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魔气仍在

麻烦。

如果让沈清秋来形容如今的洛冰河,便只有这一个词。

一个他甩不掉的麻烦。

魔域不比人间。

连着几日雾雨绵绵,朦朦胧胧,淅淅沥沥,直到今日早晨才有了点转晴的意思,初晨的日光透过疏密的枝叶洒落,落进屋内,流转于帐幔间,隐约闻得几声鸟鸣嘤嘤,清脆悠扬,在这静谧中分外清晰。

沈清秋靠坐在床头,微微偏头便能瞧见伏在自己床沿陷入沉睡的洛冰河,眼底乌青,即使在梦中,在师尊身旁守着,男人好似仍旧不觉安稳,眉间微蹙,忧郁满面。沈清秋右手微抬,指尖轻轻抚过那人脸颊,将几缕不算听话地碎发别至耳后,他垂眸瞧着,神色平平,不知在思索什么。

侍女不知屋内情况,满心挂念着桌上已经微凉的茶水,等烧了热水,便马不停蹄地进来更换,房门打开,传出一声微弱的“吱呀”声,伏在床边的男人身型一动,等他睁眼时,沈清秋已经将手收了回去。

起初洛冰河还有些怔愣,盯着师尊看了许久才回神,淡笑道:“师尊醒了怎么不喊我?”

他起身端过桌上温度适宜的茶杯,递到沈清秋身前,哪知后者也在同时间扬起手,一掌扇在洛冰河左脸,力道大到将人脑袋都打偏了去,杯盏也在动作间摔落,碎成几块瓷片,屋外候着的侍女兀得听见声响,肩头一颤,却又不敢进屋,只得平复心绪,继续守在原地。

沈清秋犹不解恨,反手又是一巴掌。

等这口恶气彻底发泄后,他才觉得心头郁气消散些许,道:“重新端一杯过来。”

嘴角应该裂了。舌尖尝到一点血腥气,洛冰河抬手抹去嘴角血迹,听话地重新倒了一盏茶奉于师尊,沈清秋接过后却没有立刻喝下,杯盖缓缓刮过水中漂浮的碎茶叶,淡声开口:“刚刚那两掌,你该不该受着?”

“该。”

“既然知错,还不跪下?”沈清秋神情冷淡,只顾低头品茶,未将眼神分给对面那人半点。他话音将落就听到“咚”的一声,再抬眸时,洛冰河已端端正正地跪在床边,脑袋低垂。

“自你掉落无间深渊之后,你我二人还未来得及细谈一番便被桩桩琐事绊住,不妨就趁着今日好好聊聊。”

沈清秋思索片刻,这一世洛冰河的心结恐怕是仙盟大会时自己将他一脚踹下深渊,男人顿了顿,道:“你可是还怨我当初扔你下无间深渊?”

洛冰河摇头。

“那便是怨我污蔑你刺伤师尊,背叛门派?”

洛冰河还是摇头,至始至终未发一言。

再好的脾气此刻都要皱眉,更何况沈清秋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面上闪过一抹烦躁,再开口时语气渐冷,“在挂墩村后山时口舌伶俐,此刻你倒开始装哑巴了?”

“既如此,那我便当你我二人之间隔着深仇大恨。”

沈清秋将锦被掀开,脚尖还未触及地面便被猛地按住,洛冰河死死扣住他双腕,眼底满是惊慌,如大梦初醒般道:“师尊去哪?!”

“去哪?”沈清秋一声嗤笑,“仙魔本就如同水火,我自是回苍穹山派,你若寻上清静峰,我必杀你。”

他就又想起什么往事,“玉石俱焚,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这个词似乎也引起洛冰河一些回忆,猝然抬头,瞬间便红了眼眶:“不行!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准走...”

男人喃喃自语,素然一副将近疯魔的模样,视线僵硬地转动几圈,他略微抬手,一道暗红色的魔气化为桎梏萦绕在沈清秋脚腕,后者对此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刚刚还冷厉的气势徒然降了许多,轻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说过要度我!”洛冰河高声呵道,面上却闪过一抹痛苦之色,仿佛脑袋被什么重击了一般,捂着头弯下身子,却不停念叨着同一句话。

沈清秋看在眼里,直觉此刻与曾经的某个时刻相似,神情怔愣一瞬,紧接着便觉得头疼,抬手按揉眉心。

怎就这般执着,“你就不能忘了这句话吗?”

五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它可以化作遗忘,也可以成为执念,沈清秋曾想过五年是否能让洛冰河淡忘,忘掉在清静峰求学的日子,忘掉沈清秋这号人,老老实实去做万人之上的仙魔至尊,坐拥后宫三千,潇洒一生。

但同时沈清秋又很明白,这不过是个天真甚至愚蠢的奢望,洛冰河什么狗性子,他最清楚不过,自己在对方的人生中画下了最浓重的一笔,即使没有前世那般让人恨之入骨,却也算得上念念不释。

而听见他如此说的洛冰河忽然安静下来,双手缓缓垂落,身型佝偻,尽显颓废姿态,他低着头,碎发挡在脸前,令人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却忽然掉下几滴眼泪落在地面。

“师尊一句忘却说得如此风轻云淡。”

“五年前师尊费尽心机,不惜利用一切只为大仇得报,哪里还有精力去想弟子被您蒙在鼓里,在苍穹峰顶眼睁睁看着您坠崖自爆时,是何等痛心?又怎知每逢夜晚弟子惊惶醒来时的无助?”

像是彻底打开了闸门,情绪如汹涌的洪水裹挟着悲怆倾泻而出,洛冰河被这股情绪控制着,将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话剖出。

“当年仙盟大会时,您生气我违背约定擅自修习魔术。师尊可知为何?”

他不想总是跟着师尊身后。

沈清秋为人倨傲,从不会为弱者回头,哪怕是并肩而行的同伴也很少侧目,他的目光总是向前看着,洛冰河只有走到沈清秋前边,才能让人一抬头,就能看到他。

“带师尊回魔界的那段时光是弟子最开心的时候,只有那时,您的目光才常常落在弟子身上,您的心里才常常想着弟子。”

“我只是想让您看见我,”洛冰河说到这里,突然发出一声苦笑,“说不怨您是假的,却不是因为师尊踹我下深渊,也不是诬陷我背叛师门,而是怨您从始至终,眼里都没有我。”

“你明明说过...度我。”

“我是说过,但那是你听话的前提下。”沈清秋冷声回应。

“违背约定修习魔术确是弟子过错,可您说过论迹不论心,弟子虽入了魔却并未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不过是接受了自己的血脉,这便罪大恶极了吗?”

“这与你修魔无关,洛冰河,”沈清秋掐住他下颌,迫使人抬头与他对视,“我在乎的是你听不听话。”

沈清秋要的是忠诚的家犬,而非难驯的野狼。

洛冰河愣愣地看着男人,他双眸涣散,呢喃道:“我若听话,师尊便不走了?”

“嗯。”

“还会度我?”

“...会。”

良久,洛冰河才破涕为笑,还未开口就向前倒去。

沈清秋没有躲开,任由那人晕在自己怀中,他抬手抚过洛冰河颈侧,指腹缓缓摩挲,男人面色淡然,眼底缱绻,在外人看来这师徒素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却不知男人如幽潭般的眸子微微眯起,犹若寒星。

唇角微勾,发出一声嗤笑。

......

清晨的薄雾,被光线一照,变成团团朦胧的白。

也不知魔尊施了什么法子,竟在“竹舍”后面的竹林中开辟出一座湖泊,淼淼碧波,似丝绸上的细纹,头顶天空云片飘动,低视湖心,另有一片天,云影徘徊。沈清秋青丝未束,披着件轻薄的大氅悠闲躺在一叶竹筏之上,双眼微阖,素然一副陷入沉睡的模样。

几尾锦鲤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穿梭于竹筏下,又慢悠悠地游向不远处的水植中,不知途中受到了什么惊吓,忽得向四周逃散。休憩的人似有所感,恰逢竹筏突然晃动,睫毛轻颤,缓缓睁开双眼,便见一人趴在筏边满面笑意地看着自己。

沈清秋与他对视片刻,径自翻了个身。

“师尊在这儿歇了整晚,也不怕更深露重,伤了身体?”洛冰河游到另一边,调笑道,“若是不慎生病,弟子也要跟着心疼呢。”

越发没个正形。若再听他胡言乱语下去,沈清秋必会生出些怒气,可若再无视,洛冰河口中又不知会说出什么混话来,无法,沈清秋只得揉着眉心起身,道:“你来做什么。”

“无事便不能来了吗?”

洛冰河懒懒地踩着水,说话时语气中还带着笑意,眉眼微弯,他的头发早已被水浸湿,日光照在他身上,照得发梢的水珠晶莹剔透,顺着掉落几颗,在湖面泛起片片微小的涟漪。

沈清秋垂眸看着,一时无言,食指缓缓抵在那人额间,摩挲那道血红色的天魔印,淡声开口道:“你若上来,竹筏会翻。”

原来是早看出他想翻身上船的意图了。洛冰河撑了一下,倒也没有真的爬上去,看起来十分委屈,却又好像在撒娇:“师尊好狠的心,就真的要让弟子泡在这冰凉的湖水中吗?”这副模样,若是旁人看了定会泛起怜悯之心,可他面对的是沈清秋,怎会因为一个表情又或三言两语便软下心肠,尤其那人还是洛冰河。他再次躺下,发梢顺着动作垂入水中,飘飘悠悠,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竹筏晃动,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安逸无忧。

自洛冰河成为魔尊之后事情便一桩接着一桩得来,鲜少有如今这般的闲暇时光,他有心再懒上几个时辰,可洛冰河又哪里会如他的意。这人脑海里不知想到什么,不怀好意地看向沈清秋,随即勾起一抹坏笑,原本攀在竹筏边缘的手突然擒住沈清秋的脚腕,话锋一转,“既然不愿弟子上去,那便只好请师尊下来了!”

他动作极快,等沈清秋反应过来时,早已被洛冰河拽着拖入水中。

他水性算不得上乘,只能做到不沉底,呛了几口湖水才挣出湖面,正正瞧见洛冰河幸灾乐祸的神情,扑过去,双手掐住那人脖颈,恨不得直接将其按近水里溺死,也省得他天天在自己眼前招烦!

洛冰河闷笑几声,他自知理亏,也不躲闪,只伸手虚虚扶在师尊腰间,讨饶道:“弟子不过是怕师尊白日贪觉到了夜里失眠,只是方法用错了,看在弟子本是好心的份上,您且原谅我罢?”

男人神情真挚,语气诚恳,沈清秋闻言手下动作停顿,双眸微眯,半晌才开口。

“你这张嘴,是越发能说会道了。”

“师尊过奖。”洛冰河含笑应道。

被洛冰河这么一搅和,他也没了继续偷闲的心思,翻上竹筏,将被水浸湿的头发和衣衫用灵力烘干,洛冰河攀在筏边,手中像变戏法般变出一枚碧玉细簪向上递去,原本束在手腕处的发带不知掉落何处,左右无法,沈清秋只得接过簪子,两三下绾好发髻,道:“你已为魔尊数年,可还记得为君之道?”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洛冰河答言,“师尊当初教诲,弟子不敢忘。”

“既然记得,又为何言行不一?我入魔界不过几日,便能察觉你心性不定,气息紊乱,为君者心浮,为臣者如何静心,子民又如何安心?可知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沈清秋突然说教起来,寥寥数语,却也将如今魔尊乃至魔界的情形道个清楚,师尊传授时,洛冰河渐渐敛去面上不羁的神情,师尊愿意多言,便是还对自己有所期望,他静静听下所有,末了应道:“是,弟子明白。”

“你既懂了,就要反映在行为举止间,”沈清秋略一仰首,足尖轻点,瞬息间便飞回岸边,徒留竹筏在湖面沉浮,荡起圈圈涟漪,“等你真的静下心时,再来见我。”

语毕,他也不再多做停留,径自向“竹舍”走去。

尚清华踏入院内时,正瞧见沈清秋拿着竹勺站在一众花草前,混了灵力的清水浇在嫩叶上,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透亮。能在魔族地界儿养出这许多仙植实属稀奇,虽然尚清华来的路上听漠北君说得两句,却没有实感,清静峰的竹舍他算是熟客,对里面的布置不算了如指掌,却也记得一二,尚清华边往里走边四处张望,亲眼所见,内心不住咂舌。

啧啧,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你这徒弟,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啊,”他吊儿郎当地凑过去,指着院中众多绿植,点评道,“我刚刚一进院子就觉得神清气爽,能在魔界创建出没有一丝魔气存在的地界儿,也难怪外头传言不断,都说现任魔尊金屋藏娇,对其宠爱有加呢。”

疯言乱语,着实没个正型。沈清秋睨他一眼,将竹勺扔进一旁的木桶中,转身向屋内走去,“你若再满口浑话,便提前许愿下辈子投到哪户人家,我好送你上路。”

这么久了还是这么不经逗,没两句就炸毛。尚清华虽心中腹诽,面上却还是极有眼色地住口,抬起手轻拍两下脸颊以示歉意,连连道:“不说了不说了。”

他随着沈清秋进屋坐下,十分熟练地替两人斟茶。

沈清秋端起茶盏,道:“你不想着回苍穹山派帮我搬救兵,孤身来此做什么。”

切,我还不知道你,宁愿自己扛着,也绝对不可能麻烦岳清源。这话尚清华当然不可能说出口,否则就真要考虑下辈子投什么胎了,一口将茶水饮尽润嗓,又添上一盏才道:“这不是赶过来给你汇报挂墩村的后续吗,再说了我天天被漠北君寸步不离地跟着,哪有功夫往苍穹山派跑。”

挂墩村是尚清华的因果,沈清秋只是受人所托,本身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并不在意,淡声道:“没兴趣。”

“......”

“你不想知道,别人还想知道呢,不行,你必须听我说,”尚清华将茶盏往桌上一磕,难得做出一副理直气壮地强势模样,“那作祟的是只狐妖,从前法力微弱在与同类争斗时险些丧命,后来被挂墩村内的一名姑娘所救,女子性善,之后能发生什么你也明白,狐妖爱上了女子,日夜修炼,小有所得时便想去找女子表明心意,却撞见心上人与旁人两情相悦。”

“妖嘛,哪懂什么放手,只当爱就是占有,使用了魅术蛊惑对方,哪知对方不堪其扰,又因他是自己救回来的,狠不下心找修真者除掉他,只得以自尽结束这场痛苦。”

“得知此事的狐妖将错归结到村民身上,觉得若不是女子害怕人妖相爱惹人非议,心上人也不至于逝去,便一边杀害其他女子取其精血养着心上人的尸身以求炼成尸妖,相伴千年,一边计划报复挂墩村,哪怕村民们听话进献女子,也只会落得屠村的下场。”沈清秋单手支着下巴,指尖左右晃动逗弄翠蛇,漫不经心地接上尚清华的话,将故事最后说了出来。

尚清华看着他,微微张嘴,半晌才愤愤地:“原来你早就知道!害我说了这么多!”

说着便取过桌上的茶壶,倒一杯喝一杯,势必要多喝几口他的好茶来弥补自己。

“我一早便说了没兴趣。”

“....”尚清华哽了一下,回想确实是自己非要说,但又不想光速认怂,哼了几声,转瞬又想到什么,打趣道:“说真的,我来之前真以为要看上一出相爱相杀的戏码,没想到现在看你和洛冰河关系还算不错,究竟发生什么事,快跟哥们儿分享分享。”

那边尚清华挤眉弄眼,满脸都是渴望听到八卦的姿态,这边沈清秋却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盏轻呡,微凉的茶水入口有些泛苦,末了才尝出点回甘,他轻放杯盏,许久才道,“心魔剑的魔气没有消散。”

“什么?!”

尚清华差点一口水喷出来,怎么也没想到沈清秋话题转得如此之快,还上来就是重磅炸弹。他提袖擦去嘴边茶水,急道,“你当初不是把心魔剑上的魔气都吸收了吗?!”

五年前他们设计的那场大战中,沈清秋全然吸收魔气的最终目的有两个——一个是为了彻底了却他与“洛冰河”的孽缘,而另一个,便是为了去除心魔剑上一直侵扰洛冰河的魔气。以尚清华的结论来说,心魔剑的魔气虽然庞大强悍,会逐渐入侵使用者的心智,若要得之平衡,需有人承受使用者满溢的魔气,但如果直接将心魔剑的力量彻底接收,虽不至其成废铁一柄,但肯定不会像之前那般强势,以洛冰河的能力,完全可以降伏,也就不必再受心魔剑的滋扰。

只是以人的身躯恐难以承受,只怕会落得自爆身亡的下场。

这个方法当时听便觉得不靠谱,尤其还是尚清华琢磨出来的,但又是唯一可以一箭双雕的办法,只得赌一把,如今看来,确是不靠谱。

尚清华表示委屈,这个世界的故事线本来就偏到姥姥家了,对他来说也是一场豪赌啊!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出来的?”尚清华摸着下巴,他自是知道沈清秋不屑于拿这事开玩笑,既然说了,便是百分百确定,只是...回忆起自己见到的洛冰河,“我来魔界时也曾瞧见过他,看着挺正常的啊。”

提壶为自己续上一盏,沈清秋垂眸盯着细小的茶叶随着涌入杯内的水上下沉浮。

“你能瞧出什么?”沈清秋冷笑道,他原想着嘲讽尚清华几句,却没由来得止不住笑意,冷笑变成大笑,笑得他打翻了茶盏,弯了腰,笑得院子里洒扫的侍女面面相觑,回首看向紧闭的屋门。直到腹部抽疼,两颊发酸时沈清秋才堪堪止住笑声,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扶着桌沿,抬头看向被他这动静吓得跳起来,满脸莫名其妙的尚清华。

男人笑得像只狐狸,眉眼间满是算计。

“这么看来,你欠我的第一个人情,便不能算是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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