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水榭的日子,如同一池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的深潭。藏海将自己活成了一尊精致而沉默的玉像,除了每日必要的起居,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临水的书斋里,或看书,或临帖,或对着棋盘独自推演。他对庄芦隐赏赐下来的那些华服美器视若无睹,依旧穿着他素色的旧衣,仿佛以此来维系内心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坚持。
庄芦隐来得不算频繁,但每次到来,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急于身体上的亲近,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一种更缓慢、也更磨人的“雕琢”。
他会过问藏海的饮食起居,会考校他的学问,甚至会与他谈论一些朝堂上无关紧要的轶事,或是府外田庄商铺的些许事务,看似随意地询问他的看法。藏海起初极为谨慎,言多必失,他只选择最安全、最无关痛痒的回答。
但庄芦隐显然不满足于此。
这日傍晚,庄芦隐再次来到水榭,手中拿着一份略显陈旧的舆图。他在书案前铺开,示意藏海近前。
“看看这个。”庄芦隐指着舆图上一处标记,“这是京西的一处皇庄,去岁秋汛,冲毁了一段河堤,淹了数百亩良田。工部报上来的修缮方案,耗时久,耗资巨。依你之见,可有更经济迅捷的法子?”
藏海心中警铃微作。这已超出了寻常的闲谈,涉及朝政实务,是极其敏感的领域。他垂眸道:“藏海一介白身,岂敢妄议朝政工务。工部诸位大人经验丰富,所定方案必是周全之策。”
庄芦隐抬眼看他,目光锐利:“本侯是在问你。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但说无妨。”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力。藏海知道,若再推脱,只会引来更多试探,甚至可能触怒他。他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舆图,仔细查看那处河堤的地形、水势走向以及周边地貌。
片刻后,他伸手指点:“侯爷,此处河道拐弯,水流湍急,若只按常法加固原有河堤,恐难持久。或可……在下游不远处,利用天然土丘,修建一道辅助的导水堤坝,不追求完全阻隔,而是将洪水主流的力道引导向中央深水区,减轻对两岸,尤其是对此处薄弱堤岸的冲击。如此,主堤的修缮压力可减,工期与耗费或能节省三成以上。”
他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专注于技术本身的冷静,仿佛只是在解答一道复杂的算学题目。
庄芦隐听着,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惊异。他本只是试探,却没想藏海竟真能于片刻间,提出如此新颖且切中要害的构想。这绝非纸上谈兵,而是基于对水流力学和地理形势的深刻理解。
“导水堤坝……”庄芦隐沉吟着,手指在舆图上轻轻敲击,“想法不错。若交由你来督造,你需要多久?”
藏海猛地抬头,对上庄芦隐深邃的目光,心头一震。他立刻躬身:“侯爷!此事万万不可!藏海身份卑微,岂能插手皇庄事务?此乃越矩,亦会为侯爷招来非议!”
他拒绝得又快又急,带着真实的惶恐。他深知,一旦踏出这一步,他便真的再无退路,将彻底被打上“平津侯私人”的烙印,卷入朝堂纷争的漩涡。
庄芦隐看着他骤然失色的脸庞,看着他眼中清晰的抗拒,不怒反笑。他喜欢看藏海这副模样,喜欢看他冷静面具被打破时流露出的真实情绪,哪怕是恐惧。
“你是在担心本侯?”庄芦隐向前一步,逼近他,语气带着一丝玩味,“还是说,你宁愿永远龟缩在这水榭之中,做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也不愿展露你的锋芒,让你的才华有真正的用武之地?”
他的话语如同利刺,精准地扎在藏海心中最矛盾、最不甘的地方。
藏海脸色更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庄芦隐伸出手,这次没有碰他的脸,而是握住了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腕。那手腕纤细,冰凉,在他温热的掌心中,脆弱得不堪一折。
“藏海,”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致命的蛊惑,“本侯知道,你心有不甘。但这就是你的命。既然无法改变,何不利用本侯给你的平台,去做你想做、也能做到的事情?难道你那些学识,那些奇思妙想,就甘心永远埋没于这方寸之地,随着岁月一同腐朽吗?”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藏海腕间细腻的皮肤,感受着其下急促的脉搏。
“留在本侯身边,你能得到的,远比你想象的更多。权势、地位、施展抱负的机会……只要你愿意。”
这是诱惑,是陷阱,却也是**裸的现实。
藏海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强行闯入他生命、打碎他一切的男人。恨吗?自然是恨的。可在这恨意之下,那颗被父亲寄予厚望、自幼便渴望学有所用的心,却因庄芦隐的话而剧烈地动摇起来。
像他这样无依无靠的身份,若无贵人提携,纵有惊世之才,又能如何?难道真要一辈子隐姓埋名,庸碌无为?
他的挣扎,他的动摇,一丝不落地映在庄芦隐眼中。庄芦隐知道,他的话起了作用。这块坚硬的璞玉,正在被他用“抱负”与“价值”作为刻刀,一点点地雕琢,一点点地撬开缝隙。
他没有再逼迫,只是松开了手,语气恢复了平常:“此事不急,你慢慢考虑。舆图留在这里,若有更细致的想法,随时可来书房寻本侯。”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藏海一眼,转身离去。
书斋内,只剩下藏海一人,和他腕间那残留的、灼人的温度。他低头看着摊开的舆图,那复杂的线条与标记,仿佛化作了一张巨大的、充满诱惑的网。
是继续坚守那微不足道的、近乎可笑的自尊,龟缩一隅?还是……抓住这魔鬼递来的橄榄枝,在屈辱中,换取一个施展才华、甚至可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他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前方迷雾重重,每一条路,都布满了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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