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芦隐的首次正式登门,如同在蒯府这潭深水中投入一颗石子,表面涟漪渐平,底下却暗流涌动。
蒯铎得了那套《景云璇玑图》,如同老饕见了珍馐,一连几日都泡在书房,废寝忘食地比对、演算,对那日侯爷来访的细节早已抛诸脑后,只余下对其“好学”与“慷慨”的良好印象。
然而,赵上弦却非如此轻易便能被打发。
她那日便觉异样,这几日更是留心观察。她注意到,藏海虽看似与往常无异,依旧埋首于他的图纸模型,但偶尔会对着窗外某处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她发现,儿子书房里那套他用了多年、边缘都已磨得光滑的木工工具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套材质非凡、做工极其精良的新工具,问起时,藏海只含糊说是“友人相赠”;她甚至隐约嗅到,藏海换下的衣物上,偶尔会沾染上一丝极淡的、与那日平津侯身上相似的冷冽木香。
这些细微的蛛丝马迹,如同散落的珍珠,在她心中慢慢串联起来。
她不动声色,这日午后,端着一碟新做的桂花糕,来到了观风打理药材的小偏房。观风正对着几株新采的草药发呆,脸色有些惴惴不安。
“观风,来,尝尝新做的糕点。”赵上弦将碟子放下,语气温和。
观风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师、师娘!您怎么来了?”他眼神闪烁,不敢与赵上弦对视。
赵上弦笑了笑,自顾自地在一旁坐下,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吃着,状似随意地问道:“观风啊,我和你师父不在的这些时日,府里一切都好吧?没出什么特别的事?”
观风心里咯噔一下,头皮瞬间发麻。来了!师娘的盘问来了!他努力维持镇定,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挺、挺好的啊!没、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就是稚奴他钻研学问,挺用功的……”
“哦?是吗?”赵上弦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压力,“我听说,前些日子,稚奴似乎不在府中?”
观风额角渗出细汗,支支吾吾:“啊……是、是出去过几次……就是……就是去……探讨学问!”
“探讨学问?”赵上弦挑眉,“和谁探讨?去了何处探讨?”
“就……就是……”观风急得抓耳挠腮,脑海里拼命回想藏海之前的嘱咐,可一面对师娘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他脑子就一片空白,“是……是平津侯!请稚奴去别院看、看水利工事!”他几乎是喊出来的,说完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赵上弦眸色微深,语气依旧平和:“只是看水利工事?住了几日?”
“住、住了几日……”观风声音越来越小,“但、但那是为了研究方便!侯爷他很欣赏稚奴的才华!还、还送了好多书和工具!”他试图强调“学术交流”的性质,却不知自己越是补充,越是显得欲盖弥彰。
赵上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让观风如坐针毡,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了个透透彻彻。
“观风,”良久,赵上弦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不会撒谎。告诉我,稚奴和平津侯,究竟是怎么回事?”
观风浑身一僵,脸憋得通红,嘴唇哆嗦着,眼看就要撑不住。他脑海里天人交战,一边是师弟的再三叮嘱和信任,一边是师娘那洞悉一切、让他无所遁形的目光。
“师、师娘……”观风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我不能说……稚奴他……他……”
就在观风心理防线即将全面崩溃的瞬间,藏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母亲。”
赵上弦和观风同时转头,只见藏海不知何时已站在偏房门口,神情淡然,目光清澈。
观风如同见到救星,差点瘫软下去。
藏海迈步走进来,先是对观风微微颔首,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转向赵上弦,坦然道:“母亲可是在问儿子与平津侯往来之事?”
赵上弦看着他,不置可否:“你师兄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藏海神色不变,语气平稳:“母亲多虑了。儿子前次已向父亲母亲禀明,与侯爷往来,多是因营造水利之学志趣相投。侯爷惜才,提供别院供儿子实验,借阅古籍,馈赠工具,皆是出于对技艺的尊重。观风师兄只是担心父母误会儿子与权贵交往过密,坏了家中清誉,故而紧张了些。”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观风的异常,又将所有往来都归结于“学术”,态度坦然,让人挑不出错处。
赵上弦盯着儿子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慌乱或掩饰。然而,藏海的眸子清亮如寒潭,平静无波,仿佛他所说的,便是全部事实。
半晌,赵上弦才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裙:“既如此,便好。只是记住为娘的话,分寸二字,需时刻谨记。”她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藏海,“尤其是与这等位高权重之人交往,更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说完,她不再多言,端起那碟几乎没动的桂花糕,转身离开了偏房。
直到赵上弦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观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抹着额头的冷汗:“吓、吓死我了……师娘那眼神,太、太厉害了……”
藏海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辛苦师兄了。”
观风抬起头,看着藏海依旧平静的侧脸,忍不住问道:“稚奴,你……你和侯爷……真的只是……探讨学问?”
藏海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枝叶渐黄的银杏树,良久,才轻声道:“师兄,有些事,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没有否认。
观风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糊涂了。但他知道,师弟做事向来有分寸,他既然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自己只要……继续帮他守住这个秘密就好。虽然,在师娘面前守住秘密,真的好难啊!
观风在心里为自己掬了一把同情泪。
而走出偏房的赵上弦,面色沉静,心中却已了然。藏海的应对堪称完美,观风的反应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她那看似冷静自持的儿子,与那位权势滔天的平津侯之间,绝不仅仅是“学问”二字那么简单。
她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终究是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和……选择。
只是这选择,前路是坦途还是荆棘,尚未可知。她这个做母亲的,是该阻止,还是该……静观其变?
赵上弦第一次觉得,这为人父母之道,竟是如此难以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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