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叶锦焰说,“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他被伤害。”
“你搞清楚,现在是他在伤害别人。”
“那都是我的错,不该由他来承担!”
“你想怎么承担?”
“请让我代他受罚。”
老人摇摇头:“因果既在,天眼分明,你想代人受过,也要问问这阎浮提终生答不答应。”
叶锦焰道:“这与众生何干,我只是要把我的人带回去。”
老人道:“若我说,带不回去呢?”
“如果带不回去,那我陪他死在这里也行。”
话音未落,剖夜剑光大盛。
老人手掌微动,袍袖飞卷,在漫天的烟尘里挥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旋即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叶锦焰消失在剑光中。
老人摸了摸下巴,转过身望着褪色的天际与熔岩的深海。
他说不清为什么。
他顶着无名这个身份活得太久了,活完了一辈子,还要在这里活不计其数的日日夜夜,还在人世间的时候他就早已不会为任何冤魂的任何悲惨遭遇有半分动容,但方才那一刻,他明明来得及出手。
是他故意慢了一步。
他不知为何。
他想,这应该是自己身为九天下意识的推波助澜,因为那孩子,或许是身上真背负着某种命数而来到此地,而自己不过是局中一环罢了。
绝不可能是因为被他说服了,什么婚约契约的,简直荒唐。
火花在衣服下摆炸开。
荀重且战且行,孤身一人在黄沙滚滚的古城中前行。
这里遍地是战死后无意识的鬼魂,挤挤挨挨地冲撞在一起,平时互相搏斗,此时嗅到生魂的味道,前赴后继的朝他涌来,又被笔墨结成的浪潮一个个狠狠推回去。
荀重走了一路,挥出的气劲不知折断了多少个战魂的脖子,仿佛不觉疲惫,仍然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向前,出招,收势,再变招,周而复始,动作依然不见半分阻滞。
如果这也是一种杀戮的话,杀戮似乎能让此刻的自己稍微痛快一点。
真是个糟糕的预兆,他想。
这些战魂不知痛苦,不知今夕何夕,只觉自己仍在战场上,只要还能动,就要一刻不停地战斗下去。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那从天而降的巨大罗盘上,崩裂的缝隙里有火星不断坠落。
它们落在远古的战场上,烧灼着战士们仅存的衣衫,噼里啪啦地在战局中接连炸开。
懵懂的战魂似乎被那炸裂的声音打扰,又似乎是被那烧灼的气息提醒,纷纷抬头去看,甚至一度忘记了战斗。
荀重身上向来整洁得一丝不苟的衣衫也被零星的火苗溅射,灼出一个个孔洞。
“啧。”
他在这飞火与狂沙四起的战局中,颇为不满地撇了撇嘴。
说实话,要同叶锦焰走这一趟,固然是家国情怀、兄弟义气所在,但他无法否认更有一部分原因是自己很想发泄。
他本是医武双修的侠客,平时行走江湖救人不仅靠医术,还靠那手出神入化的笔法,但在解星图走之后,他再也没对人出过招。
没心情,没兴致,也总觉得没必要。
他不再对任何人显露情绪,唯有碰到相似的雪夜,独坐房中怔然半晌,抬起手来抚上心口,才模糊有点感觉:这里居然已经完全空了。
可是既然星图嘱托我活着,我便替他好好看顾这个他放不下的人世。
是啊,他那么放不下,可这世间何时善待过他?
如果世间的恶有形状,荀重恨不能用所有的力量去跟它酣战三千场,至死方休。
他不得不承认,他心里有恨,他不是慈眉善目的济世菩萨,总有想对人间拔剑宣战的冲动。
这样,或许不配自称医者吧。
随着天火的降落,楼兰古城的形状开始有了奇异的改变,打斗间,风沙偶尔遮蔽了视野余光,再看过去的时候,原本空无一物的沙地就长出几面石墙来。
那些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不知如何长出,似乎每一面都有意规避了荀重的视线,总之,在他辗转腾挪地又跟战魂打了几个回合之后,发现自己周围已经没有敌人了。
取而代之的,是数道仿佛本就立在那里的高墙。
但城中的战魂并没有消失,他能听到近在迟尺的,战魂们彼此缠斗的声音,被用墙分隔开来后,他们又恢复了无差别袭击的老样子。
高墙平整肃立,空中巨大的阴影降落,碎裂的罗盘化为天盖铺展,荀重像是被关在了一个有棱有角的盒子里。
在那堪称惊天动地的变化中,荀重好整以暇地正了正衣冠,趁着这来之不易的战斗间隙,拍掉了方才飞火灼烧衣角留下的灰尘,这才施施然抬眼看去。
叶锦焰从空中跃下,一时分不清方向,烟雾太大了,他只能凭着记忆向那山峰撞击的地方掠去。
这一路飞驰,时不时总要撞上几个在空中飘荡的小鬼,谁也没想到在地狱这个本已是环境第一恶劣的地方还能变得更恶劣,此时雾霾人鬼不分地招呼过来,没人能在这样的空间中保持稳定,都被不知哪来的妖风吹得四处奔逃,又互相撞得七荤八素。
一时间群鬼号哭,其声震天。
叶锦焰本想凝神细听分辨游照野的方位,真下场了才知道,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根本搞不清自己身在何方,鉴于此处的诡异气场,他甚至也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如预料般下坠。
但他确实在嘈杂声中得到了为数不多的有用讯息,他听到了那座山缓慢移动的隆隆声。
凭着这一点点的线索,叶锦焰拼尽全力向那山的方向冲去,还在不断地意外撞击过程中学会了踩踏小鬼们借力。
于是,在小鬼们“哎哟”“啊呀”的乱叫声里,他离那山体越来越近。
也不知是哪一次撞击撞得狠了点,把自打掉进这个鬼地方来就有点昏沉沉的叶锦焰给敲醒了一般,他福至心灵地想到:等等,方才那位无名前辈说什么?
冥府死地,生魂免入。
他真是个傻子,眼前这情形,他明明最擅长处理。
毕竟,他已为此演练了很多年。
叶锦焰在空中又踩中了一个小鬼的脑袋,借力往上拔高了一段,尽量将身体保持平稳,把剖夜放回腰间,两手快速地做了个手势,空中似乎有金灿灿的透明符文闪过。
他闭上双眼。
刹那间,在无人能看清的烟雾蒸腾里,那些正不辨方向四处乱撞的鬼魂动作不约而同地停滞了一下。
叶锦焰并指如刀,平行着在眼前隔空划过,数道金色的脉络在眼皮下熠熠发光。
他在急速下坠,但却又如端坐高台,面无波澜,在呼啸的风中轻声念道:“三界五行怨遮眼,诸君共我如是观,开——”
无数道金色的光线,从几乎所有的地方发散开来,如云破月,如芒刺笺,鬼魂的视线四面八方地射来,将巨大的山体照得无所遁形。
此时,此地,他能看见一切。
叶锦焰二话不说,向游照野所在的洼地俯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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