雨撕裂合金门的身影裹挟着雨水的腥气。Dn-1液态躯体重组到一半，她的炮火已灼穿实验室顶棚，暴雨倾泻而下。

“你失策了。”

暴风雨的声音冷如锐冰，钳住Dn-1脖颈往雨幕里拖拽，“雨水能强化你的重组，”

她手中再次出现那把从未开刃的圣裁剑，火焰突然从她掌心爆燃，接触雨水蒸腾出滚烫蒸汽，“——也能变成桎梏你的牢笼。”

“别来阻碍我……！”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暴风雨芯中被压抑许久的怒火再度燃起，手中的力量不断加重。“就这样随着那些人的指使而活？！”

Dn-1的尖啸突然混入孩童般的呜咽，原本掐住她手腕的手掌像一旁挥开，从他机体上四散开的液体金属在雨幕中不断重组又离分，

“姐...姐？”

暴风雨的手指猛地僵住，忽然觉得一阵眩晕，震荡波趁机将两支抑制剂扎进Dn-1的后颈。

“分子禁锢时效72小时。”他甩掉手上的液体，看着一片狼藉的房间——幸好，这里不是他的主实验室——不过维修起来也够呛。

“暴风雨？”

面前的军品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先是往后退一步，手中一松，将昏过去的Dn-1直接摔在地上，随后她迅速蹲下身，去查看他的情况，然后才把头转过来。

明明晕过去的是实验体，她的表情却像是好像害死了其他人一样，无措合着悲怮。

雨落到了室内，震荡波叹了一口气，先操控着尚能动弹的机械臂修补屋顶的弹洞，将暴风雨的机体来回扫描，

“没有受伤……”他这才转过头雕，看着昏迷的Dn-1，机体上有明显被雨水腐灼的地方，但已经在自动修补，唯一留下的只有灼伤的痕迹，刚才他没看看错的话，暴风雨是不是提着一把剑冲过来的？他倒是看出来了……Altar真是个个身怀绝技。

震荡波捂着头雕，再次叹了一口气。

——

——————

Dn-1被检查完后，安置在一处只有她，震荡波，和提供场所的警车知道的地下监管间。

她处理完教堂的事就已经在关押Dn-1的隔间等着，隔着栏杆，杀手毫无防备地躺在简易的充电床上，震荡波修复了他身上的致命伤，但又留下了一些细密的导管错位，以及轴承齿轮松动的小伤，在离开时又给他注射了一针松弛剂。

教袍无法遮蔽她的光学镜，却隔断了这块监狱过于明亮的光线。通常在监管所里，犯人会无法拥有如此光亮的关押环境。这里的灯火甚至耀眼到刺目，不让任何拐角留有任何阴影，一切都无所遁行。

「姐姐」……

她只在暴风雪和溢光口中听过，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扼住的是……谁？不不不…如果Dn-1以实验体的方式来看待自己，她作为前辈，这么称呼也不足为奇。

她以近乎审视的目光看过去，“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暴风雨的声音在冷光灯下结霜，“你的‘雇主’也教过装睡这种小把戏？”

充电床上的TF突然抽搐，液态金属在装甲下蛇行游走。“他们叫我样本。”

Dn-1的光学镜重新上线，“你呢？残次品还是祭品？”

栏杆在暴风雨指尖发出嗡鸣。她俯身时教袍阴影从地面朝着充电床的方向漫延：“我是终结这个轮回的人。”教堂的胸章在她领口隐隐发亮，“而你本该有选择成为谁的权利。”

“选择？”

Dn-1摇摇晃晃起身，拖着步子靠近栅栏门，他嗤笑一声，光学镜映出主教沉静的面容“……你说选择？当我从培养液里爬出来的时候——”

他龇着嘴角，模仿议会那些人的腔调，“‘去杀了那个金色火种的女人’这就是我的出厂设置！”

“你曾经来过教会。”

暴风雨将手伸出，掌心躺着一枚教会的冰晶，这是第一次从教会发放出后送回到她手里的一枚。“你有很多次杀掉我的机会——那时候我都未曾搭载任何火力装置，为何不这么做？”

Dn-1原本那股破罐子破摔的架势骤然烟消云散，他冷着面甲，注视着暴风雨，好像在埋怨她不顾氛围的提问。

在他第一次拥有了认知，听到那先研究员提起最多的人便是暴风雨，在尝试于联网上搜索后，Dn-1得到了解答——塞伯坦现任主教，宗教首领，普瑞姆斯血脉的拥有者——和他一样。

他又仔细听了下去——她也是人为诞生的实验品——和他一样……

在拥有了外出的自由后，Dn-1混入人群中来到教会，坐在大堂的长椅上，沉默地看着她和信众交谈，日常聆听他们的忏悔，又或者开始一天的弥撒。

“你潜意识里在找寻什么。”

她无波的目光未曾挪动，“你想要找到什么？证明什么？”

光学镜骤然紧缩，Dn-1突然发出机械卡死的咯咯声：“......他们给我看了你的记忆，在我身上的实验只为了更靠近那个完美的概率。”手臂突然穿过栏杆抓住她手腕，“凭什么你能当主教而我生来是凶器？！”

暴风雨紧紧抿着嘴，将气体缓缓置换出换气管。

“你认为这也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吗？你也要成为下一个提线木偶吗？”

牢笼内外陷入死寂。许久，Dn-1慢慢松开手，

“……姐…姐？”

“我的名字是暴风雨。”

她有些疲惫地挑眉，“或许你也值得一个新的名字——绝不是名为Dn-1的代号。”

——

——————

暴风雨走出监管隔间回到地面，震荡波给的松弛剂药效可能太猛了，Dn-1勉强坚持再说了几句话后终于且真的在充电床上彻底下线。

这里是一所瞭望塔，除了驻守在这里的卫兵很少有人涉足。

警车调暗瞭望塔的防护罩，铁堡的清晨在地平线上夹着碧色和朝霞的暖黄。暴风雨扶着冰凉的控制台，指尖无意识摩挲领口圣徽。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让她锚定现实的支点。

——那声“姐姐”带来的震荡，远比任何物理冲击更深地嵌入她的处理器核心。

“议会安插在科研部的眼线已锁定七人。”警车的光学镜稳定地扫过控制台上流淌的数据流，声音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不带一丝冗余。

“但主实验室坐标...”他停顿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瞬，转向暴风雨，蓝色的光学镜锐利如探针。

“基于现有情报模型分析，从Dn-1处获取关键信息的成功概率低于预期阈值。您真相信能说服他合作？”

“我会尽我最大努力。”暴风雨咬着牙，声音从换气管挤出，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干涩。

她强迫自己挺直腰背，主教袍的厚重织物摩擦着装甲缝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果他不配合...我们只能尝试从他的记忆模块里寻找线索。"

暴风雨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每个音节都像带着倒刺，“即便这是最终的强硬手段——但尽早解决那些幕后实验室是仍然是最好的选择。”

陡然回想起想起监管间里那双翻涌着痛苦与癫狂的金色光学镜，Dn-1的尖啸仍在她的脑模块内回荡。

效率此刻必须凌驾于一切顾虑之上，哪怕这效率沾着能量液……自己早已不是会优柔寡断的人了。

她身旁的警车没有回答，他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合金板，压在两人之间。

黑白涂装的TF微微颔首，这个动作本身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作为铁堡秩序的维护者他理解并接受这种必要性。

程序正义有时需要向更宏大的生存正义低头，这是他早已在无数灰色地带中学会的准则。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暴风雨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都用来对抗那席卷而来的疲惫，几乎将绝大部分的重量都倚靠在仪器台上。

冰冷的触感透过装甲，稍稍刺激了她有些混沌的处理器，像是从这一切里艰难喘息。

警车敏锐地察觉到她姿态的细微变化，上前一步，手臂以一种不容置疑却又不失礼节的力度扶住了她的肘部关节。

“请坐，阁下。”他的声音平稳，动作却带着一种护卫的本能，引导她坐进控制台旁那张坚固的金属椅中。

椅背的弧度硌着她受损仍未完全恢复的腰部轴承，带来一阵隐痛，但这痛感反而让她更清醒了些。

两人透过瞭望塔巨大的弧形观察窗，无言地凝视着地平线上缓慢上升的太阳。

那跳跃的、带着暖意的金光刺破铅灰色的云层，将铁堡高耸的尖塔和纵横交错的管道镀上一层虚假的生机。

这光芒本该象征着希望，此刻却只让暴风雨感到一种冰冷的讽刺。

“警车……”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如同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仿佛要卸下某种背负了百万年的重担。

暴风雨抬起手，指尖有些颤抖地划过控制台的表面，调出了那份深埋在她加密数据核心深处的影像档案。

主教的声音突然浸满疲惫，"你知道我的父亲穹识实验室的监控录像里有什么吗？"她调出全息屏：数百个培养舱浸泡在淡金色液体中，舱体标签从"A-07"到"Z-42"。

数百个圆柱形的培养舱，整齐得如同坟墓的碑林，浸泡在一种粘稠、散发着微光的淡金色液体中。光芒来自舱内——那些形态各异的躯体蜷缩着，像未完成的神祇胚胎，又像被诅咒的造物。舱体上冰冷的标签在幽光中清晰可见。

“我在警卫局的绝密档案中了解过零星片段，”警车的声音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凝滞，像是齿轮卡进了异物。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在营养液里漂浮的、扭曲的肢体轮廓——有的长出三只甚至四只光学镜，空洞地望向虚无；有的火种舱的位置完全错位，突兀地嵌在膝盖或肩胛骨的位置；更有的，肢体如融化般粘连在一起。

“但…从未有如此完整的视觉记录。这些都是…失败品。”他用了官方档案里最冰冷也最常用的那个词。

“对，失败品。”

“他们用我的基因序列做了319次实验。”暴风雨关闭影像，那令人生理性作呕的景象骤然消失，但留下的寒意却更甚。室内恢复了明亮。

“那些罐子里的幼生体...有些会长出三只光学镜，有些火种舱长在膝盖里。”

“而现在，普罗图斯……他们通过不知从何得来的更亵渎、更高效的技术手段，终于造出了一个他们认可的‘成功品’。”

暴风雨甚至只觉得麻木，看向地下监管间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合金地板。

“这一切都会终止的。我向您保证。”

远处的警报声隐约传来，又被防护罩隔绝。

警车站得笔直，如同铁堡永不弯曲的承重梁声音，若然镇定的声音让暴风雨重新回神，她努力地牵动嘴角，试图给他一个“放芯”的微笑。

“我也相信。”

这句话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普瑞姆斯若曾知晓……看到祂的血脉被如此亵渎玩弄，是愤怒，还是悲悯？

“至少……我们现在控制住了Dn-1，”她看着天边的云霞，视线掠过下方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最终定格在瞭望塔投下的长长阴影上，那阴影的尽头，正是关押着Dn-1的方向。

“他会成为什么呢？是冰霜还是飓风……又或者是——”

“更危险的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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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能否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