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溃不成军

乾元元年,史思明复叛,刚得片刻喘息的东都又受战乱。

天策府再被推到应敌一线,因而广征制敌策略。而在李子迟麾下,有个名为李暮云的校尉,上呈的几篇御敌之略颇有奇兵之见。

只是……

“李校尉,告诉我、这是个什么字?”

“禀将军,‘袭’击的‘袭’字。”

“那这个呢?”

“‘临’字,临水而行。”

李子迟看着手上这篇狗爬天书,气得笑出了声。

“你家燕将军没教你再练练字?”

暮云嘟囔了一句,李子迟以为自己听岔了。

“你说什么?大声点。”

“禀将军!我家燕将军教了!还说我间接师承的书圣王右军!”

李子迟在这声“王右军”的回响里,当即把手上奏疏放在蜡烛上点了。

暮云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我帮你把字烧给你的间接恩师。”李子迟冷笑:“过两天冬至,你亲口问问他认不认你。”

那可能会上来灭口。暮云想。

李暮云自知理亏,自觉给他的迟哥倒水。

“迟哥,你前两天累得旧伤还发呢,消消气。”他说,“奏疏策论我重新写,明天去沙盘上给你演一下。”

他见帐内左右无人,上前一步,八卦又讨好地问:

“对了迟哥,之前军里传,有个姓雁的苍云校尉打听你旧伤近况,还在苍云驻地挖了一大包黄芪寄你,收到了不?”

“退了,军中不可私收礼。”李子迟斜了他一眼,“与你何干?”

“诶诶,有关有关。”

李暮云忙道:“那位雁小兄弟,也是辗转寄来,后来托渭北给我的家书里带话,你要是退了,黄芪就留着给天策兄弟们炖汤煮茶。你今天喝的汤里就有呢,我也喝到了,不算私收。”

说着,这位在上司逆鳞上横跳的校尉又递上一个写着“李子迟将军”的信封。他见对面没伸手,便小心放在案上,生怕又被火苗燎着了。

“迟哥你看,吃人嘴短,兄弟们都沾你的光。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他的信我送到了,是退是留,后面你自己定。”

李子迟听完这一番胳膊肘往苍云拐的说辞,向李暮云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看来李校尉很有做通讯兵的天赋。”

“禀……禀报迟哥,我今日奏疏还要重写!马草也还没挖!就此告辞!告退了!”

脚底抹油的校尉溜得很快,营帐内马上只剩他一人。李子迟看了会儿军务,心思却总往那个信封上拐。他叹了口气,还是拿过来开了封。

——奇怪的是,信封里面并没有信纸。

李子迟晃了晃,最底下似乎不是空的。他翻转信封,里面的东西“啪嗒”一下落在桌上。

那是一串用棉线串起的红小豆,圈成一个圈,刚好是一个简陋但漂亮的手串。

赤红相思子。

寄信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李子迟捏着这串明艳又脆弱的红豆,一时竟有些不忍退还。

半响,他拿出一张信纸,开头写雁巡雪三字,让他把机关算计都留给狼牙,别再浪费心思送这些。

他写了一半,觉得言辞又有些过了。于是换了张纸,又写了一遍名字,可婉拒的词句怎么写都觉得不满意。

就这么写废四五张,他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张火油浸过的白纸,刚写上收件人,就突然反应过来不对。

这是天策校尉以上将领们才能有的战前留书用纸,每人只一张信纸、一个信封,均以火油浸制而成,防水耐旱,目的就是尽一切可能也要保存送达。

为了什么样的场景不言而喻。

李子迟自然是无人可寄,因此信封和信纸就这么一直空着。没想到今日一时手快,竟定好了收信的人。

他骑虎难下地看着这张珍贵信纸,只好先和那件没用的红豆手串一起收着。一边又默默骂了一遍吃里扒外的天策校尉,心想明天一定要让他把那笔狗爬的奏疏写到狗站起来为止。

(天策校尉李暮云:为什么受伤的会是我哇 【小狗哭泣QAQ】)

……………………

听报峡谷方向有苍云烟信和巨响,领命接应的李子迟就知道要遭。

峡谷是近路,却也是死地。一旦受伏击,就算求援,骑兵赶到都至少要五个时辰。

“燕渭北呢?他麾下连马都认得天策的路!调走前没有留人?”

“禀将军,听说留了一支,确有反对……但天降大雪,行军失期,只能依向导指路。”

向导。

李子迟已知道问题所在,不再多言,勒马发令:

“全军转锋,驰援黑风峡!”

天策军星夜赶路,狂奔杀敌。期间汇合了一支突围的苍云反杀回去。当李子迟终于在峡谷前五里处找到苍云堵在路间殿后的将领,这位将军几乎战至力竭,倚盾而立。

“天策府副将李子迟!前来支援!战况如何?”

“咳……李将军,援军既到,狼牙伏兵已不成势。只是……有二十几个兄弟为阻狼牙,拼死作战、炸了积雪。现被埋于雪下,还望相救!”

“埋了多久?”李子迟问。

“已有一夜。”

李子迟沉默了一下,还是发令:“把医护营的人喊来、说有人被雪埋了。运担架八副,再调五辆……运甲用的马车来。”

担架抬人,马车运尸。

苍云将领听他调这么多马车,双目赤红,但又无力发作。

因为他知道,李子迟是对的。

李子迟拍拍他肩,问:

“埋在里面的,是谁领的小队?”

苍云将领咬牙:“我领的亲兵,还有刚调来的校尉,雁巡雪。”

他看到对面天策将领的脸色一下刷白。

雪白而血红。一路的血迹、横尸和甲胄。

天策和苍云汇合后,狼牙果然已不成气候。战役落定,人却还没救完。

被埋雪里的人,用了两副担架,装了三辆马车。

而雁巡雪还没有被找到。

李子迟奔袭了一夜。他之前强迫自己集中救援与战事,冷静下来,安排雪中救人,协同苍云作战。此刻稍有喘息之机,他再没有理由分心,只好放任自己赶去雪里寻人。

此时距离雪崩,已过去一日一夜。

他不受控制地想,万一雁巡雪没有被埋在雪里呢。

他有些发冷。

“找到了,是雁校尉!”

他闻声一颤,忍不住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小狮子半个身子埋在雪里,四肢僵硬,双目紧闭,面上覆了一层的白霜。

谁能被埋在深冬的雪地里,活着熬过一天一夜呢?

他的理智在不断叫嚣,去做别的、离开这里、别去看了。

可是压不住。

从前的记忆翻涌上来,他曾经在很年轻的时候,收到过苍云家书,里面带着一块冰冷的铭牌。

他经手过很多个铭牌,里面写着很多个年轻生命的名字,他把这些铭牌和家书一起整理好,交付家属。

他自此不愿喊出别人的名字,因为它们被刻在铭牌上。

至于感情和欲求。

不过是欢愉享受,谁想要就做,不留遗憾。没什么好扭捏的,也没什么好顾忌的。离别?生死?战乱之下,不过寻常。

他曾经这么告诉自己,他给内心驻了重重防御。

但他只看了雪里的人一眼,防线便一一失守,溃不成军。那些曾经的永诀的悲痛在此时此刻一齐涌来,溺得他呼吸困难。

他猛地跪倒在地,口鼻处喷出鲜血,在雪里绽出一朵艳红的花。

他眼前发黑,却能看见那人沾满雪花的睫毛,他想到睫毛之下曾有灼灼发光的金褐眼瞳,在望向他的时候常年带着温暖的笑意。

他用手按上自己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找回呼吸,或是抓住最后的稻草。

但是,没有什么稻草,也再没有温暖了。

他所触之处只有冬日里冷硬的天策胸甲,胸甲之下是一层不厚的里衣,里衣之内,贴身放着一个被火油浸过的信封。

信封里,是一张只写了一个名字的白纸。

还有一条,棉线串起的红豆手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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