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门码头百人械斗。
像周局这种年资稍长的警察,听见这几个字肝都在疼。
这地方自古不太平。当年乱的时候半城出警,喊话鸣枪根本镇不住。他们后来冲进人群,刀枪剑戟样样徒手去挡、去扛,还四面受敌,死了伤了不少同事。
所以林颖来请示,说朝天门人手不够,要带人去支援的时候,周局就不同意。
小师妹林颖这两年做了小师姐,专带实习新兵,走廊上振臂一呼,追随者众。
周局立在窗前望了一会,是雨夜,警灯,警灯,鱼群一样游上高高低低的路桥,在楼群间隐现,隐现。
前头带队的来电话,说事儿平了,就是人员太杂,线头太多,估计收尾得收到明天早上,跟他借几个人。
周局踏出办公室,林颖带着她的兵,在走廊上遇个正着。这是听着什么风吹草动了。
周局脸一沉说,唯恐天下不乱。
看着唬住了,又松口,他说那就去学习学习。
一张张小脸亮了,一迭声谢谢周局,人就没了影儿。
夜深了,周局往二楼走了一趟,没看见潘大海。
上了三楼,档案室的门半开着。
他敲了敲门,潘大海从两排档案架中间探出头来,看见他,叫了一声师父。
找不着人的时候,准在这儿。
用林颖的话说就是,师哥怀旧。这个地方离过去近。
周局说,单位后头那条小街开了家宵夜铺子,走。
潘大海说我不饿。
周局走过来,合上他手里的案卷,说,没问你饿不饿。
两个人出了档案室,周局说七叔下了任务,让我看着你,不许废寝忘食,加班必须有宵夜。老爷子这是隔辈疼,咱不能糊弄他,你说是不是。
两个人沿着后街找着了那间小铺,坐下来,一人点了一碗馄饨。
馄饨上来,周局又托老板娘煎一颗水蛋。
潘大海就觉得,师父要唠白天的事。
市局一早接待了两个人,湛江市公安局来的池队和他徒弟。
池队说在辖区发现一具尸体,骨头都敲碎了,和他们这里一桩旧案手法相近。
他们带来了协查函,他说这里的旧案是听前辈转述的,想亲眼看看当年的记录。
煎水蛋端来,周局就搛在潘大海碗里。
他说协查的事,我没有当面表态,是不是不理解?
潘大海说我理解。十几年前的案子,咱们这边也结案了。
周局说你看了当年的记录了,有什么想法?
潘大海沉默了一会,说,其实差别挺大的,重合的偏偏就是敲碎骨头这个动作,太特殊了点儿,让人不放心。
周局拾着汤匙,在碗里轻搅着说小潘,单位里不好说,我在这儿和你提一句,你心里有数。
我查了,当时主持调查的同事,后来临退休,领了个二等功,是荣退,一起调查的人里,有一位还在省厅任职。这本旧账翻起来,要得罪人。
潘大海明白,他们这边结了案,同样的作案手法又在别处冒出来,案卷翻出来,就是在质疑前人断错了案,抓错了人。而且,犯人,都已经执行了。
潘大海说所以,他们要看记录,咱们也要看,还得看得比他们细。
啧。周局说,简单了。
你这么想啊,一个小警察,刚当上支队长,就翻出那么多年前的旧案,想干什么?翻给谁看?不管错没错,你接这个茬,别人一定会有想法。
潘大海低头,咽了一口馄饨,没说话。
周局说,要是别人,我就劝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你,我是知道你的。
他说这样,你怎么想,就怎么做,但是你什么进度,你跟我商量,好不好么。
万一,有个万一。你交给我,我想办法,你年轻,日子还长,这种事不要出头。就算师父没办法,还有师父的师父。
潘大海抬起头,坐正了身子说,是,师父,我记着了。
他送周局到车站。
周局临上车想起什么,又交待了两句话。
我让林丫头带着那几个小的,朝天门码头帮忙去了。
你别熬得太晚。
公交车开走。一城细雨,灯火寂静。
林颖他们一回来。二楼喧喧攘攘。
潘大海从廊上走过,看见了程兵。
对,就是他年少时候想象过无数遍的那个场景。
毕了业,两个人一起进市局,上班在同一间办公室,或者,隔壁也行,但是一定,程兵一定是坐那个地方,窗边那张桌子。
潘大海在那间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
程兵回过头来。不着痕迹的,平常的一个回头。
潘大海也回了头,他朝走廊另一边,喊林颖。
林颖的声音回答他,到。她一溜烟站在他跟前。
潘大海说,你是不是把什么忘在办公室了?
林颖一下想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师哥,战利品,送你的。
潘大海说战利品是一个活人?
林颖说对,就是他,掌管前科的神。
她说,这个神,进看守所跟荡马路一样,流程太熟了,往审讯室一坐,对面是个新手是个老手,谁是红脸谁是白脸,他一打眼就摸清了,一般三五年经验,根本问不动。
她把手铐钥匙和一页执法记录交给潘大海,一桩桩数落此人罪行。
他把车横在路中间,货柜车。警车过不去,让他开走他说车坏了,他一车货赶着出港,得先卸下来,分拨运栈桥。我们说货重要还是命重要,他说货重要。一查货也不是他的,车也不是他的。绝对故意。蓄意妨碍执法。
林颖说可惜,没时间观摩你审他了,我们都觉着,你俩往咱市局天台上一站,那就是梁朝伟对上刘德华。
林颖比了一个枪的手势,指着师哥脑门。
潘大海回了她一个同样的手势,他说那你得加会班了,我一个人,审不了。
林颖一捂脑门,坏了,我忘了。
她说码头西不是有一片仓库么,好多人听见枪响,正在一间仓库一间仓库排查。
她说师哥对不住,我还得回去,答应人家了,帮忙帮到底。
她从值班室抱出一只灰朴朴软绵绵的垂耳兔,玩偶,揣在潘大海怀里。
说,它跟你搭档。
一溜烟,人不见了。
潘大海和那只垂耳兔相对无言了半天。
这个神,他还真审不了。
也不知道程兵执行的是集团的命令,还是总队的任务,需不需要汇报,有没有人等着他的消息。也不知道林颖他们把他抓回来,算不算横生枝节。
他什么都不能问,只能等,等着他们集团法务组来认领他。
潘大海沉住心绪,踏进那间办公室,在程兵身侧半蹲下来,解开了他的手铐。
程兵低头望着他说,咱俩是不是见过?滨江大厦观景台?潘Sir?
潘大海说,别。我们这边,叫同志。
程兵改口说,那,小潘同志,我叫程兵。
潘大海抬起头来。
我问你了么?
程兵对他一笑,说,你待会就得问了。
潘大海站起来,往办公室外走,程兵跟在他身后。
他把人领到审讯室,看着他坐下,又让垂耳兔坐在搭档那张椅子上,转身掩上门,在廊上回了一个电话。
湛江那边很坦诚,池队说我看出来了,领导有顾虑,你也为难,这样,我们有一个初步勘验报告,跟你换,行不行。
再推开门,程兵坐在那儿,从容自在的样子,在等着他。
潘大海倒了一杯水,搁在他面前。
他坐下来。
不是掌管前科的神么,那就说说你的前科。
程兵挺谦虚的,笑了笑。
没什么神的,就是会打架。我脾气拧,下手重,你知道的。
他看了潘大海一眼。
潘大海没有接话。
程兵继续说,在外头打,进去了也打,打过来了。后来别管哪个看守所,别管哪个监室的老大,见了我都叫兵哥。
又马上来个跌宕,他说,不过这个不是打出来的。
他隐隐觉得,潘大海听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浅浅地提着一口气,他想他心里应该不大高兴。
一打架,不是要关禁闭么,在东莞的时候,关了几次我发现,那个小屋居然能晒太阳。
程兵站起来,往旁边迈了三步,说,小屋,就这么宽。
又往前迈了几步,人就站在了潘大海面前。
说,就这么长。
他双手撑在他的桌沿,俯下来一点,凑近了看他。
潘大海抬头,盯住他。
程兵又退回去,坐下了。
他说上头有一个小窗口,铁栏杆。朝西的,夏天西晒。
两三点开始,就有那么一小块光,亮亮地打在墙上,我坐在门口墙边,它就刚好在我脸上。
程兵仰起头,抬手,五指张开,挡在脸上。
过不了一会,太阳要回家,这一小块光,它就往窗那边走。
他的目光看向潘大海的方向。
我就追着它,往里蹭一点,又在我脸上了。它一点一点走,我就一点一点蹭着它。蹭着蹭着,它就成了特别高,特别小一点点。太阳落山了。
后来无论和谁打架,谁输谁赢,谁对谁错,都是我关禁闭。他们就服我了,叫我兵哥。
程兵探了探身子,小声说,其实,我没想替谁挨罚,我就是,想我的太阳。
我就是,想看看他。
程兵看着他的太阳。
潘大海没怎么和他对视,他手里有湛江传来的勘验报告,还好。
他的笔下在写着,不是记录程兵说的话,他在罗列两件案子的细节。
但是心不在焉,写错了好多字。
他想程兵还是老样子,特别喜欢敞亮。
在警校的时候,营前哨整夜不熄灯,他就不睡觉,一班一班替人执夜勤。
这么喜欢光的一个人,孑然一身,黑黢黢地走了十年。
他想潘大海也是老样子,只要这个叫程兵的一说话,他什么都干不了,无论干着什么,其实都是竖起耳朵,在听他说话。
等他把错字都改正,抬头一看,程兵撑着下巴,脑袋垂着,打瞌睡。
几分钟,忽然惊醒了。
他问有红酒么。
什么?潘大海一时没反应过来。
红酒。程兵重复。
潘大海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他说审讯室,没那么舒服。
程兵说我睡不着。喝点才能睡着。
潘大海说你睡着了。
程兵说做噩梦。
不喝,就做噩梦,喝了,就能梦见我媳妇。
审讯室,有人说要梦见媳妇。
死寂了一会。
程兵说你不知道,我媳妇在我梦里……
潘大海打断了他。
和你犯的事儿没关系的,不用说。
程兵就看了一眼潘大海的搭档,一只灰朴朴软绵绵的,正襟危坐的垂耳兔。
他说还有其他同志,那我就不细说了。
他垫着胳膊,伏在了桌上,说,小潘同志你忙着,我去梦我媳妇了。
第二天早上,法务组来了两个人,办手续,十分钟,把人领走了。
潘大海跟到市局门前。
十几个手下等着,见了程兵纷纷抖擞精神,喊兵哥。
程兵身子往旁边让了让,他说介绍一下,潘警官。
以后在咱们的地方遇上,要多多配合工作。
手下零零落落喊了几声,潘警官好。
程兵回过头来。
你是叫,潘——
他回答,潘大海。
程兵伸出手,要和他握手。
潘大海没理他。
程兵执意拉了拉他的手说,下次来,还找你。
潘大海说下次别来了。
程兵轻轻和他说,其实,我挺怕梦见我媳妇的。他在我梦里,从来都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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