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接下京西皇庄河堤修缮差事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水,在平津侯府乃至工部都激起了不小的波澜。然而,与预想中工部官员的激烈反对或刻意刁难不同,最初的接触竟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甚至可称之为“和气”。
工部派来对接的是一位姓王的员外郎,态度客气,言语间对藏海提出的“导水堤坝”构想表示了极大的“兴趣”与“钦佩”,对于藏海所需的人力、物料清单,也只是略作形式上的查看,便爽快地批转了下去。流程顺畅得让藏海心中反而升起更深的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妖”,很快便主动现了形。
这日,藏海正在汀兰水榭核算第一批运抵工地的石料数目,下人通报,工部侍郎庄之甫来访。
庄之甫?藏海握着账册的手微微一紧。这位侯府嫡长子,自他回府后便未曾直接打过照面,只有那无处不在的敌意如影随形。他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心中惕然,藏海面上却不露分毫,整理了一下衣袍,迎至水榭外。
庄之甫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锦缎常服,脸上带着一种与往日阴郁截然不同的、近乎热络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精明的算计。
“藏海公子,冒昧来访,不会打扰你吧?”庄之甫拱手,语气竟称得上客气。
“大公子言重了,请进。”藏海侧身将他让进水榭。
分宾主落座,下人奉上茶点后,庄之甫便挥退了左右,水榭内很快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庄之甫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却不喝,目光在藏海身上扫了一圈,笑道:“藏海公子如今可是父亲面前的红人,这京西河堤的差事,父亲可是寄予厚望啊。”
“藏海惶恐,只是尽力为侯爷分忧,不敢有负所托。”藏海垂眸,语气平淡。
“诶,不必过谦。”庄之甫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公子大才,这‘导水堤坝’的构想,连我们工部的老行尊看了都赞不绝口。若是办成了,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也是公子你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他话锋一转,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不过,藏海公子,你初涉官场工务,可能有所不知。这朝廷的工程嘛,向来是‘水至清则无鱼’。有些规矩……想必公子是明白的。”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来。
藏海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抬起眼,目光清冷地看向庄之甫,淡淡道:“大公子何意。”
庄之甫见他如此镇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河堤工程,预算颇丰。其中……可操作的空间不小。公子负责督造,我在工部负责核销,只要我们联手,将这账目做得‘漂亮’些,这其中的好处,自然是你我共享。”他拔弄了手上的羊脂玉,随后放在案上,往藏海的方向推了推,笑道:“这块上好的羊脂玉,只是聊表心意,事成之后,另有重谢。保证比父亲赏你的那些死物,要实惠得多。”
他竟是来拉拢藏海一起贪污工程款!
藏海看着那块玉,只觉得无比讽刺。他拼尽全力想要抓住这个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想要做一点实事,可在这些人眼中,这却成了中饱私囊的绝佳途径!甚至连之前那点因嫉妒而产生的敌意,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都化为了迫不及待的同流合污。
“大公子厚爱,藏海心领。”藏海将羊脂玉缓缓推了回去,声音渐冷:“只是,藏海奉命修缮河堤,是为解百姓水患之苦,为朝廷节省帑银。此等营私舞弊、侵吞国帑之事,恕藏海不能从命。”
庄之甫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显然没料到藏海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他脸色沉了沉,语气也冷了几分:“藏海,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可是双赢的好事。你得了实惠,我在父亲面前也好替你说话。你若一味清高,这工程……恐怕不会那么顺利。工部那边,卡一卡流程,拖一拖物料,可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这是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了。
藏海站起身,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庄之甫:“大公子若觉得工部流程或物料供应有问题,藏海自会据实禀报侯爷,请侯爷定夺。至于这些,”他看了一眼礼盒,“还请大公子带回。藏海福薄,受用不起。”
“你!”庄之甫勃然变色,猛地站起身,指着藏海,“你别给脸不要脸!真以为父亲宠着你,你就敢不把本公子放在眼里了?我告诉你,这工部的水,深得很!没有我的首肯,你这河堤,休想顺顺利利地修起来!”
面对他的气急败坏,藏海只是微微躬身:“若大公子无其他事,藏海还要核对账目,恕不远送。”
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
庄之甫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瞪着藏海,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他原以为这藏海不过是个有点才华的玩物,吓唬一番,再许以重利,必然手到擒来,却没想竟踢到一块这么硬的铁板!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咬牙切齿,“藏海,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连那枚上好的羊脂玉都忘了带走。
藏海看着他那狼狈离去的背影,缓缓坐回椅子上,只觉得一阵心力交瘁。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那块玉。
他知道,他彻底得罪了庄之甫。接下来的工程,恐怕真的会步步维艰。
这官场的淤泥,比他想象的更加污浊、更加凶险。他本想洁身自好,独善其身,奈何身处漩涡,想要做点实事,竟也如此困难重重。
但他不会退缩。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就必须走下去。庄之甫的威胁,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倔强。他倒要看看,在这片淤泥之中,他能否真的开辟出一条清流?
他唤来下人,指着那块玉,冷声道:“将这些原封不动,送去大公子的院子。”
有些底线,他必须守住。这不仅是为了父亲的家训,也是为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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