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团三当家的原名江万樵,当初风水师傅说樵这个字戾气太露,妨人妨己,更何况前头还顶着个万字,道行浅了承不住,遂改了藏风聚气的两个字,就是“看山”。
这次江看山从广东回来,邀了一位大师到集团总部看风水。
他和黎志田左右搀扶着大师,先八方,后五行,看了草木行人楼宇街市,入总部大楼,沿天井悬廊一重一重绕上去,相谈甚欢。
上百号主管、经理在广场候着,大半个董事会在廊上陪着。大师有排场,三当家的有面子。
江看山问“看山”“万樵”这两个名字,大师把他端详了一会,说彼一时此一时,如今可以改回来了。
云里雾里的,黎志田从来就不信,只不过老三的名字改了又改,攒个说法,大家开心就好。
黎志田扳倒罗春再,兄弟分家的事按下不提了,公开和老三和好,又把老四的亲信借到总部信息组,当见习主管。
这个人是程兵。
别人说兵哥左右逢源,他自己心里明白,信息组的规制人员设施,抵得上一个处级情报单位,黎志田在跟省厅示威。
集团少了一个副总,要商定新的分区架构,董事们开会,出来入去,有许多叙旧闲谈。
有一天几个元老级人物在吸烟区抽雪茄饮白兰地。
他们说黎总这个大哥不好当。
那三兄弟明火执仗闹分家,当着黎总的面活活打死一个手下,他心里真过得去这个坎儿么?我看不见得。
樵总和那两个不同,常年外头漂着,和几个兄弟也不亲,非要分个远近,可能黎总还近一点。
他们又说这回扳倒二当家的,樵总要论首功。
一共兄弟五个,还有一个无间道。呵。
是不是无间道不晓得,不过听说樵总早年是喜欢过大嫂的。
哪个大嫂?
犯忌讳了不是。
就一个大嫂,大小姐的生母。
没发现么,集团成立至今,樵总在的时候,刘秘都不在。
有这规矩?
这就是说,只要当大哥的不娶新嫂子,老三还是向着他的。
怪不得樵总这么多年无妻又无子,这次一回来,就送了大小姐一座渔港。捕捞、船舶、度假村,十几项营收全在大小姐名下。
这是跟黎总叫板了。
樵总这几年在南边很耍得开,几十个港口都有份额,迟早要自立门户。
黎总和樵总打起来,谁占上风?
不好说。
当年他江万樵拎着一把柴刀,刀刃砍树,刀背砍人,江北有一号,有胆的捱一刀,人要去了半条命的。
那天程兵在总部值班。
前两天,他从他的滨江区一间餐厅找到一只骨瓷茶杯,听说是哪国艺术家手作的,拉菲草裹了一层又一层,漂洋过海,偏是一组里最精致的一只,碎了一个边。
他把它掂在手里,摸着杯沿,琢磨着潘大海查的那两桩案子里那句“敲碎”。
风声从监听频道里传出来,手下记录,他挑有用的,报总裁办公室。
他听着听着,零星碎片,在脑海中闪了闪。
江万樵。身材中等,长相斯文,是五兄弟里最不像干过力气活的一个。
小客厅那张毛毡上,外地那桩案子,死者的推定死亡时间。
潘大海说“它应该挺有分量,体积不大,不能太锋利,也不能……”
太厚实?
食指用了点力,在碎开的茬口上按下去,过了一会,血渗出来,拇指捻了捻,血抹了,又渗出来。
程兵觉得危险。案子查下去,有人要把小命搭上。
可是这么跑去跟他说别查了,好像又没什么道理。他也不会听。
潘大海带着林颖取证回来,车都没停稳,程兵闯到市局院子里,拉开车门,把人拽下来牵着手就走了。
林颖追着记了个车牌号,不敢声张。她也不知道找谁声张,怎么声张。一个山大王把她师哥劫走了。
程兵只开车不说话,潘大海坐在副驾,没多问。
一街一街行人车辆从两边划过去,一道一道红灯绿灯从头顶掠过去。
潘大海想程兵是心里不痛快,又不能和任何人说。
他听七叔念叨过,兵子这几年过得坎儿多,伤受过不少,妖魔鬼怪见过不少,情绪不太对头。早好了的伤,一直疼,什么药都压不住,生扛着。
七叔说,领他到精神科,开了瓶芬太尼,没几天又还给我了,说药劲儿太大,疼习惯了,忽然不疼了,跟一脚踩空一样。慌。
七叔说,一疼起来,就是狗脾气,还幼稚,好在他自己转得过弯来。你要是有空,就顺顺毛,没空,就稍微多瞅他那么一眼,什么话都不用说。
车往北开。出城方向。上了市郊公路,仪表台上,指针直往右打。
潘大海问去哪儿。
程兵说回家。
潘大海说你都出城了。
程兵说回老家。
那语气没商量,又像早商量好了。
他在反光镜里看着潘大海,说,等咱们到了,白桦林里就该下雪了。
潘大海觉得势头不对,后悔当时没多问七叔几句,伤在什么地方,幼稚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他想一时半会刹不住了,就随口问他,生意不做了?
程兵说做生意是为了挣钱娶媳妇,有媳妇了还做什么生意。回家。
潘大海没跟他计较用词,问他,要是,我不想回去呢。
程兵扭头朝他望了一眼。
目光投在路上,笑了。
他说怎么不想。十年前你就想跟我回去,以为我不知道。
潘大海说那是十年前,现在不想了。
程兵没回话,车开上了城际高速。
你听没听见?潘大海问。
程兵又望了他一眼。
潘大海重复,我说,不想回去。
程兵不看他了。人和车都透着浑劲儿。
冷了一会。
潘大海说停车,程兵像没听见。
潘大海看了一眼道路上方的指示牌,三百米有个出口。
他倾过身子,抓住方向盘往外打。车往右转。
程兵劈手一夺往里打。车往左转。
他们的车忽左忽右,吓得旁边一辆轻卡踩上油门一窜,躲出两车道远。
潘大海寸步不让,眼看要撞上护栏了,程兵松了手,由着他转向,车下了高速。
又开了一会,靠着路牙停下。
车窗降下来,郊区的风猎猎吹着,两个人都不说话。
程兵看着窗外,平静地开口。
你别装了,那会儿为了跟我,毕业证都不要,还别有用心和我睡了一觉,我都记着呢。
潘大海心里一记闷雷。
还是来了。分别那天打下的那个死结,两个人从一见面,就一直躲着一直等着,都知道有一天要爆发。
程兵说是我混蛋。是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占了便宜又他妈演清高。
心里头一边说程兵你是为了潘大海有个好前途,一边说程兵你他妈迟早遭报应。特壮烈特悲情,一步一个慢镜头那种。
他还是平静,可是心里风浪起来了,用词狠厉。
潘大海觉得程兵是个语言鬼才。
他没有什么语言。那天四年的时光坍缩成一个黑洞,他掉下去,没有一个字留在记忆里,只有空荡荡的难过,他无法像程兵那样,说得那么刀刀见血。
难过也过来了,没什么过不去。
那晚在审讯室他看着程兵,觉得真好,他还活着,自己还能看见他,就什么都过得去。这样,知道他还在,偶尔见个面,说点什么,就好。
潘大海是真的平静,他说,不是你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就是明白,糊涂的是我。
程兵自嘲地嘁了一声。
潘警官,你把我想得真好。我他妈那是怂了。
四年的好学生,因为喜欢我,临毕业让人泼了一身脏水我赔不起。你不知道那时候市局都看中你了,打电话点名要你,你又喜欢这个行当。往大了说,我真把你拐走了对不起党和人民,往小了说,你为我放下的,我这辈子都还不起,命给你都还不起……
其实不用他说,潘大海是自己想明白的。他交付的太重了,压得别人喘不过气。说到底,错还在他自己,题目是错的,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潘大海推开车门,下了车。
他说程兵,下车。
程兵说不下。
潘大海立在半开的车门边等了等。
两个人僵着。
潘大海说那咱们就耗着。你不用下来,我也不会跟你走。
程兵说对,你怎么都对。当时不带你走是我欠你的,带你走也是我欠你的。今天你不想走我非要带你走,又又又是我欠你的。
他觉得自己态度不诚恳,缓了缓说,有欠就有还,说句自不量力的话,只要我想还,迟早有一天我能一样一样还上,先还这十年的,一分一秒都不少的还给你。
都是废话。潘大海说。
他不知道程兵怎么了。他应该问他,遇上了什么事儿,为什么突然要和他清算,可是他这么耍横,他又不想问。
潘大海绕到车的另一边,拉开车门。
他说,下来。
程兵不动。
潘大海抓着胳膊把这人逮出来,拔了车钥匙。
他说,跟我过来。
他拉着程兵上了路牙,往道边半人高的荒草里去。
程兵一边挥开草叶一边大步跟着。
冷不防潘大海一个回身,一拳揍在他脸颊上。
他说你就是找打。
这一下只用了三分力,都没怎么疼,但是出手如电。
那是一线摔打过的身手,警校里那些漂亮又没什么杀伤力的招式全没了,动作小速度快,还都是连招,一寸喘息余地不留,逼得程兵一径往后闪。
潘大海说你让我揍一顿,就当是还我了。
程兵偷个空隔开他一记肘击,反手捋着小臂把他箍在臂弯里,从身后控住。
他说那不可能。一码归一码。
在潘大海发力反制的一刹那,他松手,避让,回击。
他说你要打,那我就得真跟你打。
他疼媳妇,不舍得真打,主要是挡,挡不住就接着。
他们坏人打起架来就四个字,不择手段,碰上这种生起气来很好看的警察,再来四个字,胡搅蛮缠。
潘大海觉得,这个家伙,确实就是想挨一顿打。
程兵且战且退说我真不放心你这样和人动手。一看都是跟正经坏人练出来的,防守全在上头一路,中下两路走空,遇上不正经的坏人比如我,摸你腰摸你大腿怎么办?
后来潘大海把他按住了,膝头抵在后心,反扣着一只胳膊。
他说你不是真打么?
程兵说是真打啊,你打得疼一点,要不我还以为在做梦。十年了,我从来不敢做这么好的梦。
来了一个电话。
潘大海放开了程兵。
电话里,林颖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师哥,你是不是和掌管前科的神在一起?他是不是欺负你了?你是不是有危险?
潘大海只回答了一句话,他说就地正法了。
程兵躺在草丛里,长久地望着天。潘大海坐在他旁边,长久地望着远处。
最后潘大海说,其实早想明白了。
不管那天是你自己走了,还是咱们一块走了,又或者没走,你都得走七叔让你走的这条路。
要是不去,你这一辈子都活不踏实。就算我不让你去,你也真心依了我,早晚有一天,你还是得去。
还有一句,他没说出来。
没什么欠不欠的对的错的,十年了,我明白了,喜欢的,也就是这么个人。
潘大海把程兵带回家,自己回了局里。
下班很迟,过了午夜,程兵一直等着他。
他在卧室窗下铺了一条厚毛毯,叫程兵过来。
他说我睡不着的时候就躺这儿,能看星星。
这一仗打得两个人身心俱疲,搅起的沉渣还在泛着,潘大海入了浅睡又惊醒,一翻身,程兵正靠着他的床沿,坐在地板上,仰头看着窗外的夜。
这夜没有星星。
潘大海下床和他并肩坐着。
他说你睡床,我跟你换。
程兵说不用,声音嘶哑。
潘大海才知道,在他睡着的时候,程兵不声不响的,在流泪。
程兵抻着袖口抹了一把脸,说不知道怎么了,想起好多以前的事儿。
他说,在北海混的时候,那家老大有个碎石场。石料采回来,从一个方口漏斗里掼进去,管道里一过,履带上就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铺路石。我见过他把仇人从漏斗里掼进去。碎了的,也见过。
后来的话,潘大海没法字字听清楚,他渐渐地抽噎着说不成句。
撑了一整天的平静,崩溃了。
他说那时候特别怕死。夜里做梦都是那个地方。越怕死越想我媳妇,越想我媳妇越怕死。
醒着就一个念头,我又要把我媳妇扔下了,这回是真的,要把他一个人扔在没有我的时间里了,风那么大岁月那么长,他孤零零的,怎么也找不着我了。
我都没机会告诉他,我其实特后悔,我那天早上出了门就后悔了,又死要面子,我想我就走一小会,一顿豆浆油条的工夫,我就回去找他。我没想走那么久那么远……
潘大海抱着他。
这个程兵,是抖的,凉的,就只剩下一副叫程兵的外壳。
看着不着四六,内里早就皱成一团。一道一道褶都是苦都是疼,一碰就淌血。
是那种,在看守所浑浊的空气里,在阴冷潮湿的船舱里,无数次干了又渗出来的血,淌多了,绞成秾稠暗红的泥沙,把他蚀得千沟万壑,怎么也抚不平。
潘大海低低哼起了那首俄语歌的调子。像哄睡一个孩子一样,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
程兵没睡着。他紧挨着潘大海,深而长地呼吸,把这个人的气息和温度,短暂的据为己有。
过了好久,雾升起来了。天边微微茫茫。
两个人抬起头,向窗上看了一会。
目光收回来,就是面对面了。
然后拖延着,迟疑着,亲吻在一起。
吻和吻,终于不肯相让,争执着,凌乱起来。
衣物还没褪尽,久远以前失散的身体,等不及要相认。
程兵抬手够到窗帘的边缘,一扯,把昼啊夜啊拦在另一个世界。
万古洪荒里,只有他和他。
潘大海搂在程兵肩上,指尖下,蛰伏着一道伤痕。
他来来回回,一遍一遍抚摸着,量着它的形状长度。
程兵一次一次把他撞开,让他尝着那伤深埋在他身体里的疼,还有烫。
还有多少伤,都在什么地方,用吻能不能数得清,能不能止住疼。潘大海哽咽着,什么都不能问。
沾湿了眼睫,程兵就吻他的眼睛,咬破了嘴唇,程兵就吻他的嘴唇。
他怕又伤着了他,吻得极小心。
天光破了。那个时刻,所有的时刻,在寂静里,无边无尽地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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