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大海是让电话叫醒的。
那边气喘吁吁说押送途中逃走了一个犯人,老城区方向。那地方,别说抓个人,多少条巷子我至今没走明白过,就靠你了。
挂电话前又说,这人身手一般,但是,有枪。
潘大海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看,沙发上的人翻了个身,没醒。
他留了一把家里的钥匙,放在他那串钥匙旁边。
路上,犯人的详细资料传过来。
是个帮会头目,过失杀人,看守所移送入狱。醉驾的、飙车的半路杀出来,把警车别得侧翻在路边,犯人抢走了押送警员的枪。
老城区都是旧宅,巷子多,岔路多。读书的时候,教官讲布控,讲警力调度,就喜欢用这一带的市街图。
潘大海走过好多遍,哪儿有一扇打破的窗户都记得,可是从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有人专和他唱反调。
教官突击考核,他一出布控点位、围捕动线,那个谁,噌就站起来,说巷子不够宽,你车进到一半卡得门都开不开。
潘大海也挑他的刺儿。
他说哪有那么一条小路,你新修的?
那个谁说,地上没有墙头有啊。
潘大海说就算你上得去,中间还有个豁口你能飞过去。
那个谁说,你过不去也不许别人过去啊,要不要我背你过去。
两组人抬杠,谁都没放在心上。
只有潘大海,每次都实地核对,每次,那个谁说的还真都是对的。
都是连一支路灯也不放过的去记,那个谁,老是能比别人多记那么一点。
后来两个人好了,那个谁说,那不是为了跟你抬杠么,你当好人我就当坏人,结果发现,坏人看见的跟好人真不一样。
潘大海说干嘛老跟我抬杠。
那个谁说你一生气,那样子可好看了。
多亏了当年唱反调的同志,逃犯这回进了老城区,就翻不出潘大海的手掌心了。
他在引擎盖上摊开市街图,把有利于躲藏的地点都圈画一遍,说好了每个人的位置路线。
在巷子里走着,眼前是一条窄窄的上坡,心里是一幅鸟瞰图。
通讯器里一边报告,人在往哪儿跑,他一边点名,谁来拦截,谁去哪儿接着下一棒。
组里几个人像赶羊一样把逃犯赶到潘大海这儿来了。
逃犯一看潘大海是走着的,不疾不徐,手里也没枪,是颗软柿子。
扑上来,肘弯卡他脖子,枪抵在额角,说都别过来。
赶羊的果然谁都不敢过来。
林颖和师哥交换了一下目光,没得到什么暗示。
她一想算了,有心杀敌无力回天。也不知道这个坏人是怎么当上坏人的,那支枪没打开保险。
两边对着喊把枪放下。
这个时候,潘大海的电话响了。
谁都没遇到过这么个桥段,都愣在原地。
逃犯一看场面不严肃,气势矮下去一半。
手里这个人也不怎么怕他,还说你先停一下。
逃犯没放松,挟持着潘大海,让他接了这个电话。
不知道那边说的什么,潘大海挂了电话,反手把人摔了个狠的。
一看逃犯撂倒,一组人一拥而上,反铐了两只手,枪也缴了。
这人一直也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拿下的。
关于千钧一发打来的神秘电话,组里的人说——
潘队挂了电话气场都不一样了。
下手可真够狠的。
那人是欠了潘队多少钱呀。
实际上那边只说了两句话。
那个人说,我媳妇真聪明,他把我裤子洗了,我就跑不了了。摆明了留我过夜,我还生他的气,真不是东西。
过了几天程兵坐在潘大海住处门口的台阶上等他。
他听见潘大海一阶一阶走上来,抬起了头。
凌晨了,这一层的声控灯不灵,楼道里很暗,潘大海说,不是给你钥匙了。
程兵小声说,不知道能不能来看你。我只跟七叔报备了一次,再来,就算违纪了。
想着,你要是在家呢,我就在门口坐一会,天亮就走,你要是不在呢,我就等你回来再走。
他要站起来,哎呦呦的说腿麻了。
潘大海伸手搀着他胳膊。
他更要站得东倒西歪,说不行不行,眼也花了。
潘大海算了算时间,应该等了挺久的。
他挨过来,借他靠着肩头。
他领他进屋。没开灯。
黑暗里,两个人各靠着一面墙,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一会话。
程兵说人就是贪心,看了一眼,就想再看一眼,再往后,就想天天都能看见。
潘大海说这次算我的,是我想见你,明天我跟七叔报备。
程兵问那下次呢?下下次呢?
好久,潘大海回答说,里头那柜子,给你腾出来一半,行李自己放,我放了怕你找不着。
程兵脚边落着一只提包。潘大海弯腰,要替他拎进去。
程兵拦着他说,不是行李。你别动。
是我值班的衣服。
缓缓的,潘大海在提包旁边蹲下来,说,我没那么讨厌你的衣服。
程兵也蹲下来,悄声问,我不穿那身衣服,能抱抱你么?
程兵把人抱在怀里,说话逐渐离谱。
他说那红酒是给我买的么?
潘大海说给我自己买的,不行啊。
程兵纳闷,说我是为了梦见我媳妇,你是为了梦见谁啊?
潘大海从这一抱里退出来,按开了灯,径自走进屋里。
他说,梦见你媳妇呗。
日子在这间四十来平米的旧屋里一寸一寸小心地铺开。
十年里,头一次,程兵在一个叫做几号楼几号门几零几室的地址,有了属于他的杯碟碗筷,有了和另一个人共用的客厅阳台洗漱间。
潘大海以前要在局里待到一两点,习惯了。回来早一点,睡前就再忙一两个小时。
眼睛酸了背疼了,一抬头,看见家里还有一个程兵,觉得特别不真实。
程兵就在边上陪着,看着这个人,眼睛不舍得眨,像要把十年没看见他的分分秒秒都补回来。
两个人没什么话,只要程兵不胡说八道,就没话。
问一句这几天怎么过的,怕违反保密规定。
不违反保密规定的,有么?
有啊。两纸不明不白的处分,一场不清不楚的分别,还有,无家可归各自狼狈的四千个日日夜夜。
都撑着该怎么过怎么过的倔样,都知道久了扛不住,就是不肯先松劲儿。其实离一溃千里,只差那么一哆嗦了。
市局食堂的饭菜口味跌宕,好吃不好吃得看大厨手里那几支股票当天的行情。
林颖一来就不同了。
大厨夫妇都喜欢女儿,偏偏只生了个儿子,就把小林当亲闺女,逢着她值夜班,食堂就开小灶,嫩嫩的里脊肉穿上竹签烤一大把,让她叫上好哥们,喝着凉茶撸串。
夜里十一点多,一桌人看着潘队在角落里扒拉了几口晚饭,又到窗口打包了一菜一粥,下班。
有人咳嗽了一声,拖过凉茶杯子挡着脸,含含糊糊念叨了一句,潘队这两天撤的有点早。
几个人听了使劲儿点头。
平时这个点儿,不是在专案组熬着,就是在档案室泡着。
顾家了。
有人等。
作息时间还挺一致。
林颖一看这阵势,赶紧拨乱反正。
她说我问了,师哥捡了只流浪猫,特傻,上顿啥时候吃的不记得,怕它饿死,每天得专门喂一顿。
一桌人都惊了。
自己都不记得吃没吃饭的主儿,喂猫?
他家猫吃的还挺讲究,昨天荤的今天素的,外加一碗小米粥。
进得了潘队的门,这得是一什么猫啊。
我怎么听着不像猫,像个人呢。
林颖说差不多得了,看破不说破啊。
小客厅墙角立着一卷毛毡,是潘大海从档案室练颜体书法的老夏那儿捡回来的。
毛毡一展开,里头钉满了纸条。
程兵才知道,除了手里的案子,他还在琢磨一桩十几年前的旧案,和一桩外地的陈尸案。
十几年前的旧案,死者羊同,凶手巴青,已结案。
外地那一桩,尸体在水里泡了四五年,身份不明,凶手不明,唯一的线索,骨损伤和巴青羊同案相近。
程兵看过几次明白了,后头这案子的手法,像是前头那案子的凶手还在。
深夜,潘大海坐在地板上,对着那张毛毡翻笔记,程兵就爬到他身边,在巴青的名字底下,按了一张纸条,上头写着三个字,舵头巴,是绰号。
潘大海眼睛一亮,你知道这个人?
程兵说一块服刑的有个哥们认识他。我就问了一句。
他胳膊肘撑着地板,拾过一支笔,要给舵头巴画一幅画像。
他怕潘大海听着“服刑”两个字心里别扭,一边画着一边岔开了话。
我先说结论啊。这个人手上的人命官司多了,肯定不冤,你不用为那几个抓他的警察悬着心。
他是个放高利贷的,养着一帮打手,职业催债。没事儿把还不上钱的人逮回来,装在鸡笼里,从山坡上滚下去。
鸡笼见过没。程兵蜷起身子比划了一下,人在里头得这样,气都上不来,任摔任打。
潘大海认真听着。
程兵画了一张脸,枣核脑袋,倒八眉毛,耷拉眼,长鼻阔嘴,他左看右看,不够丑,又加了三根头毛。
对了,猜这人老本行是干什么的?
潘大海怔了一下。
挑子?
程兵冲他竖大拇指,我媳妇真聪明。
他往他身边挨了挨,说怎么样,雇我做你线人?
潘大海想起什么,翻另一本册子。
案卷不许带出档案室,他影印了几段文字,和池队的初勘报告对照着,贴在一本杂志里。
一边翻一边回答程兵,我没钱雇你。
程兵又挨近了一点,说,没钱,可以用别的抵押。
潘大海摊开一页让他看。
法医鉴定写的,多处骨损伤。装在鸡笼里滚下山坡,人就是摔死的。可是,初勘报告上有一句,敲碎。池队报告里也是,敲碎。法医先看的是尸体,刑警先看的是透视影像,觉得是敲碎。算不算数?
程兵一想,当年肯定是,查到羊同和巴青有借贷关系,巴青又有摔死人的前科,两头一凑,结案。反正巴青杀人了,抓他没错。可是潘大海更在意这个人到底怎么死的。
他没错。可是太难了。他没有复核权限,找当年的前辈同行问点什么都不可能。
程兵说,这就是你先觉得两个案子是一个人干的,然后看着哪儿哪儿都像。
没提防,潘大海照着他背上就是一掌,他说你看,这是打。
潘大海换手刀,在他颈侧切了一记,说这是砍。换攥拳,拳心抵住他颈窝,说这是刺。
他说,这都是故意伤害的必要动作。敲就不是。上学那会,讲故意伤害构成要件,故意且非必要的动作是什么?
程兵说犯罪标记。
潘大海说同一个人才会有标记。
程兵说那你还是先下结论了。
潘大海看着程兵,思绪延长,问他,这个人用的是什么工具?是人死之前干的,还是之后?
他想起古代刑杖,有一种杖头纯银,裹绫子的,打在人身上,皮都不会破,内里,轻则伤筋动骨,重则致命。
他说,它应该,挺有分量,但是体积不大,不能太锋利,也不能……
程兵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潘大海停住。
两个人对峙了几秒。
他说程兵你这毛病怎么……
他想说你这动不动乱亲人的毛病怎么改不了。
可是来不及了,程兵又亲了他一下。这一下挺狠。亲得他疼。
潘大海一把搡在他肩上,把他推了半个跟头。
程兵说这是打。
他说还有砍,还有刺,来,什么仇啊恨啊都一块儿报了,来。
潘大海的拳头一到就让程兵防住了,他把它牵过来,环在脖子上。
程兵问,这叫什么?
他知道潘大海想说什么,他的吻长久地,封了他的舌头,不让他说。
要比扛着。谁也不比谁扛得住。
潘大海另一只手环过来,搂住了程兵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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