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轮到潘大海执夜勤,程兵就翻窗出来陪他。
按纪律,执勤遇上闲杂人等在附近徘徊,不询问,不警告,不驱逐的,都算疏于职守。
所以程兵站在潘大海十点钟方向三米远,仰着脸看着月亮和他说话。
潘大海立在他身后,静静地听。
程兵说天一冷,就想起老家了。
他说老家有下不完的雪,和望不到头的白桦林。小时候在林子里一棵一棵数过。一边数一边下雪,数到三千六百五十一棵的时候就数不清了。护林员找到了他,把他送到乡上卫生所,他烧了三天三夜才醒。
程兵说,后来又去数过,让护林员见着一次逮我一次,逮着了就胳膊肘一夹,扔林子外头。老人都说数不清的,有的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数到过五千多棵,有的说数到过一万多棵……
潘大海从没在执勤时间和程兵说过话,那天他忽然说,数得清的。
程兵回头,看着他问,你帮我数?
潘大海说对。
程兵笑了,他问,什么时候?
潘大海没回答。
程兵说,毕业就去?
潘大海说好。
程兵走的那天早上,潘大海其实挺镇定的。
他拨了几遍他的电话。
他想起有个下着雪的地方,有个孩子在白桦林里,数着白桦树。
他又没有家,还能去哪儿。
他跟周队请假,事假。周队问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不知道。
周队不愧是老刑侦,一听就明白,也没多问,只说行,没事儿,别着急啊。
潘大海在程兵的宿舍里空站了一会。
他想,也许是他在这儿过夜,程兵怕吵醒他,人不见了,个人物品都还好好的。
也许,程兵是有意的,是想让他放下,留下来。
潘大海收拾了他和程兵两个人的换洗衣服、洗漱用品,拉起行李箱出了学校。
火车站离得远,他没叫出租车。
他想两个人都没毕业又没工作的,钱要省着花。
转了好几趟车,乘错了方向,傍晚才到。
他十五分钟拨一次程兵的电话,一直关机。
他也不知道,那个好多雪好多白桦树的地方叫什么名字。
他买了一张向北的车票,他想到了北边,可以再向北,再向北。
月台上熙熙攘攘,潘大海站在那儿,想起小时候,父亲老讲一个故事,说那年在市里上班,母亲坐火车来看他,两个人约岔了接站的地方,就在火车站你找我我找你,找啊找啊,找了大半宿。
两个人见面,埋怨了几句才明白,好几回,好几个地儿,都是母亲才走开,父亲就找过来了,像驴子追着胡萝卜拉磨盘。
潘大海就问母亲,那后来是怎么找着的。
母亲就哼起一支吴语小调,磨子推得圆又圆,二人牵磨转篷船。
母亲说,两个人要是走散了,一头扎着去找是怎么也找不着的,得有一个人站下来,一动不动地等着,才找得着呢。
潘大海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好多火车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好多人,上车下车,接站送站。他的那一辆火车也去远了。
这回,他是等着的那个。
他退了车票,往回走。一路走着回了学校。
他走得很迟,很缓。一边走着,一边留意着,他想,也许,一不小心,就碰上了呢。
好像是得了伤风,记不太清了。
那几天吃了几片退烧药,就一直昏昏沉沉睡着,醒了就拨一个电话,程兵的电话,一直关机的电话。
退了烧那天傍晚,周队的车在校门口接上潘大海,两个人直奔一起连环杀人案现场。
一忙,就顾不上打电话了。
后来,到过的都是些荒僻污涂的地方,见过的都是些血肉模糊的样子。
那只行李箱没再开过,它像一具棺椁,两个人的衣物相拥在里头,襟袖相叠,永远牵连,永远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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