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天气骤然转凉的时候,我病了一场。
身体沉重,思维却无比的清醒,能清晰感知涌上体内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我听见耳边接连涌现的嗡鸣声响,宛如旧时战场上金戈铁马的嘶鸣,残破的,遥远又贴近,化作无数交织的渔网,拉着我一直往下拽。
一直……一直……直至陷落在无尽的深渊。
真想要就这样抛下一切,在深海中获得无限安宁。
慎心。
……
谁的声音。
慎心。
声音如同水面的涟漪扩散,朦胧中,无数的白色丝线漂浮,仿佛是天光刺透黑暗,烟蓝色,若天空的色泽无限蔓延,宛似沼泽中落入星光,让晦暗画面清透起来。
当我睁开眼睛,漫长的黑夜从思维边缘消失,一枝挂着泛黄树叶的落影从窗户边缘探入,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摇曳。
嗡鸣声退潮般远去,只余下胸膛里缓慢而真实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眩晕的感官还残留在体内,胸腔处仿佛被深海压制的窒息感如影随形。我坐起身来,靠在床头艰难地呼吸着,连伸手擦额间的冷汗的力气都失去。
静静地休息许久,才终于恢复一丝力气。
当赮察觉我太久没出现,担心地推开房门,看见的就是我坐在桌边,身披一席长袍,单手支颐批改他作业的模样。
“臭小子,练字那么久写得还是和鸡爪一样,说出去削我的面子。”
赮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小跑进来抱怨道:“不是说今日要出去吃饭,结果赖到现在都不起床,你真的是大人吗?”
哦,出去吃饭……似乎是有那么一回事,昨夜答应了他来着。
算算时间,龙戬差不多要过来接人了。
我一脸沉重地阖上他作业本,单手半掩住脸,仿佛无法接受事实般,呻吟一声:“天啊,想到我的一世英名就要败在你手上,我就没脸出去吃饭。”
赮:……
他一言难尽,总算忍不住吐槽:“你到底有什么英名。”
明明全是骂名,随便拉出一条都能从白天说到晚上。
“臭小子你说什么呢!”我振振有词:“你以为我崇座的名头怎么来的,我可是凭借着超高的智力,凭实力得到的尊称。”
“你就这个优点吧。”
赮刚吐槽完,就被一脸微笑的我抓住疯狂揉头发,整齐的束发转眼间变成了毛绒绒的稻草头。
“放开我!放开我!”炸毛的赮疯狂挣扎。
呵呵,这小子在我这里呆久了,越发的没礼貌,看我怎么教训他。
我搓得正起劲,龙戬推开门迈步进来,见着室内乱象,不由得笑出声,把朝他伸手求救的赮给拽了出来。
“赮儿又怎么惹你了。”他细致地给炸毛的赮顺头发。
我:……
不是我说,龙戬你怎么一副习惯了的样子,这小子在我这里也没住多久吧?
“这小子出言不逊。”我看着赮趁机抱着龙戬撒娇,一脸没眼看地别过脸,说:“主上怎么突然过来了,现下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吧?”
等等,这个对话也不太对,怎么感觉有很强烈的既视感,什么我和赮(名义上的孩子)在等龙戬下朝吃饭……
不不不,一定是幻视。
正当我胡思乱想,给赮理好头发的龙戬开口了。
“吾见你一直未出现,担心你的身体。”龙戬的视线透过赮看向我,眼神里满是关心,“天气乍寒,你感觉如何,身体可有不适?”
啧。
被他猜到了。
我双手盘胸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一副没什么事的样子:“主上你也太瞧不起我了吧,我自己身体怎么样我还是有数,又不是那种主动求死的人。”
龙戬闻言一愣,随即笑开:“是吾关心则乱了。”
“……倒也不必这么见缝插针撩人。”你是什么全天候自动撩机吗!
真是败给他了。
龙戬轻笑不语,反倒是他掌下的赮,听闻我身体不好,紧张地抬眼观察我,脸色有些发白。
他能看得出什么就怪了。我面上滴水不漏,甚至还挑眉回了他一个“看什么看”的眼神。
依旧是一举一动俯仰今古的气度,看不出什么名堂的赮变了之前的态度,拉住龙戬的袖子,声音低了些,显出几分乖巧,“师父,不如今日在崇座家用餐吧。”
这孩子,刚才不是还闹着要出门。
被小孩子关心的感觉有些奇怪,我手指在臂间点了点,“自己做费时费力,我唤人去滴酉楼点些餐回来,想吃什么?”
我问赮。
赮摇头,没发表什么意见。
我见状随意写了几个菜,召来黑鹰绑在它腿上。
龙戬见我下定主意,也没问我点了些什么,就我们这熟悉程度,他们几个什么口味早就摸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到底放心不下我的病情,拿着药包去小厨亲自煮药。
我:……就知道逃不过。
算了,反正说了他们也不会听。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支着下巴,看赮站在房间中央磨磨蹭蹭,一下看着龙戬离开的方向犹豫不定,一下又扭过头来看我。
“想跟着就跟着,看我作什么。”这小子,每次龙戬来的时候,都一副恨不得黏在他身上,变成他小尾巴的样子。现下是作甚,怕他一个错眼,我就在房中挂了吗?
赮被说中心事,耳根一红,嘴上却硬气:“我、我才没有看你。”
诶——嘴巴挺硬的嘛。
我起身走几步到他身前,弯腰故意将脸杵在他面前,吓了他一跳。
“你干什么!”
我笑眯眯地又凑近几分,近得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在看看你是不是长了一张鸭子嘴巴。”
“什么鸭子嘴,我才没有!”他慌乱地想后退,却被我按住肩膀。
“关心就关心,干嘛别别扭扭。”我压低声音,故意拖长语调,“你是小姑娘吗?”
“崇座你这个幼稚鬼!”赮眼看说不过我,气得脸颊鼓鼓的,像只炸毛的小猫。
所以他才不想待在这里让对方笑话。他用力想挣脱我的手,却被我顺势揽住肩膀往厨房推。
“去吧,少在这里碍我的眼。”
赮踉跄两步,回头气呼呼地瞪我,却在对上我视线的瞬间微微一怔。我下意识抬头看向地面,微末的光亮将一切印照清晰,出现在光线下的手,白得近乎透明,连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我眸光一颤,收回手,重新步入黑暗一侧,将那份触目惊心的病色隐没在阴影里。
“快去快……”我惯性挥挥手赶人。
我说到一半,呆愣在原地的赮回过身,忽而,他大步冲过来,一把撞进我怀里。
唔——我的老腰,小年轻怎么冒冒失失的,我的腰啊!
我疼得抽气,却感觉到怀里的孩子在微微发抖。他把脸埋在我衣襟里,闷闷的声音带着低低的恐慌:“崇座不会死,对吗?”
我抬手,原本想揉乱他的头发,最终却只是轻轻落下,搭在他头顶摸了摸。
“少诅咒你英明神武的崇座。”感觉到他身体依旧紧绷,我又懒洋洋地补了一句,“祸害遗千年,没听过吗?”
本以为这小孩随便哄哄就能哄好,却没想到他既然不吃我这一套,收在腰后的手更紧。
“崇座不该收留我。”他始终没抬起头,说话的声音闷在衣料里,带着潮湿的暖气,“以前曾有一个算命师替我算命,他说我头生奇骨,背上还有七星凶连,会克死血亲和周遭对我好的人,我会害死崇座。”
我一言难尽。
怎么又是算命师?
这该死的算命师,我迟早要把妖市里的算命师都吊起来打,跟小孩子说些什么有的没的的呢。
我本想敷衍过去,但话到嘴边,又突然反应过来,赮不再是任人欺瞒的小孩这个事实。所谓算命师的话或许成为了他内心的一根刺,在他心里埋了许久,让他时时刻刻都抱着惶恐。
“什么奇骨,这叫玉枕骨。《麻衣神相》有云:‘枕骨丰满,为人义气’。故玉枕骨凸起,意味着有此人智慧超群,头脑清晰,怀远见卓识,且行事果断,是实打实的大贵之相。”身前有赮温暖的气息,寒夜的风微微吹过我与他身侧的空间,带起一丝长发。
“嘛……话是这么说,不过我仍要说一句,封建迷信不可取。”
这句话倒不是骗他,本来现在的局面,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妖市内对双生子诅咒的迷信才导致如此。我想了想,继续道:“人生来这个世间,都有自己的选择要做,而每一个选择都面临着结局。所以就算有一天我身死,也一定不会是因为你,而是我做了这个选择。”
嘶,怎么说,虽然现在这个点才去思考这个问题有点出戏。
可我不得不略微走神……
是说赮和霞两个孩子明明都不是龙戬亲生,怎么脾性都和他一样一样的,一个天然黑,一个有事就喜欢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这是什么奇妙的遗传?明明龙知命和龙漪都没这个性格。
就算是隔代遗传也太扯了点。
想象龙戬缓缓靠近两个孩子,在双方接触的一瞬间,赮和霞头顶分别出现遗传 1的画面,我差点没憋住笑。
怀里的赮似乎察觉到震动,茫然地抬起头,白嫩的脸皮憋得些许发红,却在对上我用力抿嘴明显在憋笑的神色的时候,浮现出一丝无语:“……崇座方才那段话是忽悠我的,是吧?”
这孩子,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明明超级无敌认真的说出了一段很有哲理的话。
“少怀疑我的学识。”我用力拍拍他的头顶,扯起嘴角道:“好了,安慰也安慰过了,你还要抱多久。”
赮本来还有些悲伤,结果被我三言两语打散到消失无踪。他板起脸,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松开手,退开两步,撇嘴:“崇座也就这个优点。”
剩下全是缺点。
我嘴角抽了抽,“我看你是作业太少了。”
小孩子每天悲伤春秋怎么办?当然是给他安排上四书五经六艺、天文地理阴阳八卦。
赮一听到‘作业’两个字,立马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师父药煎好没有’就拔腿跑出房间,一副只要跑得够快,作业就追不上他的架势。
这臭小子。
我失笑。
果然还是小孩子。
*
用餐过后,在龙戬的盯梢下喝完一碗药,差点没被苦得原地去世。
主上什么都好,就是煮药的时候很舍得放料,严格遵循三碗水熬至一碗水的医嘱,我怀疑每碗水都是装的满满,多一滴都会溢出的剂量。
吃完饭也没放完闲着休息,反而是将我拉出门外散步,说是消食运动。
我拗不过他,只好起身披件外袍,随着他往门外走去,身后当然还跟着甩不掉的小尾巴赮。
说是散步,就真的是散步,绕着小院附近到处走走。
夜色静谧,帘幕低垂。蔼蔼暮烟自远岸升起,如清风托着白纱,娇柔朦胧;平静江面之上,明灭灯火沿江落下夕阳余晖般的色彩,晚风拂过,湖面倒印的依依杨柳与涟漪一同荡开,波光粼粼。
我见围绕环曲江色摆动着的柔软柳丝,景色似烟缕迷漾织进万千离愁,忍不住笑起来,一走一晃,低低哼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以我长期浸淫在药物中而早已烧坏的沙哑嗓音,来唱《采薇》,怎么都透不出该有的婉转柔媚。
倒让一旁的赮听得很入神。
大抵只是单纯得少听我唱歌罢,可惜,龙戬不会喜欢听这种太过忧愁,写满离别与哀伤的曲子。
果然,旁边传来叹息的声音。我侧过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神,烟蓝色眼眸印着江面粼粼的波光,像蒙着江雾的远山,透出一种自然柔和的、平静的神色来。
“吾记得你从前一直不喜此曲。”他轻叹般说道,“亦不喜杨柳的意义。”
“主上太过忧思。我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唱两句罢了。”我声音拖得老长老长凉凉地应,“再说,不喜又如何,在这里给你表演崇座倒拔杨柳吗?”
龙戬轻轻摇头:“吾只是想起,你曾说最讨厌离别。”
“世界上的事情,又不是我不喜欢,就能顺遂我的心意。”迎着龙戬欲言又止的眼神,我语调安静的回答。何况我说的向来是实话,又没有胡编乱造,所以也就淡淡的回视,平直的说:“何况你知道,天下本就没有不散的宴席。以我的身体而言,离别,是迟早的事情。”
我不想隐瞒什么,我的身体状况本就不是什么能隐瞒的事情。
在一开始我与他相识时,他就知晓。
当初母亲非要让我加入妖市,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我心疾天生,而母亲听闻龙族之人的血都有奇效,加诸他们迟早会是这片领地的主人,想着即使龙族之血不能救我心疾,也能凭靠万人之上的权势,寻得良医,为我挣得得一线生机。
龙戬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微风吹来,两人衣袂俱飘。他看向我,平缓却坚定不移的说:“慎心,用吾的血吧。”
或许不能有效,但至少能缓解我如今的困境。
这句话他不是第一次对我说,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垂下眼帘去看地面的阴影,长长的,拖在我们身前,像一轮黑色的明月。
“哎呀,一时不察竟然让气氛变调了起来,怪我,下次我不唱这曲子不行吗?”我不在意地挥挥手,带过话题,只是声音轻得快要散在风里,笑着对他说:“今夜月色如此美丽,何必辜负良辰美景,说这些有的没的。”
说完,我拍拍一旁发呆的赮的脑袋,开玩笑道:“尤其是当着我们‘小孩’的面。”
赮立刻捂住头顶抗议:“崇座你不要每次都拿我转移话题好不好?”
有完没完了。
我挑眉看向他:“小孩嘛,就该被大人玩。”说着伸手就要去捏他的脸。
赮敏捷地后跳半步,躲到龙戬身后:“我迟早会长大的,到时候看你怎么欺负我?”
哦豁,以为躲在龙戬背后我就拿他没办法了?
“等你长大再说吧。”
我伸手去抓他,赮往旁边一绕,继续躲。
我们就这么绕着龙戬开始打闹起来。
江风拂过,将方才的沉重气氛彻底吹散。龙戬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转,最后终于在赮的求救下拉住我的手。
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浸透身躯,我下意识抬首看他。
他笑着将我散落在颊边的长发挽至耳后。一如既往地温和有礼,一触即离,留下淡淡的清雅香气。
“回吧。”
龙戬说完转身,衣袖带起一阵微风,吹散我心间莫名涌起的热气。我望着他低首牵起赮手掌的背影,不自觉地抬手碰了碰方才被他触过的发丝,仿佛仍然能感受到那缕清雅香气,还萦绕在脸侧。
正当出神时,已走到前方的龙戬忽然回头。湖边微光在他周身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烟蓝色的眸子在幽暗的天色里依然温柔。
“慎心。”
啊,真是够了,明明我才是那个游戏花丛的人吧,怎么反而在他手下屡屡折戬。
“来了来了。”我抬步跟上。
江风吹起依依的杨柳,拂过我们交错的衣袖。剩余的微弱灯火将三人的影子融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2.
妖市下雨了。
我推开木窗,见窗外暗沉沉的天空一片昏黑,交织着斜风细雨。透白的雨丝洒满半空,被风吹散雾中,弥漫茫茫一片。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色,我却久违地感受到一股不安的情绪。
虽是秋季,可妖市近海,雨水并不少见。积攒许久的湿意在屋檐边缘滴下,空气里传来雨水独有的气味,木窗下汇聚成小小水珠的痕迹倒印出我披着外袍的身影,受不间断的风打乱成一幅不完整的画。
莫名其妙的情绪来得毫无预兆,沉寂已久的心快速跃动起来。这一刻,我无比冲动的想要离开此地,仿佛有什么既定的轨迹在推动我的沉默,无形的催促我尽快抉择。
站在原地片刻,我冷静地阖上窗户,穿好外袍往外走去。
听到我推门的声音,赮从窗口冒出头来,见我站在雨中,忙从里面跑出来,手上还拿着伞:“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打伞就出来。”
他说着撑开伞,垫着脚尖想挡在我头上,神色疑惑:“崇座急急忙忙,是想要去哪里?”
“在家太无聊,去赌两把。”我抹了抹稍稍湿润的发尾,忽略他手中伞柄没接过,反而推他肩膀,说:“别在这里淋雨,回去把我布置的作业写完,写完后顺便炒两个菜。我记得昨日不是买条鱼?天气寒凉,煮个豆腐鱼汤等我回来,记得多放姜,主上爱喝这口。”
赮看我没什么感情波动的脸,以为我只是去旁边寻小孩开心,不由得吐槽:“你又去欺负小孩。”
我少见的没解释,挥挥手:“少管大人的事情,快去,要是我回来发现你作业没写完,小心竹笋炒肉。”
说着,我低头走出雨伞的范围,细密如雾的雨丝,在我们之间织成朦胧的帘,让对方看不真切我此刻神情。
赮撇撇嘴往回走,却在门槛处突然回头。
“崇座。”
我‘嗯?’一声停下脚步,一副你又怎么了的表情。
“记得回来喝药。”他说。
我:……
啧。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回来喝你加料十足的药。”我不耐烦地一边走一边抱怨:“近墨者黑,你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像龙戬,罗里吧嗦没完没了。”
赮在后面应了什么,我没细听,一出门口,瞬间收敛神情,动身朝皇宫的位置疾奔而去。
狂风愈急,雨雾交织的风景很快掩去我的身影,独留墨色中一席惊鹰般的衣角。
越是靠近皇宫,我越是能感受到风中刺骨的寒意。高耸的灰白色宫墙,今日巡逻驻兵格外森严,密密麻麻守着出入皇宫的通道。
不知不觉间,雨水停了,天上的月轮透过乌云,在夜色边缘泛起惨淡的光华。幽幽月色印照在士兵雪白的盔甲上,显得无比冰冷肃杀。
山雨欲来。
我果然没猜错,今日宫内有状况。
虽说龙漪对妖市内的谣言一直没有动作,可莫名出现的罪域异动,滴酉楼无由头出现的线索,无一不昭示着平静湖面下早已酝酿起惊涛骇浪的暗潮。
意识到事情会有什么样的发展,从方才起就因为不安而难以平静的心情突然就冷静了下来。我抽出弓箭,弓弦在指间缓缓绞紧,月色中溢出一点寒凉的箭头直直指向宫墙最上方旗帜。
箭矢离弦的刹那,妖市皇旗应声而断。
“有敌袭——”平静的夜色骤然打破,刺耳声响瞬间沸腾整个早已严阵以待的皇宫,瞬间乱作一团。
当所有人注意力都被突至的剑吸引,我收起弓箭,顺着众人无法注意的角落,如影子般滑入宫内。
宫内花园。
但见绛纱灯火辉光照耀,银河惨淡映着无光星辰。花园内,数名兵士列阵,手握武器,曲躬而前,严阵以待。
在众人之中,龙漪气势炽盛,显然来者不善。
他厉声质问:“听说,你收养那名与霞面容相似的孩子,是想利用他来接管我的江山?”
龙戬今日受龙漪莫名传召,来时便怀抱着不祥的预感,此刻见皇兄当真摆出这般阵仗,心底仅存的温情与盼望不免凉了下去。
他眉头紧皱,脸色凝重中夹杂着悲凉,眼帘微微翕动:“皇兄,没有这回事!请不要听信谣言,为弟还站在此地,就是不想让人向皇兄挑拨离间。”
龙戬继续解释道:“吾是清白的!”
龙漪对龙戬早就心有成见,哪会听他解释,立即冷哼一声,挥手召来士兵:“来人啊,将他拿下!”
他身后一众兵士闻言,纷纷上前围住龙戬,金属刀片上光影移动,锋色若牢笼交错在地面。
龙戬:“皇兄!”
“当初我就不该听信你的话,留下孪生孽子这条性命。”龙漪别开视线,挺直身躯,错步隐在众人身后,义正言辞道:“如今,我要为此付出代价,你也要为此付出生命。”
本以为一母同胞,血脉相牵,纵使皇兄受奸臣挑拨而对自己多有猜忌,可相伴多年,他总会对自己有一丝心软,却未曾想过……
被至亲背叛的痛楚,比刀剑更伤人。
龙戬不可置信,只觉得如潮的悲伤突然泛起:“你要杀吾?”
龙漪紧抿嘴角,深提口气,沉声叱道:“是国法容不下意图叛乱的人。”
见兄长看都不敢看自己,龙戬满心失望。
“原来,你从来就不曾信任过吾,你的猜忌,一直促使你找机会除掉吾。当初你愿意留下孪生子的性命,亦不过是你欲借此制造吾的把柄。”火光漾漾,人面朦胧。龙戬望着他的眼神透出悲悯,笑了起来:“但你知晓吗?即使如此,吾亦非你想的那般。因为吾是真心疼爱赮儿,从未有过利用他的意思。”
龙漪阴沉喝断:“不用多说了,来人啊,将他拿下!”
数十把武器挥动的声音在这一刻重叠,冰冷的破风之音彻底撕破长夜的宁静。
我赶到的时候,花园内遍布着零散的剑痕。龙戬的处境委实不佳,几乎被困死在重重的杀机之中。
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我却几乎想笑。
这个关头,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混战中,连前来营救的千乘骑都受了伤。
一竿长枪破风乘影,迅疾的声响几乎刺穿在场之人的耳鼓,携着无匹的气势深深插入地面,轰鸣之声如霹雳炸裂,余风四荡,镇退众人。
银白近蓝的长枪,有墨色长鹰盘旋其上,蕴绕不散雷光,正是矆睒鷞鸠。
一道身影轻飘飘落在枪杆上,我微微伏下身子,热情笑道:“良辰美景,怎能没有佳人相伴,算我一个怎么样?”
龙漪万想不到传闻病重的人会在这番境地下出现。
在我跳下长枪的片刻时间,被震散的士兵已经交换站位,默契地拉开距离,却也封死了退路。
“遥慎心!”龙漪反应过来,先发制人:“你欲叛国?”
判神殛见状极快地跟上:“你早知赮与太子同胎,果真包藏祸心。”
迷蝶梦:“今日尔等有备而来。”
“君上,叛臣心思昭明,万不可留情!”
我一语未发,他们已将莫须有的罪名都扣上。
目下确实不能与他们纠缠在此,况且龙戬始终不忍心对他的兄长动手,再接着下去,怕生变故。
我脑海快速地思考着,欲说些什么继续与他们闲扯几句,好趁机带着龙戬脱身。虽说现在离开并非上策,若真让他们将罪名坐实,后续龙戬在妖市绝难翻身。
“慎心,这是吾一人的事情,你无须……”
龙戬话还没说完,站在迷蝶梦身旁的士兵忽毫无征兆地出剑,剑光凛冽,朝受伤的千乘骑刺来。
电光石火之际,我一脚踢起长枪,手握其上,朝前纵身一跃。银色长枪在火光下轮出半圆炽雷,以刚猛霸道的气势将剑震开。
血液飚溅,那人手掌霎时见红。
这一动手,仿佛打破了原有的沉寂。
龙漪眼神大骇,连忙命令动手。
我也在那瞬间将视线落在判神殛身上。
——他,绝不可留。
烽烟未散,硝烟再起。千乘骑护卫着龙戬且战且退,而我踏前一步,和判神殛缠斗到一起。
我这一生鲜少有冲动的时候,或许是性格使然,少年时就总有一股心气,使我视天下众人作蝼蚁。汲汲营营,虚狡诈伪,为权势、为金钱、为私欲谋算,空泛得可笑,又愚蠢的丑态百出。
判神殛的掌气迎面劈来,我单手持枪用力一扫,强大的力道,毫不犹豫震碎他的右手。
鲜红的色泽在半空炸开,我的瞳孔亦被那抹颜色印得通红。
后来认识了龙戬,又借着他与千乘骑相识,我忽然发现,世界上也不全是无聊的人。
兵器交接的星火迸射,金属震颤的声音像密集的嗡鸣。
后来的时日,我们常常聚在一起闲谈切磋。朝昏烟雨,夜风照耀吹拂着纷纷扬扬衣袖与长发,那些或闲散或腥风血雨的日子,随着年少疏影,也就这么一点点过来了。
曾几何时,我亦想过。
——就这样一辈子,多好。
无奈旧柳犹青,无奈路行将近。
我过去从不在乎名声,任其狼藉。现在想想,心思依旧如故,却也多了几分遗憾与歉意,并不为自己,而为注定会留下来的人。龙戬从来是温柔性子,他定会为我这个不值当的人日夜伤怀,不愿他人对我半分诋毁。
我最终能留予他的,竟只剩下我这微末狼藉的名。
掌风长枪不断相遇,交锋,激起雷霆万钧。持枪的人化作一道尖锐的风声,刺穿应对不及的判神殛,我将生死不知的他甩开,抬眼冲向重重花影后的龙漪。
我前行的速度极快,势重而迅捷,凌人的残风卷开交错的身影。在路途尽头的人,仿佛已经被枪尖抵住喉咙一般,脸色遽然苍白。
“慎心!”
突然发生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惊慌失色,龙戬几近开裂的声音,没有止住脚下步伐半分。
混乱中,传来一句不知是‘君上’还是‘主上’的话语,掩盖了平地起风的内劲,直直冲向毫无察觉的龙漪。
可叹恩情尽、时运乖、分缘薄。
我什么都能以忠义的借口还龙戬,唯独不能回以相同的感情。
夜间火把在衣裳上燃烧出炽烈颜色,手划开冰凉空气,喧嚣的战声远去。
一瞬交错宛若一生。
我抓住龙漪的手将他甩开,与此同时,身形转换,遮住众人视线,他蓄力的掌径直向前,意外击中我身后。
惊愕一瞬,再提气抵挡已是不及,本是偷袭向他的掌气,只化消一半,剩余半分重重打在我心脉之间。
……咔嚓。
从身体深处,传来破碎声响,瞬间的疼痛几乎让人一时喘不过气。
随之,鲜血从嘴角溢出,扩染暗色的衣裳,在地面留下点点盛开的梅痕。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急,在纷乱的战场中,杀声喝起,无人注意到龙漪的失手,只有我与他知晓。他且惊且疑地看着我,细看之下,似乎又有几分错愕和犹豫。
惨淡的月色被婆娑的树影遮去,最后一丝清冷的光辉消散在身上,银蓝色长枪落在地面,惊起些许灰尘,又很快平静。
那一刻,我有想过让龙漪死在此处也无所谓。可很快我就反应过来,他要死在这场‘叛乱’中,龙戬怕会受其牵连,叛国杀君,不管哪个罪名,都足以让他无法脱身。
幕后之人轻松便能一石二鸟。
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冷静分析问题,做出有利于己方的判断是我惯来的习性,在生死之中犹然。
我握住龙漪怔愣的手,手背上几乎爆出青筋,冷却多年的血液在体内灼灼燃烧,我挖苦道:“君上,这也是你安排的戏码吗?”
龙漪瞳孔收缩,这才反应过来,大喊道:“有刺客!”
到底是多年浸淫权术的人,就算再怎么迟钝,都在短短的瞬息反应过来。
‘护驾’的声音此起彼伏,周围陡然吵得更炸开锅一般,无数士兵涌来,又在龙漪的指挥下,冲向掌气传来的方向。
龙戬脱身跑到我身旁,单手扶住我,一手往我脉上探去。
反掌挥开他的手,我快速张口:“我还撑得住,去追叛贼。”
就算追不上,趁机离开此地也行。
龙戬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抛下我离开,无论何时,他总是喜欢将在意的人护在身后。好在千乘骑与我默契甚深,突然从旁拽住龙戬,转移他注意力:“对方潜伏许久,在此时刻绝不能轻纵!”
“别在这个时候感情用事。”我向他保证:“快去,在你回来之前,我绝不会有事。”
视线交错,龙戬紧紧握住我的手。
“蚁裳!”千乘骑厉声喝道。
“记住你的承诺。”最终,龙戬选择相信我。
我轻松笑笑,用袖子擦干唇边血渍,“我从不食言。”
待他们离开,我放开龙漪的手,捡起地上长枪站直,侧头扫向不敢放松的士兵,又将视线落在带着几分惊疑的龙漪身上,直入主题:“看来,想要你江山的另有其人。”
龙漪心乱如潮,他大概想反驳,却又在如今混乱的局面下寻不出思绪,神色流露出一丝犹豫:“我并非未曾给过龙戬机会,只要他除掉那名孽子。”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扯这个,所以说迷信真的要不得。
我冷静下来,说:“请君上赐我一杯血。”
他闻言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若言语不能取信,那么妖市皇族的血总能。”皇室的血又不同奇效,龙戬的血能使重伤者恢复,而龙漪的血则可以让服下的人无法对他说谎,是以他才会那么信任判神殛,“我敢用自己的性命作赌,就看你对血缘同胞的信任有多少了。”
我身有心疾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当初鹰族亦是因此投效龙知命,他更知晓我的天生疾病从未治愈,故推测出我并未服用过任何皇族的血,也就不存在皇族的血在我身上无法发挥功效的可能性。
在这个时候,无论是利用我获得关于幕后之人的情报,还是借此让龙戬无法用血让我恢复,削去鹰族对他的助力,都是两全其美的选择。
“那一掌。”我顿了顿,继续加码:“从此深埋土下。”
龙漪,动心了。
……
龙戬回来时只带着几具尸体,他对着心不在焉的龙漪汇报结果,视线却频频看向往嘴里塞药丸的我。
花园内剩下数名警戒的士兵,其余人都退下疗伤,本是花团锦簇的风景,一战过后,唯余一地狼藉。
千乘骑趁机靠近,低声对我说:“追至之时,只有他们几人。”
看来是无功而返。
我点点头。
“你无事吧。”他难得流露出担心的神色。
我没隐瞒他,三言两语将事告知,包括我服用了龙漪的血,又利用其在他心中种下疑云。说完,我笑笑:“主上以后,怕是要交你了。”
再自然不过的语气,再普通不过的眼神。
千乘骑却仿佛被刺激到一半,掌心骤然紧握,骨节因突然用力而泛出白。他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想要说什么,又用力地压低声音:“遥慎心,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这次还真没有。”我抬手拍拍他的手臂,露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每逢祭日记得带酒菜过来看我,其他的时候,就让我休息吧。”
千乘骑猛地打开我的手,瞳孔紧缩,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吾不相信。”
“随你。”我不在乎的说,见龙戬走了过来,甩甩手,一如既往不着调:“事情谈完了?大半夜累得够呛,大家收拾收拾,各回各家。”
龙漪立在他身后不远处,沉默片刻,终究不敢看我,对龙戬说:“先带崇座回去疗伤吧。”
龙戬对着他不如以往的态度皱起眉,心头无端生出些不安与躁动,伸手扶住我:“你伤如何?”
“就那样。”我语气敷衍。
“吾先为你疗伤。”托在臂间沉稳有力的手掌稍稍离开,龙戬向前靠近一些,想要割开自己掌心的模样。
“干什么,又要制造多一个伤员吗?”我摇晃着往他怀里一倒,头靠在他肩上,斜过头朝他耳畔吹一口气,低声道:“回去一并处理吧。”
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引得当场一片寂静。
龙戬骤然瞪大眼睛,因错位而落在腰上的手僵硬且下意识的揽了一下,避免我不小心掉落出去。只很快,他又反应过来,微红着脸站直身体,手也切实地落紧。他有些犹豫,一方面明白我的顾虑,一方面又当真放不下我的伤势。
“真放心不下,不如背我回去算了。”
我本是说笑,没想到龙戬当真略微松手走前一步,在我面前蹲下身。玄色衣袍曳过染血的地面,划出割裂线痕,隔开生与死界线。千乘骑几度张口,最终没有说出什么,默默将我的银枪接到自己手中。
“吾去寻医师。”
他找了借口躲开,留给我和龙戬最后的告别时间。
龙戬背起我,一步一步往外走,步履沉重。
鲜血随着浸湿的袖袍滴落,我靠在他肩上,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和冷静。
滚烫的血,冰冷的夜风。一片树叶从树上吹拂而下,擦过他纷飞的衣袖,落在沾着血渍的脚印,寂静的恍如寻常风景。
“离开时,我让赮在家中煮上鱼汤,今日可买到了非常肥美的鱼。”我趴在他肩上,用手指戳戳他的脸:“只是你走得这般慢,怕是要害我喝不上。”
龙戬顿了一顿,步履突然加快,轻声说:“今日你不该来。”
算旧账?真的吗?这个时候?
我有些忍不住地笑了出声,想着这果然很有龙戬的风格。
“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引颈受戮?主上啊主上,龙漪心思何等明昭,你却仍怀抱着天真想法,又怎能让我放心不来。”
龙戬张开嘴,半晌没能出声。字字句句在心中环绕,思绪不断的转换,终究轻轻开口:“吾愿意相信世间曲直黑白自有公论,从来只求问心无愧,故从不愿以那样的心思猜测皇兄。或许在你眼中,他不是一个好的国君,可在吾的心里,他始终与吾血脉相连,亦曾与吾推心置腹,只不过受他人言语蒙蔽,才一时无法看清。”
我扶着他的肩膀,慢慢伸出手,碰了碰他柔软的眼帘。
龙戬在我的触碰下微微阖了眼皮,又侧过头看我,目光清邃,带着惯常的克制和深处难以察觉的悲凉。
这样的他很好,如冰之清,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
这纷扰浑浊的世道,人心阴晦,充满污糟,他不应该是那个被玷污的清明,而是高悬自天,若明月无暇。
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
“矢心忠义清如水,世道叹难直似弦。”我心绪异常平静,在离别之时看到始终如初的龙戬,难得没有以往的凌冽言辞。唇边笑容逐渐淡去,带着几分怅惘地低语:“这不能怪你。”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和明白,才显得这份坚守本心的心性有多珍贵。
我又怎能在这个时候继续苛责他?
“只是世道如此,险秽垢污,浊如泥潦,容不下半片明净。将之忠奸,中枢不得而诘,这道理满朝文武皆知,偏生龙漪受人蒙蔽吗?是他心本如此,他怕你要夺他帝位,你的名声,你的仁善,在他眼中都是悬之于顶的尖刃。”
我眨眨眼睛,发现视线早已看不清晰,只见朦胧光影交错,似无数影子在身边掠过,走马车灯一样环绕着我的一生。
逐渐浓重的铁锈味,几乎盖过自海边吹来的腥风。落在地上的鲜血,一滴滴,红艳如山野间孤傲的炽烈山茶,生来浓艳,一开辄尽。
“慎心!”龙戬意识到了什么,想停住步伐。
我用手捂住他的唇,摇摇头,低声哀求起来:“带我回去吧,不要在这里,在这片无根的浮游中,带我回家。”
龙戬握在我身上的手僵硬下来,他想停下脚步,想回头看我的脸,却又害怕真的扭过头,会从我神色中看到离别。终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带着我重新往前疾奔,环在身上的双手,却十分用力,用力到微微颤抖。
原来是这样。
自今夜以来种种不和谐之处,在这一刻都豁然开朗。
怪不得非要支开他独自面对龙漪,怪不得不愿意他用血为其疗伤。
妖市皇血虽各有其效,却有一致命缺憾。只要先服下一人之血,剩下的皇血便对其再无效用。
寒凉的风吹散身上的温度,又或许是心境太过悲怆,以至于他几近感觉不到身后人的气息。不敢去问,甚至不敢回头,只听着一如既往沙哑而清晰的声音在空气里轻轻回荡,仿佛是闲聊一般,连音调都带着平日里的散漫。
苦涩不断自胸口蔓延开,龙戬几乎要被潮涌般浓重情感淹没,连动一下都是刺骨钻心的疼痛。
我用手支撑住不断滑落的身躯,勉力靠在他肩头,心里头百转千回,怕有些话再不说出口,以后就不再有机会,“本也不想解释这件事,龙漪从不值得我为他辩白再多,可又担心我……”
‘走后’这两个字在唇边徘徊,终是被我吞了下去。
“也担心赮那孩子知晓真相,会因此自责自怪,与你生了间隙。或许他是真想把你当做自己的父亲,才天真的把血混在我的药中让我服下,以为能够治愈我的心疾。”
谁知会发生这种阴差阳错的事情,况且我同样有意利用此点,趁机取信龙漪,给龙戬留下一条生路。
“说来好笑,他虽不是你的孩子,心性却格外似你。霞亦同样,凡事喜欢将过错归于己身,以为这般就能事事求全……不知教过多少遍,就是改不过来。”我说着说着,笑了起来,眸光温和地开口:“这点也像你。”
“是吾总让你劳心,累你屡屡遇险。”龙戬的手握得很紧,向来温暖的皮肤此刻冰凉得惊人:“若不是吾……”
“刚说完就犯错。”我打断他,“一昧得责怪自己,倒显得我自作多情了。”
“你总是很多歪理。”他好像感到冷,说话声音颤抖起来,脚步却越来越快,衣袖在风中发出激烈的拍打声。
“毕竟说大道理,从来说不过你,不是吗?”
世间命运既寻常又捉摸不定,如同海面永不停歇的长风,四季枯荣交错的落叶,或总是如此循环往复,却年年不同的落处。
我终于有些累了,呼吸轻缓了起来。
“慎心!”龙戬的声音唤醒我昏昏欲睡的神智,颤声道:“还有一点就到了。”
我强打起精神。
转过熟悉的路口,坐在门口阶梯处的赮双手撑着脸,年幼的脸庞在灯火中明晰地盛满期待。他听见往此处来的脚步声,欢快一跃而起,亮起的眼神不过一瞬,在对上视线的时候,片刻转为惊惧。
“师父!”
他匆匆忙忙迎上来,眼神落在搭在龙戬身前的衣袖上,垂落的布匹分明已被血水浸透,呈现片片浓淡不一的暗沉殷红,苍白指尖在布料衬托下,几乎没了色泽。
龙戬越过他推开大门,小心将我放置在院中的躺椅上。
赮扑上来,紧紧握住我的衣袖,声音霎时就染了哭腔:“崇座,你怎么了?”
“别哭了,傻小子,你想用泪水淹没我吗?”看他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我不由得伸手揽住他,拍拍他的背。有心想叫气氛不那么沉重,便笑着抱怨一句:“你师父都被你吓住了。”
“慎心,吾为你疗伤。”龙戬顾不上反驳,挽起衣袖,徒劳地试图挽回什么。
我搭住他的手,摇摇头,说:“我心脉已断,就剩这点时间,何必浪费,陪我说说话吧。”
赮闻言突然挣脱我的怀抱,擦着眼泪想往外走,“是我,是我连累了崇座,我离开的话,崇座就会好了。”
怎么一个两个都想跑,真是麻烦。
“说你是傻小子,果真傻得可以。这和你没关系,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把他拖回来,用手指擦干净他的泪水,又将人按在身前,轻抚他发顶:“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可是……”赮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别怪自己,也别怪别人,你如果要怨恨,就怨恨我,是我决意要这样做。”
他靠在我的胸口,脸上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有如山崩地裂般难受,摇摇头,又摇摇头,说不出话。
“世间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如果追寻理性,势必会亏欠他人。若感情用事,又怕造成遗憾。”我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希望他在往后的日子里,至少不要为我这个无情的人伤怀:“或许以后你会面临同样的选择,但至少,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不会后悔的人。”
赮抬起脸,眼眶通红,“我会。”
“好孩子。”我看着他,心下一时愧疚。只觉得自己将他捡回来的一时任性,怕是又在他心上烙下伤痕,可我始终放心不下,总觉得要见他一面,交代分明,免得他以后责怪自己。
“我累了,让我和你师父说几句话。”我拍拍他的头顶,看向一旁垂头不语的龙戬。
赮爬起来,推着龙戬的背,将他推到我面前,便挡着眼睛离开了。
孩子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院子里只剩下渐弱的虫鸣。龙戬缓缓坐在躺椅边,玄色衣袍铺开如垂死的蝶翼。
我伸出手,碰他的脸,让他抬头看我。
烟蓝色眼眸里自己脸色苍白得近无血色的倒影,笑了笑:“主上见解透彻,当知晓方才那番话,同样是对你说的。”
坐在我面前的人握住我逐渐垂下的手,紧紧捏在掌心,“你总是将一切照料得详细,分析剖明,却唯独不愿意把时间留给自己,留给遥慎心。”
似乎是这样。
但我从来如此,自生来便知晓自己命途有终,本想着恣意潇洒一生,自由来去。偏偏认识了龙戬,认识了千乘骑,让我对尘世有了挂怀不舍的念头,再不能轻言放下。
但我也知晓自己只能成为他人生命中的一抹过影,风过既散,注定没有太多属于自己的时间,更不能让他将一生都赔付在我的任性中。
至少这最后一程,要走得清清楚楚。
“我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无私。”我弯起眉眼,想展现出以往的风华,可惜脸色太过苍白,显得笑容也藏了几分脆弱,“一开始,我只是想借着你押注,希望你能成为妖市之王,却不愿意将整个鹰族赌上,便选择以白身效忠。虽后来事与愿违,可这么多年,我有了崇座的名头,自由皇宫,与太子交好。加诸今日种种,获得的美名,足以护鹰族百年无虞。”
说完长长的一串话,难免觉得有些气竭。
龙戬见状靠过来,半揽住我的身子,让我靠在他肩上,有个休息的地方。
我没有抗拒,深呼吸一口气,用来保持声线的平稳,轻轻道:“你说希望我为自己活一次,可这就是遥慎心。我这种人,不值得你的真心。”
龙戬低下头,肩背后的白发垂落在我身前。我看不见他的脸,却在他声音听到从未有过的失态和沉痛,热泪一滴滴落在我手背与衣袍,字字含血:“你字字句句说是利用吾,却是在剖自己的心肠。”
“吾知晓你不想吾为你伤心,但相识数十载,春秋寒暑相伴,吾又怎会听不出来?何必自欺欺人。”他手绕过来,握着我的手,只觉得冰凉的体温冷得像铁,不敢松开,“你想要吾怨你,可吾又如何能怨?慎心,你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抛下所有,连心都欺骗,可吾不能不在乎,更不能如你所愿,轻易忘记你。”
龙戬的声音低低压下去,徐缓流出的情绪,尾音轻得像要化开,朝空旷缈远的夜色深处飘散:“别对吾这么残忍。”
我一时沉默,低头去看紧紧交握的手,手指冰凉,已经没有多少知觉了。
果然是龙戬,我想,从不会被我三言两语欺骗。
枯竭生命在胸腔缓缓消逝,呼吸间有种寒冰凝结的沉寂感。
这一生中若说对谁亏欠,便是他了。什么都知晓,什么都透彻,明明清醒得如此痛苦,还是……什么都不愿意放弃。
我慢慢垂下眼,仿佛要吐出胸口的最后一抹气息,低低的说:“你真是……”
到最后都说不过他。
“慎心?”
风声呼啸,穿梭在摇曳不停的矮树间,那阵阵呜咽的声响,时而让他有种对方还活着的错觉。
透明水珠一滴一滴滴落,抚上脸颊的手控制不住痉挛般地颤抖,试图擦干怀中人面上透明水珠,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不知过了多久,更分不清时光流逝,或是眼前一切,是否虚空泡影?
仅余一点流光勾勒出的轮廓,为凝固的剪影渲染出最后的告别。脸上静水般的温柔,朦胧得像是他的幻想。
晨光终于刺破云层,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他缓缓垂下眼,怀中阖落眼睫的面容仍保持着生前的祥和,像一场未做完的梦。
“遥慎心。”
修修又改改,终于写完龙戬篇了!在微博学到的技巧也用上了!可喜可贺,真是可喜可贺呀!
怎么说呢,慎心的死算是半分天意半分意外。龙漪的失手在她预料之外,但很快她又利用这点,顺势揭明幕后还有第三人的真相,引起龙漪危机感的同时,顺手藏下她身死的真实原因。毕竟鹰族算是妖市功臣之一,就算是意外,也是他帝位生涯里非常严重的污点。
况且这个时候引起龙戬和龙漪的矛盾,对他反而不好,她无意为自己报仇,只想给他留下一条顺遂平安的路途。
慎心就是这种不太在乎自己,反而很在乎身边的人的性格,不想任何一个人为她伤心。所以才勉强撑着身体,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最后安静离去。
当然,本章所有内容都有伏笔和原因,不是无故去写的,番外篇再接着揭开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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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龙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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