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滴答。
滴答。
洞穴幽暗,霜雾弥漫四溢。珠落水声清脆,露珠顺着岩石尖端流动垂落,落在遍布嶙峋尸骨之上,是此地唯一声响。
……喀。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截然不同的声响,从洞穴更深沉的黑暗里,伴着衣料摩挲的声音传来。
雾气更浓,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一般,缓缓流淌、蠕动,游曳地面而上,缠绕枯骨与闯入此地的温热躯体。
步入黑暗的脚步缓慢阴森,随着一抹火色亮起,地面积水倒印出两个模糊的身影,像晕开的墨渍,悄无声息又隐隐约约,被滴水涟漪勾勒出扭曲痕迹。
“受吾青氛转生术还阳,却不肯为吾所用吗?”
“……”
“无妨,挣扎吧、抗拒吧、痛恨吧,在遍尝痛苦后仍不得不受吾血制所控。”说话者声音带着一丝愉悦的残忍与令人骨隙生寒的恶意,“吾已迫不及待,看你向过往效忠的妖市,掀起何等腥风血雨的景色。”
“……”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以及那双在火光熄灭瞬间,于黑暗中骤然睁开的,无光的眼睛。
2.
黑云四垂,烟雾迷空,狂飙疾作。
妖市再开争夺战,深海主宰等人,气势对上战栗公兵马,外围裁决者等人以静待变。
深海主宰抬眼扫过如乌云般压境而来的刀枪剑手,却是眉目不惊,狂傲尽显,“战栗公,这一回,以武论皇。”
“胜者为王,败者——”面对如此敌手,战栗公声音冷笑一声,表情迅速阴沉下去:“伏诛。”
双方话落,烽火顿时高燃。
再观素还真方面,拂尘挥划,以气御形,对上判神殛,双方你来我往,招式不让。
刀光剑影划破夜空,尘沙漫天飞扬,喝战声音犹如海浪汹涌而起。
不远处战场,赮毕钵罗凝神冷视三阙武将与后方独站的黑衣弓手。
对方背对皎洁明月,一席衣袍融入风中鼓荡飘逸,腰背挺直,身形高挑。周身被黑袍遮掩得严严实实,唯有一缕茶发垂落在兜帽外,蹁扬若云雾烟气,有股鸾鹤飞舞的出尘气质。
面对眼前伫立不动的赮毕钵罗,黥天墨按奈不住,率先一步向前:“弄什么玄虚?”
“嗯——”
随赮毕钵罗沉凝一声,空气中的气流在那一刻忽然变化,毫无预兆瞬发得剑气,深红锐光破风袭来,接连划破黥天墨手臂衣角。血色陡然喷洒四散,他踉跄退回原地,竟似从来未动,惊惧万分。
剑气一击未散,余势不减,冲向后方黑衣弓手。
黑色斗篷遮住全身的人身形稍侧,剑气擦着她的衣袍袖角没入地面,如切豆腐般在尘土地上划出深深痕迹。
微微一顿,黑袍遮掩完全的面目中,抬起一双熟悉而森凉的碧霞眼瞳。
摇曳火焰深浅明灭,几无痕迹地在发梢与眼角之间交错相接,一双眼,虽明犹暗,融不入半点光亮。
寒冷的感觉在夜空中弥漫,杀意瞬起又消的刹那,对方眼眸微眯,宛若某种大开杀戒前的信号。
赮毕钵罗与她静静对视片刻,收回视线,平静道:“你们还有两招的机会。”
风一瞬间嚣狂。
赮毕钵罗的话音如同判词,落在黥天墨耳中,激起滔天怒火与屈辱。他用手擦去脸侧的鲜血,红色印迹在脸侧拖曳出长长线痕。除此之外,他并不敢妄动。方才那一剑,快得超越视觉,狠得精准无比,分明是警告。
“夸口!”一旁的练如焚按奈不住,率先出招。
其余二人在他动身的刹那亦随之而动!
黑衣弓手沉默观视着眼前的战场,眼眸一动,看向林内蜂拥而出的罪域人马。
裁罚者夹在层层人群中,最终脱颖而出,缓缓步至深海主宰身边。
“深海主宰,吾一向只与强者为伍,所以——”他伸手搭在深海主宰肩头,看似是应允对方合作的要求,随即语调一变,眼中寒光一闪,变故突生。
裁罚者搭在他肩头的手瞬间一沉,扣住深海主宰身形,另一只蓄劲已久的手迅急无比,掌气直透深海主宰胸口,血色四溅!
裁罚者见一击得手,脸上伪装出的友善褪去,高喝一声,“死来吧!”
杀声喝起,后方数名罪域精锐同时暴起,无数兵刃织成死亡罗网,涌入本势均力敌的战场。
意料之外的背叛,顿时使深海主宰人马腹背受敌,军心大乱。
赮毕钵罗见深海主宰以一敌二,身随心动,下意识想要去援救深海主宰,岂料潜伏已久的罪域人马动作更快,在此刻齐齐蜂拥而上。剑光、刀影、长鞭,兵刃自不同角度袭来,虽无绝顶高手,却配合默契,结成战阵,欲将他困在原地。
赮毕钵罗眉头微蹙,身形在刀光剑影中挪移。他心系深海主宰安危,不打算与此等杂兵纠缠,但战阵绵密,一时竟也难以瞬间突破。
另一边,深海主宰独对裁罚者与战栗公两人夹攻,本就因先前背叛一掌气力不济,此刻更是险象环生。裁罚者手中刀刀凌厉,专攻要害;战栗公指爪阴毒,双掌翻飞,招招不离周身大穴。
深海主宰虽武力超凡,但在两人纠缠下,难免左右支拙。
见深海主宰逐渐落入下风,裁罚者凶光爆射,以手中长刀交错格向深海主宰手中焚天戬,将其深深桎梏在地面。
“结束了!”兵刃被锁,空门大露!他看向站在深海主宰身后的战栗公。
“说得没错!”
战栗公话落,指爪向天,引动周身阴度内元,枯黑的手掌绿光冲天,挟带刺骨寒风,化作深不可测的压迫感。
就在他极招将出之刻——
本该是拍向深海主宰的掌气,竟在半空中硬生生扭转方向,带着更加狂暴凶戾的气势,直轰向毫无防备的裁罚者!
未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背叛,沉闷的掌击声响起,掌劲结结实实地印在裁罚者胸口。鲜血透过面具洒向夜空,将脚下土地染成暗红。
惊愕一掌,揭破局中局。连环布计,罗网难料。
裁罚者踉跄后退数步,最后以长刀支住后退步伐,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惊愕抬首。
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方才一掌并无留情,显然已震伤他心脉。
“你们!”他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与暴怒,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什么合作,不过是妖市之人又一次针对罪域所设下的计谋。
仿佛看穿了裁罚者的所思所想,深海主宰手持焚天戬,兵器上的冷光掠过眉目,他的眼神却比刀剑更寒冷,更锐利。
“这才是这场战役的目的。”他说。
战栗公缓缓收掌,与沉静注视着裁罚者的深海主宰并肩而立。他发出低沉而得意的笑声:“你们罪域才是受网的鸟群。”
“来啊,通杀!”
随着战栗公一声令下,四周阴影之中,本该与罪域之人并肩作战的妖市人马顿时倒戈相向,雪亮兵刃毫不留情地砍向身旁猝不及防的盟友!惨叫声、兵刃碰撞声与怒骂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肃杀,将整个战场化作血腥的屠宰场。
发觉应当前来的援兵亦迟迟未至,裁罚者恍然大悟。从他生出贪婪之心,试图利用妖市与深海主宰之争渔翁得利时,他就已经一步步走进了这个为他精心编织的死亡罗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他,竟才是那只最可悲的蝉。
抬目环视四周绝境,并肩作战多年的伙伴,在他一次错料,沙沉枯骨。裁罚者怒极攻心,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他眼神锐利,仰天长笑:“哈哈哈,今日之恨,将燃成最深沉的战火,我将让你们见识真正的罪域力量。”
“啸影天风·裁杀!”不顾沉重伤势,裁罚者强行催动元功,湛蓝刀气犹如席卷不停的狂风,每一道都带着刺耳尖啸,直直冲向深海主宰与战栗公二人。
面对这凝聚裁罚者周身功力的一击,战栗公和深海主宰未欲直面其锋,运起功力护住周身,左右退开。
狂暴刀气擦着两人衣袍袖角呼啸而过,他们身后的妖市人马却避让不及,活生生被绞成一片血雾。残肢断臂混合着凄厉的惨叫,血色成为今生最后的印记。
裁罚者趁此混乱,强提最后一口气,退到残余的几名罪域同伴身边,嘶声道:“走!”
几人化光向庸流萍寓方位。
战栗公怎会让好不容易送上门的猎物逃脱,袖袍一拂,厉声喝道:“追!”
身影率先化光追去,麾下人马立刻紧随其后。
素还真携金欧皇朝等人走到深海主宰身边,神色凝重而急切:“我们也快随后观视!”
深海主宰点头,一行人准备追上。此时,赮毕钵罗回头,看向原本黑衣弓手站着的位置。方才乱战之中,那人几乎未曾动手,始终冷淡伫立,漠然俯瞰周遭厮杀。而此刻,那片阴影里空空如也,只余夜风卷过,仿佛方才照眼,只是一个莫名的错觉。
深海主宰注意到赮毕钵罗的异状,不由得也抬眼看向他望去的位置,问:“如何?”
赮毕钵罗收回目光,“无事。”
几人顺着地上血渍追出一路,待寻战栗公等人身影的时候,裁罚者等人已然受诛。
素还真本想从裁罚者身上得到关于异识与创罪者的消息,却未料想妖市之人对罪域方面从来宁杀不留,一时眉头紧皱。线索就此断绝,罪域与异识之秘,又沉入更深的迷雾。
可不等他细思其中关窍,变故再生。
战栗公忽出掌暗偷袭背对他的深海主宰。
这一掌蓄势已久,阴狠毒辣,掌风带着将其毙命掌下的幽绿邪气,直取后心要害。
战栗公心思深沉,深海主宰早有防范。眨眼间回身抬掌,不偏不倚,竟也是蓄满元功,挟带深海暗流之威,直直迎上!
双掌交接,气劲爆冲,震得四周尘土飞扬,草木尽折!
深海主宰趁机而退,冷笑一声:“战栗公,你以为吾会对你毫无防备吗?”
“哈哈哈哈。”战栗公偷袭失败,面上并无气馁,而是成竹在胸,低笑数声:“你防我,但防不过无形之毒,方才对战,吾已在掌上施下专门为你特制的爆心毒。”
此言一出,深海主宰脸色骤变,果然察觉一股阴寒邪毒已随方才掌劲侵入心脉,如附骨之疽,正迅速蔓延。他抬手捂住唇,指间滴滴答答落下几点毒发后的黑色血渍。
战栗公杀机外露:“这才是吾的杀着,引你对掌,便是在催发你的毒性。”
“呃——”
深海主宰闷哼一声,身形踉跄,撒血向天。素还真连忙迎身扶住身形不稳的深海主宰,却未料一旁判神殛亦突然抬掌,出手狠辣迅速,重重一击向挂心深海主宰伤势而无隙他顾的素还真。
素还真一口鲜血溅落尘埃,顿受重伤。
“杀!”
一声杀,战场再度易弦转调,战栗高墙下血肉相残。
眼见素还真受创、深海主宰毒发,剩余几人当机立断,分化战力,各自虚晃一招,趁机而退。
一路疾驰,血洒青山,到处都是嘈杂的厮杀和呐喊。
赮毕钵罗背着重伤昏迷的深海主宰出现血唇码头。黄金太艎外,仅有寥寥几名士兵把守。赮毕钵罗横起手上长剑,挥洒间再取数条人命,无人能敌。他正欲上船,却不防雪亮的寒光从后方袭击而来,正中身后深海主宰。
鲜血刹那迸溅,深海主宰落到几步开外,脸上面具应声脱落,熟悉的面容,印在回首的赮毕钵罗眼底。
空气在那一瞬间紧凝起来,周围的声音好像同时消失,唯有尘土间沾血的面容,熟悉得令人心颤,不敢置信。
脑海里全是声音与画面,哗啦啦地似倒翻的书页,张张写满回忆,迷离交错。
仿佛是一秒,又仿佛是许久之后。
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宛如催命鼓点,刺啦一下撕破死寂的夜幕,是追兵已至码头入口。
前方练如焚势如奔狼,杀掌直取深海主宰。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间。
“谁也不准伤害他!”
“……碍事。”
一前一后两道雪寒光芒,交错描绘出血与肉的红花。
赮毕钵罗抬头,是消失已久的黑衣弓手。依旧逆光而立,极近的距离,碧霞般的眸子倒印出溅血的容貌与剑锋折射的寒光,冷冽得不似活人。
她身上沾了湿润的血液,顺着深黑的衣袍滴滴答答往下流淌,而她眼底的黑暗豁然幽深。
分不清是谁先动的手,长剑擦着弓背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响,火星在两人之间迸溅。
黑袍弓手手腕急转,长弓挟着剑锋一带一扯划出半弧,趁着对方兵器受制瞬间,弓尖自下向上,如利刃切向赮毕钵罗咽喉,动作行云流水毫不犹豫。
电光火石间,赮毕钵罗手掌立松,侧身避开攻势,而脚尖踹向剑刃一侧,将绞紧在弓弦中的长剑踢向半空。赤红莲华在夜色中划出灼目轨迹,他迅速反手一抄,以激荡的剑意将她兵器震开。
黑衣弓手后退两步,趁机拉开弓弦。
赮毕钵罗见状,猱身而上,趁箭势未发之时,剑尖直直砍向她右手。
对方本能感到危险,弓弦未满而射,箭擦过他身侧坠落。可剑已到眼前,寒冷刀光似无限逼近皮肤,她当机立断微斜长弓,提气以弓尾硬接他一招。
仓促中,两人同时出掌一对。招式相交,气劲四射,轰然隆响,震起满地沙尘。
下一秒,烟尘中黑色身影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虎口震裂。
赮毕钵罗退敌,不欲赶尽杀绝,趁势后退,背起深海主宰欲往船上驰去。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战栗公已然追到,看眼前战势,心知若让二人登船离去,便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他眼中厉色一闪,“做梦!”
只见战栗公指行邪杀,猝然锁定赮毕钵罗背后弱点,赮顿时再添新红。
赮毕钵罗不得回身再应招,一照眼,一滴血,落在地面散落的尸首之上。下一秒,又是雷霆破空,顷刻狂风。
战栗公第二掌已至,威力更胜先前,掌风笼罩四方,避无可避!
赮本就伤势在身,此刻又负重创,气息一滞,脚下步伐顿时紊乱。眼看蕴含毁灭之力的一掌即将临身——
危急之际,赮毕钵罗忽感到胸口涌起一阵热气,是手中菩提长几残余的灵识!一股温润却磅礴的佛力瞬间流遍四肢百骸,侠菩提宛若借体复苏,兄弟连心,使菩提长几爆发最极端的力量!
他周身绽放前所未有的璀璨圣华,战栗公那必杀的掌劲撞上灿烂金华,竟尔然不敌,被这股反震之力震得气血翻腾,连退数步。
藉此反震之力,赮毕钵罗身形如一片轻羽,向后飘飞,稳稳落于黄金太艎甲板之上。
黄金太艎在他落地瞬间启航,战栗公追之不及,回身看向身后恢复了气息的黑袍弓手。
她站定原地,眼睛极冷极亮。此时她弓上已搭了一支箭,气定凝神,持弓的手臂稳如磐石,将长弓慢慢拉开,弓弦在耳边发出绞紧的声音。
鹰族自来弓枪之术出众,而她更是其中佼佼。此刻弓如满月,箭尖一点寒光,直指黄金太艎,几乎下一秒就要离弦。
终于,她右手松开弓弦,箭带着破开空气的清鸣!
但与此同时,还有一声断裂的响声自她掌中传来——那张木制的长弓,竟因承受不住她方才强行催谷的极限力量,弓身从中崩裂!
箭已离弦,弓却已毁。
那携带无匹力量的长箭方向因而偏移,直直坠入海中,余势掀起狂涛,将沉重的黄金太艎推得更远。
战栗公先是一愣,继而面色阴沉。
黑袍弓手缓缓放下手上的长弓,侧头并无表情地扫他一眼。
虽已受他血制所控,本不应有多余的情感在内,可战栗公偏偏从那双空洞的眼神中读到一句:‘什么垃圾武器,质量这么差都好意思拿出来给属下用’。
此时再追究已然无用,战栗公咽下满腹不甘,吐出一口气:“退下去养伤吧。”
黑袍弓手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默默弯腰,拾起地上断裂的长弓,随即转身,黑袍在夜风中拂动,沉默地消失在码头另一侧的阴影里,如同被黑暗吞噬。
3.
此战虽是战栗公大胜,可深海主宰顺利逃脱,最重要的目的落空,他依旧激怒在心。况且妖市中,仍有素还真未擒。
战栗公令黑袍弓手与判神殛配合,一同搜寻叛党下落。
黑袍弓手:……
判神殛冷笑一声,走到黑袍弓手身边,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充满了不怀好意的试探与威胁:“哦,这不是高高在上的崇座吗?如今竟也似一条狗般,摇尾乞怜。”
黑袍弓手依旧沉默,兜帽的阴影将她大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唯有露出的双眼,色若碧霞。她微微侧头,用那空洞的碧霞眼瞳扫他一眼,没有任何表示,仿佛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这种无视的态度让判神殛眼中戾气更盛,但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阴恻恻地笑了笑:“那么,就请你好好听吾吩咐。”
‘吩咐’二字,他特意咬重了音节。
黑袍弓手终于有了反应。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双眼藏在在阴影中定定地看向他,目光依旧空洞。
然后,她伸出手,缓缓朝他比了个中指。
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与这个粗鄙手势本身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竖起的手指,在昏暗光线下,像是一道狠狠的巴掌,打在判神殛脸上。
“你!”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判神殛周身杀气暴涨。
黑袍弓手却只是淡然收回了手,朝战栗公行了一礼,转身翩然离开。
“够了。”战栗公喝止这场闹。他目光在判神殛与那远去的黑袍身影之间扫过,最终落在判神殛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判神殛,你的任务是搜寻素还真,而非在此与她纠缠。”
判神殛强压怒火,低头称是:“是属下失态。”
战栗公冷哼一声:“记住,她如今是吾之利器。在吾彻底利用她所有价值之前,谁也不得损她分毫。”
他话中之意,既是警告,似乎也暗示着他将用这把利器,给予深海主宰最攻心的一道杀着。
判神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阴狠:“太上爷的意思是……让她,去对付她曾经效忠之人?”
他几乎能想象到,当深海主宰面对昔日部下的刀锋时,那份震惊与痛苦,将比任何身体创伤都更具毁灭性。
“没有什么比来自信任之人的背叛,更能摧垮一个人的意志。”战栗公说着,几乎已然看见未来龙戬不得不对上昔日心爱之人的剑刃,那痛彻心扉的眼神,“龙戬重情,这便是他最大的弱点。”
他要让龙戬尝到最深沉的绝望。不是败于强敌,而是败于他曾倾心相护、甚至愿以性命相交的过往;不是死于战场,而是心死于那双曾映着信任与温情的碧霞般眼瞳,最终化为冰冷兵刃的瞬间。
当龙戬对上她的箭……那场景,光是想象,就令人心旷神怡。
到时候,不管龙戬在战场上如何呼唤她的名字,如何试图唤醒她被禁锢的记忆,而回应他的,永远只有冰冷的箭矢和空洞的眼神。那份挣扎,那份不敢置信的痛楚,将是献于他胜利中,最美妙的哀歌。
“太上爷高明。”判神殛同样期待。
“退下吧。”战栗公挥挥手。
判神殛躬身行礼,无声退出大殿。
4.
说是听判神殛命令,可黑袍弓手在过往就是反骨不羁之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复生后,虽暂时受战栗公血制听从他的命令,可深深刻在身体中的脾性,似乎也没有多大改变。
无事便坐在偏殿,背对殿门唯一光源,任无声黑暗包围,沉默不语,缓缓擦拭新的长弓,谁都不搭理。
判神殛来过几次,或是以命令的口吻交代事务,或是带着试探的目的言语挑衅。她大多时候只是听着,没有任何反应,完全当对方不存在般,动都不动。
“近来有苦境之人入侵妖市,素还真必定因此现面。”判神殛讨了几次没趣后,转而换做命令的口气,直言道:“别忘记你的任务。”
黑袍弓手竖起手头的长箭,箭尖寒光闪烁,锋刃面照亮一双空洞无机的眼。
她脸上神色惯没有什么表情,似是一张披在骨血之上的面皮。
偏殿门窗没有关紧,寒风从缝隙中钻入,时而尖细,时而低沉,流转一室呜咽般的哭响。
判神殛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头火起,却碍于战栗公的命令无法发作,只得硬生生压下,甩下一句:“今夜,滴酉楼。”
黑袍弓手的箭放下,从袖中抽出一瓶剧毒,透明无色的液体在空气中泛出不祥幽绿。她将毒液缓缓倾倒在箭簇上,每一滴都精准渗透金属纹理,在地面积攒出小小水坑。
判神殛后退一步,侧目扫她一眼,快速离去。
高耸角楼上,无星无月。夜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早早到来,看众人兵刃交错,却始终冷眼,看楼下杀声喝起。黑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随时会融于夜色的一抹浓墨。
判神殛携带心劫左凶等人围攻素还真等人,刀光剑影,气劲纵横,将滴酉楼外的街道化作激烈战场。素还真与倦收天虽奋力抵挡,但非妖市之人功体会在此处受到压制,渐趋下风。
就在素还真等人危险之际,远天一道凌厉掌气,啸风翻尘而来。
尘土飞扬,碎屑飞溅!判神殛猝不及防,脚下失衡,招式一乱,竟让素还真逃脱逼命危机。
来者正是深海主宰!
他巍然身影踏尘而至,周身散发磅礴气势,一身战意凛冽,令周遭空气为之凝固。
“判神殛,吾讲过,我们之间有一场正式的皇者对决。”比从前更锐利狂傲的气势,深海主宰眼中战火嚣狂,直指判神殛,“那场战,就在此时此地。吾要让你看清你的渺小与不堪。”
他拇指向下,比了个以往绝对不会做的挑衅手势。
黑袍弓手:……
这个充满侮辱意味的动作,这个充满既视感的画面,使得判神殛瞬间勃然大怒。
可惜菜鸡大怒依旧是菜鸡,他之功体本就不如深海主宰,过往能占得三分便宜,全赖深海主宰顾全大局、多有忍让,以及战栗公在后多方的筹谋。如今,面对经历种种后心性大变,锋芒毕露的深海主宰,他那点实力,便显得尤为可笑。
弓弦绞紧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箭矢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箭尖正对深海主宰眉心。
一招落败,判神殛如破麻袋般倒飞数丈,重重砸在地面,溅起一片尘土。他挣扎欲起,可浑身筋脉寸断,真气涣散,只能任由尘土埋脸。曾经不可一世,曾充满阴鸷算计,此刻只剩下满身狼狈与难堪。
他最后的目光,望向滴酉楼上始终未动的身影。大笑数声,不甘阖目。
深海主宰早就感觉附近仍有一股气息,只是对方未动,他亦不曾在意。直到判神殛死前最后一眼,那带着嘲讽与恶意的眼神,使他不由得在意起始终藏在暗处的人,因而轻巧抬起眼。
相照第一眼,并非对方的容貌,而是一道破空而来的凌厉箭气。深海主宰下意识偏头,箭尖便贴着他的脸颊擦过,切断几缕发丝,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狭长的血痕。
黑袍身影飞跃而下。
她动作极快,如黑鹰掠地,目标极其明确,想抢过地面判神殛的尸体。
但深海主宰比她更快!挥起一道掌气挡住她落地的方向,逼得她不得不半空转身躲开,落在三步远的地方,长弓贴着手臂弧线自然垂下,弓尖指地。
本应是针锋相对的场面,但当深海主宰看到月下那双眼,那熟悉万分的身影,不禁瞳孔骤缩,脱口而出:“慎心?”
大脑一片空白,记忆深处的画面骤然纷飞扬落。
像是交错碎裂的星屑。
烛火下骄心傲气又咄咄逼人的言语,灯花影中扬眉潇洒的共酒言欢,烟火中徐然一叹的笑意,杨柳树下低言婉唱的幽调,以及壮志未酬却猝然流逝的年华。
所有的记忆里面,都指向同一个鲜活明亮的身影。
世界在视线相对的一刹那,在看清对方身影的一刹那模糊起来,却又这般清晰,清晰得不似每一场午夜梦回便消逝的遗憾。
仿佛过去无数个日夜的追寻与悔恨,都在这一刻找到了现实的锚点。
不明所以的倦收天等人见深海主宰态度不对,纷纷停下脚步,暗中戒备。
深海主宰似乎看不见缓缓抬起的长弓,上前一步,眼中充满失而复得的欢欣与难以置信的痛楚,之前狂傲与冷厉在这一似夜风刻消散无踪,只剩下迫不及待的话语:“是你,对吗?”
她冷漠而安静的模样,与过往大相径庭,像是被谁抽去了灵魂。而面对他急切的追问,她轻巧且随意的偏了下头,空洞瞳孔映出他痛楚的面容,没有任何相应的情感流露。
“慎心。”
他话语未落,令人头皮发麻的杀意铺天盖地而来。她手中的长弓再次拉满,箭尖稳稳指向他的心脏,眼神一片虚无,但其中蕴含的杀意却真真切切。
她想杀他。
他的气息猛然一窒,回想判神殛的神色,怎会不知晓如今遥慎心已然为战栗公所控。
“深海主宰。”素还真看他态度格外不同,意识到此人的存在对他怕是非比寻常。隔着不远的距离,他递给深海主宰一个眼神,示意先擒下对方再说。
深海主宰却不愿意对她动手,无论何时,他都……不愿意。
可理智告知他,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他必须制住她,必须弄清楚她复生的原因,以及如何解开战栗公对她的控制。
不……不对,战栗公的血确有控制他人的作用,但这必须建立在对方没有服用过其他妖市皇族血的前提下。
他明明记得……
不待深海主宰理出思绪,她仿佛看穿了他们的意图,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拉满的弓弦瞬间调转方向,向天一松。
周遭的风猛地乱了,蓝白的箭光化作万千箭矢,如疾雨般从四面八方覆盖而下!
“小心!”
倦收天大喝一声,名剑金锋已然出鞘,化作璀璨剑幕护住周身,剩余几人立马反应过来,纷纷避开纷密箭矢。
锋利的箭凝成银白的细丝,夹杂着电闪雷鸣落地,顿时飞沙走石,天地为之一震。
待得烟尘稍散,噼啪声中,那道黑色的身影早已鸿飞冥冥,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地上判神殛倒落时留下的细微痕迹,证明着她方才的存在。
素还真走到深海主宰身旁,问:“对方是……”
他猛地收拢五指,摇摇头,又摇摇头,紧咬的牙关,恨恨吐露几个字:“战栗公,非死不可。”
慎心……
你当真……
他没有想下去,心知他们迟早会再见。
在那个时候,他一定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无论如何。
*
待外出寻找自身双生兄弟的战栗公回归,看见的便是血唇码头边抱弓等待的黑衣弓手,她脚边躺着已然冰凉的判神殛尸体。
海风带着腥咸气息吹拂而过,卷动她黑色的衣袍与柔软发丝,却吹不散她周身死寂般的气息。她站在那里,如同礁石,对脚边的尸体视若无睹,眼瞳空茫望着前方翻涌的海面,直到战栗公骑着河图从半空降落,才缓缓转过头。
“哼,废物。”短短一面,他便了解目前局面,更知晓现在妖市怕是已经在深海主宰掌下。他目光扫过判神殛的尸体,眼中没有丝毫惋惜,只有冒犯被权威的愠怒与对失败者的鄙夷。
黑衣弓手没有反应,木然地将视线移回海面,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深海之下有着奇怪的异动,隐隐引起妖市震颤。那震动并非来自地壳,更像是千军万马齐齐踏动的脚步,因而搅动整片海域的根基,连带着码头都开始轻微摇晃。
“有命收复妖市,也要有命享受。”战栗公冷地笑了起来,回身看不言不语的黑衣弓手,吩咐道:“跟吾前往大殿。”
随着他话落,妖市震颤愈发剧烈,远处隐隐传来建筑崩塌的轰鸣与民众惊恐的尖叫。
黑袍弓手收回观察深海的目光,沉默躬身领命。
待战栗公与战骸骑着河图先行离去,黑衣弓手忽而下移目光,把特意带回的判神殛尸体一脚踹进深海。
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完全就是清理一件碍眼垃圾的态度。
尸体落入翻涌的墨色海水,只激起一小圈涟漪,便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做完这些,她才动身追赶战栗公的脚步,准备加入下一处战场。
*
待她赶到,战声已然开启。
战栗公对深海主宰,战骸对赮毕钵罗。
而她,拉弓引弦,箭光直指深海主宰与战栗公的战场,寒光毕露的箭簇在混乱的战局风暴中稳定得异乎寻常,没有一丝颤抖,仿佛早已锁定目标。
场中四人,气息皆是一滞。
战栗公眼中闪过一丝得色,攻势更添三分狠辣,意图将深海主宰彻底逼入绝境,逼他硬接自己雷霆一击,同时为那支蓄势待发的箭创造必中的机会。
“哈,心痛吗?龙戬!”战栗公声音带着快意,战中亦不忘欣赏对面之人的变脸,笑意更甚,眼底却无笑意,只蕴藏着阴狠的厉色,用言语挑拨龙戬的心绪:“她昔日为你而死,却因吾而活,如今更将为吾亲手取下你的性命!”
“战栗公!”深海主宰怒喝一声,从未想过战栗公竟会为了一己之私,掘开她的墓穴,惊扰她的安宁:“你安敢如此侮辱她。”
战栗公不以为意,反而发出低沉而愉悦的冷笑,“侮辱?龙戬,你错了。是吾赐予了她第二次生命,让她得以重临这世间,你该感谢吾。”
黑袍弓手:……
丝弦拉得更紧,覆着布条的手指紧紧陷入银白丝弦中。
暗处观战的千玉屑见状随之纵身,玉扇轻挥,强势对上正欲松弦的黑袍弓手。
黑袍弓手再次:……
她低低地“啧”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清晰地透出一股被打断的不悦。
这细微的情绪波动虽短暂,却让敏锐的千玉屑捕捉到了。他眼中精光一闪,玉扇攻势不减,借着背对战场的绝佳视觉,很小声的唤了一句:“崇座?”
她没反应,仿佛方才一瞬间的波动并不存在。
千玉屑了然,他放松下来,手上招数依旧凌厉,可怎么看都没打到实处,明目张胆的在这里和她浑水摸鱼,等待深海主宰那处的战场分出胜败。
玉扇挥洒间光华流转,气劲却总是恰到好处地偏开数分,从她衣袍边缘掠过,击碎她身旁的石块地面,扬起阵阵尘土,场面看起来激烈异常,实则雷声大雨点小。
黑袍弓手也配合着辗转挪移,手中长弓时张时弛,箭矢虚发,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但每每与千玉屑擦身而过,钉入他身后的残垣断壁。两人身形交错,看似打得难解难分,实则也确实难解难分。
偶尔,战栗公焦躁的目光扫过这边,见两人缠斗难解,劲气四溢,便不再过多关注,将全部心神放在主战场,催动杀招,意图尽快拿下深海主宰。
一阵惊天地的动静响彻妖市,远处二人纷纷侧目,只见半空中绽开的血珠。
战栗公,败。
不远处和赮毕钵罗纠缠的战骸见势不好,迟钝的心神忽而明晰,虚晃一招逼开赮毕钵罗,化光出现在战栗公身后,接住他坠落的身躯,转向跃上河图的身躯,欲借空而逃。
岸边忽起大风,刮得黑袍纷飞,遮掩面目的布条随风飘逝,露出一张龙戬绝不会忘记,也永远无法忘记的熟悉面容。
看着她眉目间露出的熟悉神情,龙戬的眼神有片刻的失神,思绪缥缈空虚,不言而悲。
朦朦胧胧的雾风中,天与地的距离仿佛遥不可及,却有一点锐利的寒光,闪烁在深沉混沌的夜空。悬在指间的丝弦紧绷,誓要斩断这千百年的纠葛不断的阴霾,掀翻这场充满血泪与遗憾的暴雨。
弓弦震响,箭如流星!
凌厉无匹的箭矢,在风中化作一点寒芒,簸鸿蒙,揽雷霆,吞天沃日,精准穿透战栗公与战骸的脖颈。
鹰族赋予的极佳视力,使得她清楚的看见乌黑血液顺着箭身汩汩流出,染红他如阴云的衣袍,也染红了他脚下这片他曾汲汲营营、妄图彻底掌控的妖市。
短短几个呼吸,毒性发作,他和战骸相携掉下河图的身躯,落入海中,再也不见。
乌云散去,天地间,只剩下风声、浪声,以及身后缓缓走来的脚步声。
遥慎心静立原地,持弓的手臂缓缓垂下。狂风掠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箭矢离弦后残留的锐利气息。
她回过身子,挑眉扬笑,笑容恣意而鲜活,带着几分懒洋洋的痞气,“怎么,没有我还是不行吧?亲爱的主上。”
龙戬不言,深深地看着她,目光温柔而专注,看得她几分发毛。
干嘛这副神色,不会打算为之前的演戏跟她秋后算账?
夭寿,重生归来的龙戬作风比以前差多了,至少以前他绝对不会比出那种手势。
先说明,这绝对不是她教的,她没教过这个,这锅她绝对不背。
“咳,许久不见,不说谢吗?”她试图跳出别扭又奇怪的气氛。
像是要将这些年错过的都看回来,龙戬走近一步,眼底倒印着熟悉又陌生的笑容,一时间怔在原地。仿佛多年分别不再,他与她都回到了最初相识的时候。
本以为有很多的话要说,可在这个片刻,总觉得任何言语,都无法诉说在深海下经愈岁月的思念。
遥慎心越发别扭,现在算是怎么回事,搞相对无言这套吗?她不擅长哇!
从来言语过人,犀利得可以把别人都噎死的妖市崇座,现在竟只能和对面的人大眼瞪小眼。
她张唇,还想说些什么。
温热的阴影却在这个时候笼罩过来,龙戬在那一刻伸手揽住她的腰背,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变得没有任何空隙。
“慎心。”他低低的喟叹,千言万语,都在这纠缠绵缥的拥抱中,感受着她真实的体温和心跳。
遥慎心微微一愣,眼神陡然柔和下来,任由长弓落在地上,轻轻抬手,搭在他隐隐颤抖的背上。
“我回来了,龙戬。”
再也不写剧情了!再、也、不、写、剧、情、了!
好难写,全篇几乎都是剧情的描写,我跟一个木头一样一边看剧一边写,宛如无情的打字机器人。
写到最后才算是我的舒适区,啊!多么快乐的码字!
这对终于相逢了,拨的云开见月明啊!
*
遥慎心从头到尾都没有被战栗公控制,她就是在演,在等待一个能把战栗公一击必杀的机会,涂了毒的箭就是为他准备的。
毕竟她喝过赮毕钵罗的血,所以战栗公的血对她没有任何效用。
没想到吧,工于心计的人终会被心计所误,想利用崇座,哪那么简单。被亲手复生的人杀掉,是我给战栗公准备的礼物,回旋刀扎在自己身上233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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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龙戬后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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