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清华所说的村子原名挂墩,因其地势偏高,整个村子宛如挂在天上般,入村之路需拾阶而上,故而被人唤为挂墩村,由于村内老者居多,每每入村都十分艰辛,整村自几年前便陆续搬下山。
说来蹊跷,自村民下迁之后,便怪事不断。
先是夜半时分村外传出野兽咆哮,后有人家听到孩儿哭啼,出了门,屋外却空无一人,哭声也戛然而止,只剩阵阵阴风,弄得人心惶惶,整日不敢出门。恰逢此时尚清华路过,受助于人,必要有所回报,前因后果探听一番,便接下了这桩请求。
挂墩村离白鹿林不算遥远,却也非一日可抵达,加之沈清秋刚从土中复生,行动还未恢复如常。两人走出白鹿林后,尚清华便在附近的城镇中换了一辆马车,又是准备吃食又是茶饮,端得是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
二人从城中出发,不过三日便到了挂墩村。
马车停在不远处,尚清华神情却突然一变,看着与自己印象中相差甚远的景象,
面上生出几分茫然,沈清秋听见他“咦”了一声,微挑布帘,看向车外——来时从尚清华口中听得两句,挂墩村虽有妖魔作祟,但村内氛围还算祥和,如今却只剩荒凉,处处弥漫着一股萧瑟凄凉的气息。
他们来时已将近傍晚,天色渐暗,却不见一户人家点灯。
看来在他离开后的这十数天中,村内发生了异变。尚清华跳下鞍座,走近人家敲了敲门,前两下没有动静,直到他开口喊了几声,才听“吱呀”一声,木门开了道小缝儿,一双明显带着害怕的眼睛警惕地看向来者。
“还记得我吗?”尚清华挠头,瞧见那人想关门,连忙解释道,“前阵子来借过银两,答应你们带高手来除魔,高手我带来了!”
他指了指身后的马车,沈清秋也已从厢内走出,那人虽从未见过修真者,却也能看出尚清华口中的高手飘然出尘,道骨仙风,与凡人不同。
是真的。
只看了两眼,泪水便夺眶而出,主人家这才彻底拉开门,是一位老太爷,面目忧愁,痛哭流涕道:“仙人,您,您终于来了!”
眼瞅着老人家双腿一软要跪倒在地,尚清华嘴里边念叨着不敢边上前搀扶,才免受这折他寿的大拜,动静不小,村里越来越多人家探出身子,见是尚清华与一位仙人,纷纷出门,皆是一副“得救了”的神情。
为首过来的是一名壮年男子,与原先的村长相貌上有几分相似,尚清华随口一提,却平白勾起众人悲戚,男子更是潸然泪下,却没说什么,只先请二人随他进屋,再细细道来。
屋子不大,实在容不下所有人挤进屋内。男子不得不起身安抚村民,请他们各自回家去,自己会同两位仙人说明实情,求得帮助。有高手坐镇,村落周围阴森瘆人的气息稍减,众人没了一开始的惧怕,家里也敢点上灯烛,村子里这才多了些生气。
男子为两人添了茶水,沈清秋未动,尚清华却端过来一饮而尽,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子苦笑一声,再开口时已有些哽咽。
原来那日尚清华离去后,村子里的怪事便越发严重,村长不忍看众人日日担惊受怕,便领着几名年轻人上山入祠,敬拜先祖,以求庇佑。队伍早晨出发,临近傍晚才回村,归来的几人面色古怪,活像是在山间见了什么妖魔鬼怪般。
队伍一回村便将众人召集起来,讲了白日在祠堂祭拜时的见闻。
“我爹说祭拜时先祖突然显灵,指出村内怪事频出是因为触怒的山神。”
传言挂墩村先祖为了在山间安稳度日,长养子孙,特与山神签订契约,承诺代代居于山中,甚至请神入祠,同享后嗣祭拜供奉,而如今村落下迁,违背了先祖一开始许下的诺言,自然要降下惩罚。
若想获得原谅,便要向山神献祭女子。
“其实大伙儿一开始是不信的,毕竟哪怕是村子里最年长的老人都没有听说过那传闻,若是真的,怎会没有随着祖训流传下来?”男子停顿片刻,“更有家里是女儿的村民痛斥这就是山匪讨媳妇的污龊手段,装神弄鬼来吓唬人。”
没人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第二日,一声惨叫划破黎明,众人匆匆走出屋门,只见昨晚痛斥山匪的那家人全都横死家中,唯有他家未出嫁的女儿不见踪影。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村民们草草将那家人下葬,十分默契地开始准备女子出嫁所需要的物件。
“我爹又独自进山去了趟祠堂,却迟迟未归,想来...已是...”男子已是再无法继续说下去,垂头呜咽,每每想到此事,他便有些懊悔,若是当初他与爹一同进山,或许还能护着他爹平安归来。
前因后果摆在面前,尚清华一时有些怔然,垂在身侧的手收紧又松开,最后只能轻轻拍在男子肩头,语气晦涩道:“我...抱歉。”
对于村民来说,此事或许真是山神降下的惩罚,而在沈清秋和尚清华看来,哪里有什么山神,这不过是披着“神”皮的一个谎言罢了。相较于受故事感染,动了恻隐之心的尚清华,沈清秋要平静许多,他抬眸,挥散弥漫在空中的悲戚氛围,淡淡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听闻他开口,两人微愣,男子率先反应过来,抹去脸上泪水道:“我爹说先祖指定每过十五日便送一名女子进山,算起来,便是后天了。”
“对啊,”尚清华坐直身子,右手握拳揣在左掌,“如今我们来了,你们也就不用再让姑娘去送命了。”
这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就将刚刚那股怅然劲儿抛掷脑后。将视线转到沈清秋脸上,左瞧瞧右看看,不知想到了什么鬼点子,笑得十分不怀好意:“我们这可是有个大美人呢,若是好好打扮一番,定能将那‘山神’迷得春心荡漾。”
尚清华:嘻嘻。
这话说得着实孟浪,就连那壮年男子都直觉脸颊发烫,反观沈清秋却面色如常,丝毫没有被人打趣的羞赫,他放下茶碗,抬眸直直看向尚清华,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微勾唇角,应道:“好啊。”
尚清华:...不嘻嘻。
怎么感觉后颈发凉呢?
与此同时,似乎是为后日迎接新嫁娘,山里下了场幽幽细雨,丝丝缕缕,似雾似纱,一名白衣男子撑着油纸伞走在雨幕中,他并不急着避雨,只慢慢地走在山间,指尖抚过身侧枝叶,雨珠顺着他的动作滑落在地,溅起一小片水花。
耳尖微动,雨声虽掩去了部分声音,可他还是听到一串银饰相撞的清脆响声。
猛然转身,却并不见异常。
再回首,却见一人不知何时站在自己面前,一身黑衣,额间红印尤为醒目。男子还未有所反应,便见那人五指成爪,朝自己心窝袭来。
“你!”
......
“嗯...你,这,我...”
尚清华揪揪头上的步摇,再瞅瞅身上繁杂沉重的女子嫁裳,最后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为了扮作将要出嫁的新娘,村内妇人为他细细描了眉眼,涂上口脂,甚至贴了花钿。尚清华本有几分姿色,如此扮相倒也不难看,却总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若要往损处说,那便是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猥琐气息着实令人难以忽视,甚至自己都隐隐这般认为。
忍了半天,尚清华还是没忍住,指着自己嘴角抽搐道:“不是,不应该是你穿吗?怎么就成我穿了?”
村内妇人帮他收拾妥当后便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他与沈清秋,很明显这句话是说给沈清秋听的,后者正坐在不远处的躺椅中闭目养神,闻言掀起眼皮瞧了瞧尚清华的“绝色”妆容,哼笑一声,意味不明。
“婚服繁重,行动起来颇为不便,此行是为降伏妖兽,若我穿了这身行头,真打起来时,就凭你那半瓶子晃荡的修为,你我二人能活几时?”
话语直白,虽不好听,却又让尚清华反驳不能。毕竟沈清秋说的是实话,他的修为若能对付妖魔,就不必请这尊大佛帮忙了。求人在先,尚清华讪讪地摸摸鼻尖,转回身子,嘟囔道:“倒,倒也不必如此直言不讳。”
“仙人,”门口传来声音,略带几分犹豫怯懦,“吉时已到,该出发了。”
沈清秋起身,径自朝屋外走去,徒留尚清华一人在后面提着衣裙摇摇晃晃地挪动。
“哎!你等等我!”
可恶!尚清华一边提着裙摆一边扯过红布盖在自己头上,心里愤愤道:这哪是请的高手帮忙,分明是请了尊大佛供着,到头来忙活的还是自己!
申时出嫁,尚清华被人扶着坐进花轿,由四位村民抬着送入山间,沈清秋紧随其后。行至一处望不见尽头的湖泊时,众人便停了脚步,将花轿放在湖边,湖边早已备好两条轻舟,壮年男子将蒙着盖头分不清方向的尚清华扶上船,又朝已经踏上另一艘轻舟的沈清秋道:“仙人,我们只能送到这儿了,船会自己向湖泊深处行驶,过了湖泊,一直朝山上走便能找到祠堂。”
沈清秋略微点头。
轻舟缓缓飘离岸边,几人站在原地,郑重地朝二人叩首感谢,再抬头时,层层白雾弥漫在湖面之上,掩去轻舟行踪。
船舟缓缓行至湖泊深处,如同一片掉入水面的落叶,飘飘悠悠。尚清华坐在舱内昏昏欲睡,不是他困,而是这船摇摇晃晃的,实在是太助眠了,迷糊中突感有人在掀自己的盖头,以为是山中妖魔,尚清华吓得一激灵,猛然睁眼,却是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漠北君!
尚清华双眸微亮,想要开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这才发现一道暗红色的魔气围绕在脖颈周围。
男人神色冷淡地将盖头重新放下,掩去尚清华视线,将人一把扛起走出船舱,脚下轻点,直接飞离船身隐入迷雾之中,沈清秋原本在闭目修神,此刻似有所感地微睁双眸,掀开竹帘,从窗口看去,只瞧见圈圈涟漪缓缓向自己这边蔓延。
他皱眉,心生疑窦,虽然转瞬即逝,但沈清秋还是察觉到空气中残存的一缕魔气,不作犹豫,提摆飞身跃至那片轻舟之上,一掌挥开布帘,舱内空空,刚刚还和他同行的尚清华已不见踪影。
莫非那妖兽已有所察觉?沈清秋轻啧一声,暗道麻烦。
恰逢轻舟行至湖边,他跳下船头,也不再纠结尚清华到底去了哪里,径自向山顶走去,山野间云烟缭绕,丛生的密林郁郁葱葱,地上芳草萋萋,许是昨日下过雨的缘故,草尖露珠闪烁。沈清秋走在其中,却有种不安的情绪漫上心头——不对劲。
他停下脚步,闭目凝神,修真者五感敏锐,能听清百里内所有的动静,半晌,沈清秋睁开双眸,眉头微蹙。太安静了,寻常山林即使静谧,却也能听得山泉瀑布声,又或是虫鸣鸟叫,可这座山就像是死物般,除了枝叶随风而动的簌簌声,再听不得其他。
忽闻背后异样,蓦地回首,只见一只乌鸫不知何时出现在树梢上。
鸟?沈清秋看过去,四目相对的刹那,瞳孔骤缩,寒意瞬间爬上脊背,一股威压形成一张无形的网,牢牢套在沈清秋身上,令他动弹不得,明明不过是只鸟儿,却给人一种十分危险的感觉,好似有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在透过那双眼睛如同看猎物一般看着自己。
快逃。
这样的想法莫名涌上心头,令沈清秋不可控地生出几分惧怕,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抽动,汗水浸湿额发,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他咬紧牙关,在如泰山般沉重的威压下试图挪动脚步向后退。
在沈清秋未曾察觉的时候,一道身影已悄然出现在他背后。
“!”
“师尊...”
熟悉的声音传来,如同一道惊雷从茫茫苍穹中直射而出,在耳边轰然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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