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大海去了朝天门码头,找着了林颖他们抓住程兵的路口,核实了货柜车的来源、货的去向。
他把当时在场的警员、回来的路线、监押审讯交接的时间节点一一回溯清楚,写了两页报告,封了二级机要,送总队情报科。
那个星期六,午后,周局来电话,车停在楼下,说七叔老毛病犯了,要带他去探病。
那天老爷子临着窗,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头上敷着冷水毛巾,目光还是炯炯的。
见了两个人,就问在忙什么案子。
周局才坐稳,一个磕巴不敢打,作了十分钟工作汇报。
七叔似听非听,挑着插了几句话,又唠厅里局里人事上的八卦。
说着说着周局心领神会,探病是个幌子,老爷子想见小潘了。
偏偏小潘实诚,坐在旁边给师父、师父的师父一人剥了一只橘子。
忍不住就问七叔,还发烧吗?疼吗?难受吗?
老爷子和周局对视了一眼,眼里藏不住喜欢。
老爷子说这个七叔啊,挨过枪子儿。
他牵过小潘的手,放在自己的后脑勺说,就这儿,你摸,有个疙瘩。
他说,弹片在里头,没事儿就兴风作浪,疼着呢。
周局只是抿着嘴。
眼看着小潘吓住了,他才说,七叔诓你呢。
周局说,我快当支队长那会,有个案子一个月了拿不下来,七叔诓我说他肺里有个枪子儿,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口气噎到那块儿就完了。吓得我一个星期就把坏人抓着了。
这么一揭老底,七叔不高兴了。
他说老周,你先撤,让我和小潘说说小话。
周局说七叔,咱爷俩也好久没说小话了。
你都大局长了,说什么小话,没你的事儿,走走走。
七叔瘦削的手碰了碰小潘的手,说,留我这儿吃饭,七婶给你做好吃的。
潘大海送周局到楼下。
周局催他快回去,他说老爷子啊,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七叔正闭目养神,屋里静静的。
潘大海坐下一会,他睁开一只眼睛,问,走了?
潘大海点头说,走了。
七叔毛毯一掀,从躺椅上跳下来。
他步下生风地说小潘你来,看看我们这几年的收成。
书房,一道竹帘卷上去,后头不是窗,是东南西南两幅地图。
一江一川、两广两湖。纸条,标着人名、日期、区域、分工。红线,牵着交易网、利益链。
潘大海一步步走近它,渐渐摸着了某个人十年来的行迹,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换算,一寸,是他的多少步,一天,又是他的多少年。
七叔站得远几步,他说,以前,好人想知道坏人的秘密,就伪装身份,逮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和他们认识,混熟。可是他们不会跟我们分享秘密,清洗的时候,反而头一个想到我们。
后来我就想能不能试一试,我们和他们不是好人和坏人,而是人和人,我们去过他们的生活,说他们的话,让他们先接纳我们。
七叔说,进看守所,混帮会,都是工作,程兵不是坏人,他还是一个警察。
潘大海说,七叔,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
那天为了找他,徒步穿过整座城市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还会有无数的相见。
那些陌生的面孔,和无名的灯火,将要代替潘大海,千千万万次的,去和程兵相见。
他要把他让出来,交予那千千万万。他不能不舍得。
七叔说,兵子当了主管以后,有一天跟我说,运冰的生意,他在别的地方见过不少,罗春再的调门起得太高了,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这一卦的。
他觉得,这是要为一档更大的生意望一望风,问一问路。到底什么样的生意,风险大到要用运冰来打掩护的地步。
七叔说,天分这回事,有时候由不得你不信,兵子直觉很准,这几年我就跟他说,你只要有方向,可以自己先做决定,事后再汇报。
潘大海忽然明白,这才是这位姚队今天见他的原因。总队情报科收到他的报告了。
果然,七叔说,你们抓他那天,是黎志田秘书找的他,让他打一个时间差,半小时就够,而且告诉他,黎志田亲自扣下了一批货,不想警方插手。
兵子当时来不及汇报,回来和我说,更大的生意,快要浮出水面了。
潘大海说,黎志田怀疑过他的身份,这个时候找他,像是故意想让我们知道,有这么一档生意。
七叔笑了,扶在他肩头说,小潘,幸好。那天幸好是落到你手里了。
七婶在书房外,不敢进来,只说你少唠叨几句,饭要凉了。
七叔答应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兵子曾经求过我,说他想看看你,他可以不跟你说话,不跟你见面,就远远看看你。我那时候没答应,我怕他太情绪化,你又太迁就。
这么一看啊,你们都长大了,下回他求我,我可能就答应了。
七婶做的四菜一汤,江南口味,还煮了一捧肥弯弯的菱角。
她抱着小孙孙,捏着小匙子喂汤,小家伙喝成了花猫脸,她顾不上抬头,一边招呼两个人动筷子,一边和潘大海说,兵子来的头一年我给他做吃的,问他爱吃什么。他说煮菱角。
我就问他,我说你家乡都是山,都是雪,怎么会喜欢吃菱角。他说他都没见过菱角。
他说,是你喜欢吃菱角,小时候一生病、一伤心,你妈妈就给你煮菱角。
兵子说呀,他想尝尝,小潘生病、伤心是什么味道的。
你说,傻不傻?
七叔一边听着,一边默默地剥了一颗菱角,搛到潘大海碗里。
他说,七叔要给你赔个不是。
借走了你的人。这一借,三年又三年,一晃眼,都十年了。也没问你愿不愿意。
他说,这十年,要是你有了自己的生活,有的话七叔就不能再说了,可是你还等着他,那七叔就还想说一句,你再等他一等。
熬过了这个坎儿,七叔给兵子复职,你们好好过以后的日子。
见了七叔之后,平静地过了几个星期。
半夜,来了一个电话。
他说他是自首的。
潘大海困得敷衍了一句,下班了。明天局里说。
他说他把媳妇弄丢了。
潘大海觉得是在做梦,他在梦里打发这个人说,丢了再找一个。
他说,我就想要原来那个。
潘大海在梦里说程兵你别做梦了你就没那么个媳妇。
他把电话挂了。
梦里演着续集。
他梦见程兵在楼下,等着他。
吓醒了。
凌晨两点多,单元门吱呀一荡,潘大海跑出来。
程兵真在楼下等他。人站在院子中央,听见动静,就回了头。
潘大海大步朝他走过来。
格子的睡衣睡裤,晨跑的鞋。头发乱的。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潘大海问他。
程兵说知道,市局家属院儿。
潘大海说那你还来。
程兵说,我在你们宿舍楼下等了三个早上,没见着你,想着,也就是这儿了。
潘大海拽上他的腕子。
他说,随便哪个门出来一个都能抓你。
程兵由着他领着,脚底下不情不愿的,嘴上还贫,他说这不你抓着我了。
上楼,进门。
潘大海撂下钥匙的当口,身后,程兵一下就把他搂住了。
按反擒拿的路数,这时候要侧身,重心低下去,肩头卡他心口,像扔麻袋一样,把他往前那么一栽。
程兵不惧。他反应快,潘大海身子一侧他就上来一步,别着他的脚踝,手一推,人就抵在门后了,跟着就是一个窒息的拥抱。
是真的窒息。
总裁亲手提拔的新任滨江区主管,身上是烟、酒、熏香、化妆品混合的味儿。
呛得潘大海打了一个喷嚏。
潘大海抬手,压着程兵肩头,把他隔开。
程兵说对不起对不起,刚下班,没来得及换。
潘大海从门后的狭小空间里挣出来,像缴获了一个违禁品一样,把这人上上下下扫视一遍,退了两步,说衣服,脱了。
程兵都蒙了。
缓了几秒,他说对对,你就这风格。
潘大海说我什么风格?
程兵想了一个词儿,他说德国闪击波兰。当年你就……
潘大海说你脱不脱?
程兵把外衣脱了。
潘大海伸手接过来,提着衣领,说还有裤子。
程兵觉得潘大海是紧张,他挨上来,想亲他。
潘大海说站好。
程兵一板一眼,脱了长裤。
潘大海接过来,摸索了一下口袋,取出一串钥匙、一支电话,留在玄关柜上。
他拎着这两样,转身走去一把丢进洗衣机。
程兵明白过来,他说潘大海,过分了啊。
潘大海回来,抓着这个身上只剩衬衫短裤的家伙,一把丢进洗漱间。
程兵说我就来看你一眼,也没说要赖你这儿,你至于么。
洗衣机转动起来。
程兵把衬衫扯下来扔盥洗台上。
他身上有伤,镜子里,背上也有。
程兵说我进你这门是不是还得去医院打个狂犬疫苗什么的。
潘大海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他说,少废话。
程兵砰地把洗漱间的门关上了。
水声响起来。
潘大海找了几件换洗衣服,靠在衣柜上静了静。
审了好几年嫌疑人,局里都说潘队问口供一绝,等到程兵来了,轮到他自己挨审,什么都没问呢,一个拥抱,就全乱了。
他也觉得自己过分。
他敲了敲洗漱间的门,倚着门边说换洗衣服放门口了,蓝色牙刷、白色拖鞋是你的。
里边说,知道了。
还没心平气和。
潘大海等了一等,他说程兵,你现在住哪儿?
里边说,在哪儿值班就住哪儿。酒店、码头,都有值班室。看货,就住仓库,盯船,就住船上。
潘大海没再说什么。
程兵洗漱出来,潘大海睡了,里面是暗的,外面只亮着沙发旁一盏台灯。
沙发上摞着枕头被子。
程兵坐下。
茶几上有人给他留了半杯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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