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托付,不知是否恰好落入了藏海的算计之中。今夜事后,庄之蘅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明知道藏海野心不小,有所图谋,但她还是选择了相信他。戢羽却说她过虑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为利而来,为利而散,人之长情,藏海选择合作也只是各取所需。报仇、争利才是首要之事,人的长情与感情,最终都会被放在最次要的位置,甚至是不需要考虑的。
藏海与庄之蘅的谈话结束后一同走回到静谧的墓地。庄之行正一手拿着锄头,一手将坟茔上的泥土平整地覆盖回去。他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浸红,眼神中带着些许迷茫与疲惫,他抬起哭红的眼眸望向身边并肩走来的二人,脸上仍挂着掩不住的痛苦。
庄之行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先生都告诉阿蘅了?”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藏海,“你打算怎么做。”
藏海看了他一眼,眼神深邃如潭,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气息:“二公子放心,我答应你的,答应三小姐的,都会做到。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做,还请二公子和三小姐允我些许时日思量。”他朝两人拱了拱手,语气坚定,“今后,我们同生共死,荣辱与共。”
庄之行没有再说话,只是拱了拱手回礼,随后就又低下头,继续埋着他母亲的坟茔。
夜深,三人一同返回侯府。戢羽早早在后门廊庑下守候,趁着四下守卫松懈的间隙,将庄之蘅接回了府中。临别时,庄之行忽然喊住了藏海,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似有些迟疑,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你没有告诉阿蘅吧。”他顿了顿,眼底的情绪翻涌不定,“我是说,你的真实身份。”
藏海微微一笑,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语气平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她没必要知道。”他的目光依然锁定在庄之行身上,仿佛在试图从他眼中读出什么,他的语气有些戏谑,却带着冷静的审视,“你担心我会害她?”
庄之行闻言,虽然嘴上没有承认,但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他沉默片刻,终究没有直接回应,只是轻轻撇过头,低声道:“阿蘅毕竟是我的妹妹,她是无辜的。”
“我也有一个妹妹,可平津侯杀我全家的时候,他可不曾放过我家一口人。”藏海的眼神冷了几分,言语中仍是冲不散的浓烈恨意,目光在夜色中一瞬不瞬地看向远方,“不过我不是平津侯,杀人全家之事,我做不来,也不屑做。不过你也该清楚,既然决定走这条路,就没有回头路可言,瞻前顾后,难成大事。”
庄之行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僵硬,他的目光转向远方,仿佛在试图找寻某种力量来支撑自己的决心,“我不会动摇的,我要为我娘报仇,我要杀了他们。”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似乎无力,像是一缕烟雾,很快就在清冷的夜雾中消散了。他的脸上没有了泪水,清秀稚嫩的脸庞一夜之间变得面目全非,他的眼神多了狠厉与坚定,仿佛在此刻,所有的理智与犹豫都被仇恨覆盖了。
藏海静静地看着他,满意地点头,“希望你能记住你说过的话。”
今夜之事,虽然早在预料之中,但庄之蘅还是悲愤绝望至极。
对于平津侯府和父亲,庄之蘅的感情一向复杂难言。父亲的冷漠利用,继母的伪善阴狠,虽早已在她心中埋下了恨的种子,但毕竟他是她的骨肉至亲。若她心中全无半点情感,未免太假。她对这个家、对父亲,抱有一丝残存的希望,同时也有野心,然而,眼见娘亲病故的真相终于揭开,那些藏匿已久的秘密像是旧纸,瞬间被撕裂成千片,曾经的温情,一并化作碎屑,散尽无踪。
曾经是为了权力放弃娘亲,今后,他就会为了权力放弃我。是无上的权力,害得她家破人亡,那么她就要站在更高的权力之上,让仇人得到报应。
戢羽观察她的神色,估摸着今晚发生了一些事来,她见庄之蘅正惘惘地出神,下了狠劲儿在绞弄荷包上的穗子,她打算央开话题,“小姐饿了吧,今晚小厨房做了芙蓉糕...”
庄之蘅轻轻叹息:“戢羽,我们没有回头路了...”她的声音极轻,戢羽未能听清,只见她似自言自语般摇头,像是在宽慰自己。很快,庄之蘅又恢复了常态,淡然一笑,“去替我熬一碗安神药吧,我喝完便歇下。”
戢羽犹豫片刻,见她神情未变,便轻轻点头离去。
她缓缓起身,步伐沉重,仿佛一只被束缚的孤鸟,艰难地挪步回到房中。她倚着,墙边跌跌撞撞地走到书案前,指尖微微颤抖地扶住椅把,慢慢坐下。她低头,紧紧摩挲着自己衣袖上的细缝,指甲陷入掌心的瞬间,胸口一阵剧烈的悸动,仿佛心脏在她体内疯狂地撞击。她深吸一口气,捂着胸口,低声自语:“痛...好痛...”
她闭上眼,忍不住用指尖抓向缠着药帛的小臂,每一道结痂又裂开的伤痕,都像是在提醒她无法逃脱的痛苦。她的手颤抖着划过自己冰冷的肌肤,血液沁出的瞬间,她倒吸一口气,仿佛找到了那一丝暂时的解脱。
痛,似乎成了她唯一能够感知的东西,而这种感知让她觉得自己依旧活着。
庄之蘅静静地坐着,看着血肉模糊的手臂,内心逐渐平静,闭目凝神片刻之后,那股剧烈的痛楚已被一层薄薄的麻木所取代。她轻轻睁开眼睛,望着皮肤上的血,眸子里只有一片空洞的冷漠。
她随手取过那盒藏海赠与她的薄荷涎,指尖沾上膏药,缓缓涂抹在伤口上,动作极其细致,似在安抚着心中的满目疮痍。药膏的清凉渐渐渗透血肉,淡淡薄荷香气在屋内弥漫,与寂静的夜晚扭曲地交织着。
她凝视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小臂,低声喃道:“痛,好啊,痛才能让我活着,痛才能让我记住,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今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燥热的气息。外头的阳光炙热,热浪滚滚,而侯府的园子则是另一番景象。院中绿意盎然,蜿蜒的藤蔓爬满了架子,凉风拂过,清爽透心。新换的花果香薰置在桌案上,香气轻盈而淡雅,温柔而别有一番韵味。
自从应允了与藏海的交易后,庄之蘅大多数时间都在埋头作画练字。偶尔,她也会拿起针线,她的丹青技艺早已炉火纯青,但在绣花上却总是难以精进。那一朵荷花,她绣得歪歪扭扭,颇为笨拙,根本难登大雅之堂。
这天在园子的凉亭下,正研磨铺纸的时候,见藤蔓下有个身影佯佯绕过嶙峋的太湖石山,池边垂下的绦绦柳枝遮住了他的眉眼,只见清风拂掠过他袖间,朴素的香囊随脚步开阖而荡漾,气度从容,不紧不慢,到了凉亭底下。
庄之蘅拿笔洇墨,抬头便见藏海肃立在一旁,她一时间摸不准他的来意,顿时晃了晃神,半晌才开口:“藏大人方从父亲书房出来?”她抬头虚扶了一把,并未给予他过多的眼神,兀自俯下身来凝着神仔细落笔,笔尖细细勾勒出一枝寒梅的轮廓,“藏大人有话吩咐?”
藏海拱手称不敢,“三小姐说笑了,你我只是各取所需,谈不上吩咐。”
见他站得笔直,似乎不急着离去,庄之蘅觑着他,随口问了句:“听兄长说,你为他寻了习武的良师,助他准备毛毡赛?”她轻笑着摇头,腕间玉镯碰在砚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大抵是不了解我这个兄长,他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惯了,别说习武了,平日里让他多走两步路都抱怨不已的,扶他上位,大人恐怕得多操点心了。”
“二公子不过是娇气了一些,心气是在的,若稍加磨砺,定能闯出一片天地。”藏海缓缓垂下手,依旧规矩地站在亭外的台阶下,“今日前来叨扰,是想与三小姐商讨大计。”
庄之蘅终于搁下手中的笔,抬眸扫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抹轻笑与玩味,“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藏海轻轻一笑,缓缓道:“我已经为二公子制好了助他扬威的计谋。而三小姐这边,我自是也费了一番心思。”他微微停顿,复道,“三小姐才名出众,然要名震京城,还差几分火候。下月枕楼荣宝斋将举办一场拍卖会,届时会遍请京城清流名士,希望三小姐能好好准备,抓住这次机会。”
庄之蘅微微挑眉,对他提出的计谋不甚感兴趣,“我的画作一直在荣宝斋挂卖,再办拍卖会又有何裨益?”
藏海不急着将一切全盘托出,微微一笑:“这便需要三小姐随我一同去枕楼一趟。”他目光微闪,微微躬身道,“枕楼老板仰慕小姐的才情已久,若能与小姐互利共赢,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庄之蘅心头一震,随即神色微变,眉头轻轻一挑,语气疏淡,带着些许讥讽:“没想到藏大人与枕楼也关系匪浅,还真是失敬了。”
藏海对她无由头的冷意和轻蔑并不生气,依旧不急不慢地说道:“三小姐误会了,我与枕楼不过也是互利互惠罢了,交情并不深。”
庄之蘅的心情微微有些复杂,虽然她的面上看似平静,但内心却暗藏疑虑。她深深凝视着藏海,眼中并未放松警惕,语气冷静而带着一丝挑衅:“大人乃是堪舆营造奇才,身为侯府幕僚已是大材小用。如今,您不仅襄助我们二人为母复仇,还替我们架好了青云梯。大人所求的,恐怕不止是升官发财,扶摇直上吧?”
藏海微微一转目光,脸上并无波动,语气平淡却透着深意:“三小姐倒是直言不讳。”他稍作停顿,目光变得深沉,“我所为的,不过是为眼前的利益而已。入朝为官,一展抱负,是万千寒门学子的梦想,小人自然也不例外。”
“既然大人都如此说了,那我也不好吃白食,总要礼尚往来才是。大人要想在父亲跟前得脸一些,其实并不难。”庄之蘅轻抿唇瓣,停顿了片刻,方道,“大人作为我父亲身边的第一幕僚,你可知他目前在朝中的困境为何?”
藏海微微一愣,随即目光沉静,思绪清晰:“自然知道,侯爷自大胜冬夏回朝后,便被圣上收了兵权。多年来,功高不赏,反倒因威名过盛,受主忌惮。”
“如今,天下太平,朝中急需安稳治理,自然不再需要一位功高震主的军侯。加之重文轻武的风气愈发盛行,父亲的势力渐弱,能用之人更是寥寥无几,眼下的局面确实艰难。若你能帮他破局,定能助你更进一步。”
藏海眸中虽然有些神摇意动,但还是很快就恢复如常,“还请三小姐提点的深一些。”
庄之蘅抬了抬手,示意他上前些许,她抚裙而坐,继而道:“现在在父亲心里压着最沉的那块石头便是要设计笼络可用的文官,军方多的是死忠支持父亲的武臣,他现在手中只有剑,没有笔。”庄之蘅沉声开口,眼神锐利,“我听闻,朝中文官与司礼监因春闱一事分庭抗礼已久,致科举延误已近两年,司礼监一直以国库空虚为由推托,不肯伸援。而这正是你借力而上的契机。”
藏海想了想,大概也认同了庄之蘅所言之事,点了点头。
“国库艰难,确属实情,然科举乃国本,若全然废止,伤的是国之根本,寒的是天下士子之心。大人可设法向父亲进言,劝他上书支持礼部和兵部恢复春闱科举。若司礼监以拨款为由再加推脱,可提议分期选拔,试行简科,先于辽府等地开考,从急需补充的地方官员选拔开始,待财用稍宽,再复旧制。”庄之蘅轻轻一笑,眼中闪过一抹胜券在握的光芒,“虽然如今司礼监权倾朝野,掌批红权,但其恩宠全系圣上一念之间,若一旦遭遇清洗,便是万劫不复。而文官清流,世家大族之间盘根错节,基业愈加稳固。司礼监者,眼前之刀,内阁者,背后之箭。若不得罪司礼监,尚可保全性命;而结交内阁,方能图得长久之利。其中利益关系,大人可得好好说与父亲听啊。”
藏海听了,内心倒没有太多波动,只是眸光深深地看着她,视线自她脸上游移到她身上,顷刻后,他没头脑地回了句:“小姐用了我给我膏药?”
庄之蘅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她心头不痛快,只道:“你没听我说话?”她抬眸扫过藏海,脸上隐隐透出一抹厌倦,“还是大人觉得我所言不值一提,还是不信我所说的?”
藏海的视线在她腕间稍作停留,随即低头,语气恭谨:“小姐若继续划伤自己,怕是会终身留疤。”
亭外的树影摇曳,稀疏的光斑在她突兀紧绷的脖颈上投下凌乱的阴影。
庄之蘅冷笑一声,忽然间觉察到自己不由自主的情绪,强压住怒气,低声说道:“大人今日是来与我商讨要事,还是来为我行医?”
藏海依旧不急不慢,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盒,盒盖轻轻一掀,顿时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药香。“白及、当归,再加上一味西域龙血竭。若是每日涂抹三日,便可不留疤。”
庄之蘅目光停留在那青瓷盒上,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这男人每次出现,犹如柳叶刀,总能挑开她最脆弱的地方。她猛然拂袖起身,眼神倔强,声音冷冽:“大人若无要紧事,便请回吧。”
他与她接触不多,但对她的了解却不浅。她有太多面孔,或温柔如水,或冷漠疏离,或傲慢锋利,或如琉璃般脆弱,她擅长伪装,总能让人一时看不穿她的真面目。尽管她表面坚不可摧,心底那柔软的一角,藏得再深,也逃不过他的洞察。
藏海轻笑一声,转而将那盒药膏推到她面前,"三小姐谋划时像个老练的棋手。"他指尖在盒盖上轻叩,"怎么轮到自己的事,反倒糊涂了?"
日光不知何时爬上来,照亮藏海半边脸庞。庄之蘅这才发现他唇下有一颗极小的痣,笑起来时像落在雪地上的墨点。她拿眼梢瞥他,一副风雅淡泊的君子模样,没有半点激进冒失,莫名让人猜不透他心思。
藏海依旧站在她面前,目光如水,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反应,他微微倾身,语气轻柔:“三小姐如若不信,倒也不必勉强用这药膏。”
庄之蘅微微一愣,眼神瞬间变得犀利,她看向藏海,似在思量他的言外之意。她微微仰头,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玩味,缓缓开口:“大人的好意,我现在可不敢随意接受了,我要是欠你太多,怕是还不上了。”
"三小姐说笑了,在下不过是见不得美玉有瑕。"
庄之蘅眼波微动,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了个半圈,"美玉?"她忽然嗤笑出声,故意将缠着药帛的小臂往他眼前一送,"大人眼力不佳啊,外头都说庄家三小姐面容残缺,脸上有一条可怖的疤,可是坊间传闻只说对一半,这疤没长在脸上罢了。"
"传闻还说在下入侯府心怀不轨,另有图谋,是个克侯爷命数的奸佞小人呢。"他尾音带着钩子,"三小姐可信?"
庄之蘅的眼波微动,又复拿起那管笔,似不经意地继续道:“药膏能止血疗伤即可,有没有添名贵药材又何妨?就如同大人一般,名声如何不重要,关键看大人有多少价值了。”
三小姐叽里咕噜说一堆,藏海不听反而还下钩子勾人hhh,将美男计和攻心计进行到底的藏比,一句见不得美玉有瑕疵,到底里面有多少真心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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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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