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清源看着手中出鞘的玄肃剑和贯穿自己心脏的箭矢,他浑身是伤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周围血色一片,乌云密布,站在自己身前的是一个怎么也看不清容貌的男人,隐约间只有他额间的一抹猩红让人看得明白。
不认识,但熟悉。
尤其他还叫自己掌门师伯,虽然那语气听不出一点尊敬之意,不只是他,岳清源目及之处的所有人都是模糊不堪的。
唯有突然出现的沈清秋是清楚的,一时间岳清源愣在原地,面前的沈清秋还是当面在秋家的少年模样,衣衫褴褛,头发只草草地扎在脑后,脸颊,手掌,都沾满了血迹。
沈清秋对着他道:“七哥,怎么不来秋家接我。”
语气平静的就像讨论今日吃什么一样,却令岳清源张了口不知如何作答。
他不是个做了何事都非要说出口感动对方的人,更何况当年心急走火入魔的事情并不光彩,师尊更是要他发誓绝不将此事告知任何人。他久不回话的态度让对面的沈清秋忽然发出一声轻笑,转瞬间又变回峰主时期的模样,举着扇子单手背在身后:“岳清源,你真觉得柳清歌是我杀的?”
岳清源一愣,还未细想柳师弟不是还好好活着吗,嘴巴便不受控制地应道:“纵使你们之间怨气积深,也不该下此死手。”
沈清秋沉默半晌,随即大笑出声,刺得岳清源耳朵生疼。
他看到了,看见沈清秋发丝下失望难过的神情,还有微红的眼角,令人无法忽视。此时岳清源才觉得心口的伤开始发疼,鲜血顺着箭杆滴落在地,疼得他眼前发昏,天地混搅在一起,闭眼前最后一幕便是被断去手脚趴在地上的沈清秋,空洞的双眸看着自己,已了无生气。
岳清源只觉胸闷心悸,忍不住大吼出声:“小九!!”
兀地睁开双眼,眼前却是白纱幔帐,自己好好躺在榻上,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时才松下气息。可这梦又真实得可怕,心悸的感觉仍在眼前,当即便起身出了门。
明帆来通报时沈清秋正站在竹舍外给自己养的仙植浇水,混了灵气的水浇在嫩叶上,再嘀嘀嗒嗒地掉进泥土中,他连眼神都没分给旁人,只道:“他来做什么?谢客。”
见明帆仍站在原地,沈清秋放下木勺看过去:“怎么?”
“师尊...还是去见一下吧,掌门师伯....”
他半天也说不完整,沈清秋心下有疑也就招了招手:“请掌门去竹舍稍等片刻。”
屋内岳清源坐立不安,听见门口有些响动就转头去瞧,见沈清秋完好无损,一脸风轻云淡走进来时他才放下悬着的心。沈清秋心里却不怎么舒服,先不说他一进门就被人从上到下看了一番,岳清源还直接过来扣住自己手腕,两指搭上脉门,下一秒一股微凉的灵气便从经脉上延。
岳清源在探查他的灵息。
奈何用劲极大,沈清秋只好让他检查,嘴上却不饶人:“怎么?掌门是来监督师弟教导弟子的?”
岳清源摇头,松开他后视线又在沈清秋脸上转了一圈,知道他还在为前段时间的事情生气,不然也不会几次过来都被拒之门外:“对不起。”
沈清秋一听,也渐渐敛去嘲意,若只为之前的事道歉他还能再讽刺两句,可现下情形实在是不对劲,沈清秋隐约能察觉到岳清源在为别的事道歉,身上气息杂乱不说,连面色也苍白惨淡。
难得有了耐心,沈清秋坐到一旁:“掌门这声道歉,所为何事?”
“当年......”听岳清源提起当年,他背部一紧,身体条件反射地处于戒备状态,柳叶眉皱在一起。
上一世从洛冰河嘴里听过只言片语,虽然前因后果不清楚,却也知道了岳清源并非不想来接自己,反而一直都念着他。既然不是忘了诺言,沈清秋原想这一世就揭过不提,和岳清源的关系这般不远不近也好,但现在要从本尊口中听到真相,他难免还是有些紧张。
“是我对不住你,”岳清源抿了抿嘴,“但七哥承诺师尊在先,绝不提当年事情因果。”
“小九...可以原谅七哥...吗...”
沈清秋愣住,原本紧绷的肩膀猛然松懈,指尖轻微的颤动被岳清源看在眼里,心痛不已,一边是重要的小九,一边是师尊的交代。
话糙一点,真是将岳清源弄得里外不是人。
原来不是要解释啊。沈清秋一时形容不出来他的心情,失望是有的,但松了一口气也是真的,自己并没有做好化解当年恩怨的准备,如今岳清源主动道歉并求原谅也算是承了他的意。
可他真的能一笑泯恩仇吗?
“我...”沈清秋哽了一下,清清嗓子又开口道:“沈某也并非是得理不饶人,掌门师兄今后...还是唤沈某师弟罢。”
他是说不出我原谅你了这句话的,这样说也是给岳清源一个答复,对现在的两人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处理结果,岳清源却还想再争取一下,不料被闯进来的弟子打断。
那弟子慌慌张张跑进来,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对着沈清秋道:“师尊!明帆师兄和洛冰河打起来了!!”
沈清秋原想对这种事置之不理,瞥见岳清源皱起的眉头才道:“掌门师兄先回吧,这种事就不让师兄见笑了。”这可是个脱离他们之间尴尬气氛的好机会,沈清秋起身整整衣摆,跟随弟子离去。
岳清源看着他的背影,攥紧拳头暗道:下次吧。
说是打架,等沈清秋赶去时,双方已被拉开,明帆被几人架着胳膊正恶狠狠地盯着洛冰河,而洛冰河一人坐在地上,只有宁婴婴陪在他身边焦急地查看伤势。
相比之下,洛冰河身上的伤口更多,且看起来不像一人所为。沈清秋对明帆心里那点小心思清清楚楚,这怕是几个人合伙殴打洛冰河一人,宁婴婴的证词也证实了他的猜想。小师妹瞧见师尊来了,连忙扑到师尊身边,抱着沈清秋的胳膊道:“师尊!明帆师兄他们欺负阿洛!”
才几天,阿洛都叫上了。
沈清秋低头看小姑娘一眼:“婴婴最懂事,可以给为师讲讲事情的起因吗?”
有最疼爱她的师尊撑腰,即使明帆师兄脸色突变,宁婴婴也竹筒倒豆子般全都说了出来,再加上她对洛冰河的同情和好感,更是将人说得无辜可怜,直听得沈清秋额角抽痛。
手掌轻抚宁婴婴的头,他温声道:“为师知道了。婴婴,林子里你种的桃花长势正好,你去看看吧。”
宁婴婴本还想留下来帮着洛冰河,可一看师尊的神情,只好缩缩脖子转身向竹舍跑去。等到小师妹走远了,明帆才大着胆子辩驳:“师尊.....”
“够了,”一个眼神过去让明帆噤了声,和身后的小跟班们垂着头一脸害怕,“为了一个玉佩,可真是好度量。”
“婴婴再是亲近的师妹,也男女有别。心思都在女修身上,出去就别说是我清净峰的人。”这话是对他们一众弟子说的,可到底没有明确斥责洛冰河,明帆离去时眼底还是有些不甘,沈清秋侧眸等人走远了才将视线移到洛冰河身上。
他还坐在地上,看来伤得不轻。
沈清秋蹲下身子,盯着他,缓缓道:“为师竟不知宁婴婴与你都这般要好了。”
洛冰河刚想开口,迎面便是一巴掌,打得自己左半边脸生疼,愣住时右脸遭一掌,两边都迅速泛起红印。他不可思议地看向沈清秋,后者却站起身子甩了甩自己有些疼的手,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厌恶:\"你现在就是在辜负我的期望。\"
“师尊!我没有......”
沈清秋不耐烦地打断他:“心性不定是错,反驳尊长更错。”
“今日为师赏你两掌,若日后再犯,你这耳朵就不必留了。”
傍晚沈清秋通过明镜瞧见洛冰河正跪在林间寻找什么,很长时间都没有收获,最后失望而返。他看着洛冰河用衣袖抹掉眼角泪水时冷笑一声,搁在桌面上紧握的拳头也慢慢展开,露出从下午便握在手中的物件。
是块儿已经碎成几瓣的玉观音坠子。
......
沾了水的帕子敷在伤口上,疼得洛冰河倒抽一口凉气。
白天沈清秋打的两巴掌力道十分重,即使过了几个时辰,两边脸还是肿得厉害。宁婴婴边为少年上药边心疼道:“师尊对你好严厉啊!为什么不罚明帆师兄呢?”
“师尊对我报以厚望,是我辜负了师尊。”
“明明是师尊偏心!我....”
“婴婴师姐,”洛冰河抬眼,神色认真地看着小姑娘,一字一句道:“师姐已到了修炼年纪,切勿将心思全放在玩乐上,况且男女有别,以后冰河与师姐还是少见为好。”
宁婴婴闻言愣了一下,气得满脸通红,伸手就要去掐人,却被洛冰河后退一步躲开。小姑娘在清静峰一直顺风顺水,师尊疼爱师兄宠爱,每个人都是上杆子地讨好她,头一次见这种恨不能躲着自己的男生,内心极其难过,红着眼角,咬了几次唇才喊道:“阿洛大笨蛋!!”
将帕子狠狠扔进男生怀中,转身跑出房间。
粉嫩的桃红色消失在夜里,洛冰河呆呆盯着门口看了半晌,才把目光收回来。
如此,便可专心跟着师尊修炼了。
而清净峰的竹舍中,被两人提及的主人公正卧于榻上,青丝散在身后,一袭白色里衣松散穿在身上。沈清秋执起一块观音状的青色玉石,举在烛光下细细端详,青绿无瑕的玉石在火光照耀下透亮细腻,模样竟与那碎裂的坠子别无二致。原本盘窝在枕侧的翠蛇嗅到玉石自带的灵气,慢悠悠爬行至男人身旁,直起头亲昵地蹭了蹭主人手,竟是想直接吞下那枚玉石。
手腕一转,沈清秋躲过翠蛇的动作,将玉石握在掌中:“小家伙,你若是吞下去,我便只能剖开你的肚子拿出来了。”
翠蛇有些灵智,倒也识得人言,听闻主人带有几分认真的警告,顿时浑身僵硬。瞧着小家伙被唬傻的模样,沈清秋才好心情地在指尖凝了点灵力,喂给它算是安抚。
隔日沈清秋受掌门之邀登穹顶峰论事时,同行峰主瞧出他的不寻常,打趣道:“沈峰主平日里最喜爱的发馆哪去了?”
沈峰主翩翩君子,举止大方风流,是如今除岳掌门外唯一破丹成婴的峰主,谁都想交好一番。众人都朝他围去,纷纷凑上前攀谈几句,沈清秋也乐得享受这般奉承,轻笑道:“峰内弟子手脚毛糙,清扫屋子时不慎碰坏了。”
“那弟子真是该罚!”
“沈峰主切莫伤心,日后定能遇见更好的。”
正打算再客套几句,就听后方响动,岳清源的到来让交谈到此为止,刚刚的话语被他听个七七八八,也露出些惋惜神色:“真是可惜了那顶好的玉石。”
沈清秋微微行礼,挡在宽袖后的脸上勾起一抹不明意味的微笑:“无碍。”
岳清源安抚性地握了握他手腕,请众峰主坐下后才道出今日邀众人齐聚一堂的目的。
“双湖城?”
峰主纷纷侧头和身旁的同门低语,唯有掌门身侧的沈清秋和柳清歌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个闭目养神一个低头品茶。
柳清歌性子冷不喜和他人交谈过多,只有岳清源和他搭话时才会多说几句;而沈清秋,对于双湖城的事情,他上辈子就经历过,妖孽是谁身在何处都清清楚楚。他缓缓放下茶杯,抬眼时才发现岳清源正看着自己,眼神温柔,还带着些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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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秋一回清静峰便集结了所有弟子,包括正在柴房劈柴木的洛冰河,也被人叫了过去。他穿着粗布衣裳,满脸灰扑扑地站在阵列最后方,连师尊的脸都看不清,却能清楚听到他的声音。
沈清秋负手而立,眼神扫见某人到场后才开口:“双湖城有妖孽作祟,已杀数人,今日掌门召集便为此事,命为师下山斩妖除魔。此等事情原不必为师亲自动手,但对于你们是一次历练的机会。”
弟子们一听,修为在练气三层之上的都激动不已。
门派有规定,凡是下山历练的弟子修为最差也要是练气三层。师尊如今说要带他们历练也不可能是所有人都前往,只有平日里表现好的才能跟去,有些人腰板儿挺得绷直,有些人却已是垂头丧气。
下山历练,沈清秋身边必定是要跟着位近身弟子,一来是照顾师尊住行,二来也象征着这名弟子是师尊此次主要提拔之人。
峰内大弟子明帆必定是要去的,他昂首站在师尊身后,面上风光无限,洋洋自得。似乎断定自己已是内定的近身弟子,迫不及待地要喊出定不让师尊失望这句话。
而沈清秋接下来的话却直接打了他的脸。
“洛冰河平日刻苦,白日包揽柴房重活,夜晚勤奋练习,此次历练,为师的近身弟子便是他了。”
明帆本欲上前的步子顿住,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人群中最不起眼的小子,而洛冰河也同样不可置信,仰着头一脸傻样地看向沈清秋。
“冰河,来。”沈清秋朝他招招手,前方的弟子自觉让出一条道,虽然师尊看着却并不妨碍有看不惯洛冰河的人在背后偷偷踹他一脚,让人走得趔趔趄趄,更有胆大的下了狠劲,直接害洛冰河扑通一声跪在沈清秋面前。
膝跪处传来的疼痛终于让他回神,看见师尊笑容下冷淡的目光,连忙低头道:“谢、谢师尊!弟子...弟子定不负...”
“行了。”男人随意一挥手,打断洛冰河。
说来说去,除了不辜负期望还能有什么?尤其是他脸上受宠若惊的傻样,更让沈清秋看不上眼,转身看向明帆。
也是个不成器的。
瞧见明帆眼中的嫉妒和怒火,沈清秋心中嗤笑一声,却是笑他自己,一个明帆,一个洛冰河。
看看他沈清秋都收了些什么弟子。
“此去双湖城,你带队,为师和他晚几日和你们会和。”扇子微微偏了个角指向仍跪在原地的洛冰河,“现在明白了吗?”
自己带队,这可比近身弟子的身份好多了!明帆眼前一亮,赶忙单膝跪下行礼:“是!弟子定让师尊满意!”
看来自己在师尊心中还是最好的!
随行弟子都已决定好,事态紧急,第二日众人便出峰前往双湖城。
洛冰河站在沈清秋身后,看着明帆和其他几名弟子策马离去。激起的尘土最终隐去他们的行踪,而沈清秋没有一丝留恋地转身上了马车,进入车内前向他道:“你来驾车,向南走。”
与明帆他们背道而驰。
洛冰河爬上车辕,小心翼翼道:“师尊,为何我们不与明帆师兄同道?”
一把扇子微微掀开帘子,沈清秋平静的眼神却给洛冰河带来一股莫名的压迫。
“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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