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焰本不希冀那山峰会在碾碎自己之前会大发慈悲地停下来,而今它停下来,也不过是多给了一时半刻的缓和。
剖夜剑冲势未散,仍携着凛然战意挑上了断龙骨,神兵狭路相逢,登时异光大绽。
这一招,是叶锦焰用左手使剑以来最惯用的,质朴无华,大繁至简,最真诚的剑法本就难以破解,特别是当他学会将所有内力凝注于左手之后。
无形的光芒瞬间冲破了叶锦焰所下的薄弱符咒禁锢,白茫茫一片扩散开去,冲击着整片凹地上四处散落的小鬼,哀嚎遍野。
从远处望去,幽冥海中原本被火光映红的天色——抑或说是地面——竟也受这片异光的影响,黯淡不少。
那一刻,头顶的山岩仿佛没有停滞,叶锦焰只觉五脏六腑都被狠狠撞了一下。
但那山又确实停下来了,所以他的五脏六腑又很快弹了回去。
紧接着,他听到轻微的碎裂声响。
那声音短促,微弱,几不可闻,按理不该在这振聋发聩的场景被他捕捉到。
但他听得分明。
剖夜剑本就与他身心相连。
叶锦焰被巨大的冲击力拍向空中。
这世界上已经发生过的,尚未发生的,正在发生的所有事情,仿佛都已经在他脑海里转过一圈了。
好像是打从剑冢出来那天起,也好像是从祠堂的雨夜里长跪不起那刻起,叶锦焰就开始计算这世事万千的走向,他想过生,想过死,想过天上的星星坠落,想过长江的水流枯竭。
自然,他也想过,剖夜剑会有折断的那一天。
这一刻来得如此突兀却又合理,他不受控制地飞向头顶的山崖时,就已经毫无阻碍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有些释然:结局就该是这样。
烟雾消散,熔岩凝固,悬空的海浪翻涌而来,星疏月朗,叶锦焰仿若附身飞鸟,看见了一整个倒挂的人间。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久远的词来,嘴唇翕动,轻声念了出来,“俯瞰尘寰如梦……”
是在哪里看到的来着?
还没等他想起来,空气里劈啪作响的灼烧声迅速逼近,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将他生生从半空中扯了下来,这股力量掀起的旋风如一泼冷水拍在叶锦焰脸上,触感生疼。
想起来了,这是他写的词。
十年前,和荀重、乐黄泉几人夜游西湖,把酒泛舟,雅兴来了,一人一句接下去,当场吟成了这首《临江仙》。
这第一句,是他当时趴在船头醉眼朦胧,看到湖面上映衬着夜空,才有了“俯瞰尘寰”一语。这首词因为当时几人遣词习惯和脾性都大为不同,前后风格迥然多变,甚至显得有些怪异,却因此成了他们独特的记忆。
俯瞰尘寰如梦,星月沉落江中,回首长安已朦胧,天高孤雁远,只余万山重。
家书不至旧城,断笛难寄晚风,血泪啼鹃三两声,何日策马归,与君再相逢。
后来几番辗转,世事如磨。
乐黄泉私下跟他说过,从那夜之后,这词牌不知怎的成了他最常用的一个,每每夜不能寐时都会写上一首,乃至于习惯成自然,考取功名时在殿堂上连写十二首词,竟无一例外全是《临江仙》。
倒转于湖的夜空,倒转于海面的人间,又何尝不是这些年来倒转的天与地。
叶锦焰被大力拽回地面,险些撞上残火未尽的坚硬岩石。
他呛咳着抬起头,游照野那血迹斑斑的手甲正不甚温柔地拎着他的衣领。
叶锦焰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开口还打了个磕巴:“游、游照野,你——”
断龙骨从中间断裂,名副其实地成了两半,跟同样遭遇的半柄剖夜剑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
这么一断,四周灼热的温度都褪下去不少,零星火焰在地面跳动,苟延残喘。
叶锦焰看了看自己手上剩下的半柄剑,又看了看游照野的表情。
他发现游照野的眼睛像被急速搅动的水池般,忽而清明,忽而狂乱,闪烁明灭不定。
判官眼也一样明明灭灭地闪,叶锦焰被那情绪影响,慌乱了片刻,却又很快镇定下来,平静地回望他的鬼使,说完了剩下的半句话:“——你看我们头顶这座山,是不是有点像当年的伏牛山?”
游照野说:“我这一生,欠了很多条人命。”
叶锦焰:“……”
游照野:“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可惜,欠了什么都能还,命没法还。”
叶锦焰:“……”
游照野:“……我不想再多欠一条了。”
说罢,他松开手,后退了半步。
叶锦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然后摊开右手,看了看掌心那只闪烁的眼睛,忽然攥起拳来往游照野胸口捶过去。
这一拳毫无保留,游照野猝不及防,险些被那力道掀翻过去,连退了几步才勉强停住,堪堪维持住平衡,又被疾冲过来的叶锦焰一脚当胸踩中,直挺挺踹倒在地。
只剩半截的剖夜剑水泠泠的一线光,抵在游照野的脖子上。
叶锦焰屈膝半跪,不客气地将膝盖顶在游照野胸口,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这鬼身上,还剩一只右手没用上,便慢条斯理地伸过来,抓住了那鬼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扯得游照野被迫抬起头。
“想跟我一拍两散?”叶锦焰垂眼看他。
游照野眼神失焦了片刻,才慢慢定到叶锦焰身上。
他躺着没动,就着这个颇有些被胁迫的狼狈姿势,说道:“你知道这是哪吗?”
叶锦焰不答反问:“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
“九天兵鉴……对,九天兵鉴去哪了?”游照野喃喃道,“生魂免入,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我现在不关心什么九天兵鉴。”实际上,叶锦焰在这一刻之前都没想起来他们此行的目的,“断龙骨力量暴走,会怎么样?”
游照野顿了顿:“我不知道,也许会毁了眼前能毁灭的一切。不过,这里已经是三界六道最坏的地方,无论怎么毁,最坏的景象也不过如此。”
“所以你才会选择来到这里?”叶锦焰问。
游照野迟疑着,没有立刻回答。
叶锦焰又问:“那么,我若是毁了断龙骨,又当如何?”
游照野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感觉,我好像跟它一样,裂成了两半。”
“……”叶锦焰松了手,把断裂的剖夜剑随手扔到一边,审视般地看了游照野一圈,“什么意思?”
游照野皱了皱眉,说话间,他眼中的光泽依然明明灭灭:“我觉得这具身体里,只剩下半个‘我自己’了。”
沉默片刻,叶锦焰站起身,看也不看地朝背后伸出一只手。
游照野犹豫着抬手抓住,被他一使劲拽了起来。
“只剩下一半了,那我们就去找另一半。”叶锦焰没看他,抬头望向那奇异地停在半空的山体,“找到之后,你就跟我回去。如果回不去,我便随你留在无间炼狱。鬼使契约在这里做不得数,但我们藏剑山庄的人向来说话算话,你把灵魂托付给我,我这条命同样也是属于你的,没有谁亏欠谁,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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