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那一声通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厅内霎时落针可闻,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一瞬。
蒯铎眼中的讶异迅速被对那《景云璇玑图》的好奇取代,他立刻起身,连声道:“快请!快请侯爷进来!”学者的本能压倒了对权贵突然造访的疑虑。
赵上弦也随之起身,她面上不显,目光却极快地在藏海脸上掠过,带着审视与探究。见儿子神色平静,并无慌乱,她才稍稍敛目,理了理衣袖,姿态从容地准备迎客。
几位师兄面面相觑,都有些拘谨起来。平津侯庄芦隐,那可是京城里跺跺脚地皮都要颤三颤的人物,竟会亲自来他们这清贫的蒯府?月奴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拽了拽藏海的衣袖,小声问:“哥哥,是那个很大很大的官吗?”
藏海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低声道:“无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不受控制加快的心跳,稳步走向门口。
门扉处光线一暗,一道挺拔的身影已然迈入。庄芦隐今日未着官服,一身墨色暗纹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冽威压,多了几分居家的清贵,但久居上位的迫人气场依旧让厅内众人下意识地屏息了几分。
他的目光先在厅内快速一扫,掠过蒯铎与赵上弦,最终精准地落在藏海身上,那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暖意,随即恢复成一派沉静雍容。
“蒯监正,蒯夫人,冒昧来访,打扰了。”庄芦隐拱手,语气平和,姿态放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高高在上,也维持着应有的身份。
“侯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何来打扰之说。”蒯铎连忙还礼,语气诚挚,“快请上座。”他心中虽疑惑侯爷为何亲至,但礼数周全。
赵上弦也微微屈膝行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声名在外的平津侯。见他气度沉稳,眼神清明,并无传闻中武将的粗豪或是权臣的倨傲,心下稍安,但那份属于母亲的直觉,让她依旧保持着警惕。
庄芦隐依言落座,目光转向蒯铎,开门见山:“本侯听闻监正大人精研天文,近日偶得一套前朝《景云璇玑图》残卷,自觉其中精妙,不敢专美,特携来与监正一同参详,还望不吝赐教。”他说着,示意身后的庄善将那个精心包裹的锦盒奉上。
这番话,将他的来意完全定位在了纯粹的“学术交流”上,姿态谦逊,理由充分。
蒯铎一听,眼睛顿时亮了,也顾不上客套,连忙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当那泛黄陈旧、却线条精密、标注古奥的图册呈现在眼前时,他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手指轻颤地抚过图纸,口中喃喃:“果然是它!此处星宿连线……妙啊!与我在封禅台观星所录,竟有七分暗合!”
他抬头看向庄芦隐,目光热切:“侯爷,此图珍贵异常,您肯借与下官一观,下官感激不尽!”
“监正言重了。”庄芦隐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宝物当予识者。能得监正印证,方是此图幸事。”他说话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站在蒯铎身侧的藏海。
藏海正垂眸看着父亲手中的图册,感受到那道视线,指尖微微蜷缩,却没有抬头。
赵上弦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那点异样感又升腾起来。她笑着接口道:“侯爷厚意,我们心领了。只是这图册如此珍贵,侯爷亲自送来,实在让我等过意不去。”她这话,带着试探。
庄芦隐从容应对:“夫人客气。本侯对此类古籍亦有些兴趣,今日前来,一是送图,二也是想听听监正的高见,算是偷师学艺了。”他语气坦然,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好学”的位置上。
蒯铎闻言,更是高兴,连声道:“侯爷若有疑问,下官必定知无不言!”他完全被图册吸引,已然将庄芦隐视为了同道中人。
厅内的气氛,因着这共同的“兴趣”,似乎缓和融洽了许多。几位师兄见侯爷并非想象中那般难以接近,也渐渐放松下来,好奇地听着父亲与侯爷讨论图上的星轨推算。
庄芦隐显然做足了功课,提出的问题虽不算极其精深,却都恰到好处,既能引出蒯铎的谈兴,又不至于露怯。他偶尔也会将话题引向一旁的藏海:
“听闻藏海公子于营造堪舆一道颇有建树,不知对此图中所绘的‘观星台’基座构造,有何见解?”
藏海抬起眼,对上庄芦隐看似随意、实则专注的目光,心下明了。他收敛心神,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清晰道出,从基座的承重结构谈到与星象方位的对应关系,言辞精准,逻辑分明,既展露了才学,又将讨论牢牢控制在学术范畴。
蒯铎听得连连点头,看向幼子的目光满是欣慰。赵上弦看着儿子侃侃而谈、与平津侯对答如流的模样,眼神复杂。她看得出来,侯爷对藏海确实颇为欣赏,但这欣赏之中,似乎又掺杂了些许……过于专注的东西。
月奴挨着母亲,小声嘀咕:“娘,这个侯爷好像也没有很凶嘛,还挺好看的。”
赵上弦轻轻捏了捏女儿的手,示意她噤声,心中的疑虑却并未完全打消。
一场围绕着天文图册的“学术讨论”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庄芦隐见好就收,适时起身告辞。
“今日与监正一席谈,获益良多。图册便暂存府上,监正可慢慢研读。”他拱手道。
蒯铎正谈到兴头上,颇有些意犹未尽,连忙道:“侯爷若不嫌弃,日后若有疑问,随时可来府上探讨。”
“如此,便叨扰了。”庄芦隐从善如流,目光再次掠过藏海,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其中含义,唯有两人知晓。
送走庄芦隐,厅内重新安静下来。
蒯铎抱着那锦盒,爱不释手,对赵上弦感叹:“这位平津侯,倒是个妙人,于学问一道,竟颇有见地。”
赵上弦看着丈夫沉醉于图册的模样,又看看一旁神色如常、正准备退回书房的藏海,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淡淡道:“侯爷身份尊贵,往来还需注意分寸。”
藏海脚步微顿,垂眸应道:“是,母亲,孩儿明白。”
他转身走向书房,袖中的手缓缓松开,掌心已是一片湿濡。
这第一步,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迈出去了。庄芦隐以“学问”为桥,成功地、合理地踏入了蒯府的大门。
然而,藏海知道,母亲那双锐利的眼睛,并未完全被那套精妙的图册所迷惑。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他需要更加小心,更加谨慎,才能在这亲情与爱情的夹缝中,寻得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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