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鬼簿被高高抛起。
本已脆弱不堪的书页禁不住那狂风和高温的炙烤,迅速地坍塌,粉碎,四分五裂,一片片在空中凋零,如委顿的花瓣。
叶锦焰双手平摊,闭上眼默念。
神鬼不归天,青鸟亦飞还。
净土接森罗,绝地是人间。
无数朱砂写就的名字,生辰,故事,从空中跌落,摇摇晃晃地,展开了一幅幅空白卷轴。
叶锦焰右手一挥,顿在空中,五指微张,从方才起就一直掐算着的动作停下了。
你想错了,游照野。
我是在计算时间,但这时间,不是神识归体的时限。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回头。
无上心剑的剑谱,就算背下来,也不可能完美地实施,因为那剑气需要多年修炼,才能运转自如。
好在,我是藏剑的弟子。
我知道积攒剑气的方法,然后异想天开地,我觉得可以赌在这里。
听上去不难,只需要一套君子剑法就够了。
但也需要无数套君子剑法。
肉眼不可见的细微波动钻进了卷轴,剑气化为有形,水墨在纸上晕染。
叶锦焰双指并拢,在眼前虚划而过,金光在单薄的眼皮下跳动。
他将双眼完全敞开,借给任何想再看一看人间的鬼魂。
像是一种回馈,他也能看到层层重叠的往生秘境,一个个片段次第播放,看见洞庭湖畔饿殍横尸,苍山脚下碧血泪与被猎杀的飞鸟,玉门关外最后一场雪和至死不跪的战马,也看见长安冲天火光。
那一瞬间长如万年。
飞火流转的声音变得模糊,人声渐起。
有脚步声靠近,衣袖在空中飞舞的声音,剑出鞘的声音,玉石相撞的声音。
叶锦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感觉到每一片细微的纸张被火燎过的温度。
“哟。”有人大大咧咧地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肩膀,“你这小子,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叶锦焰说:“尹放大哥。”
尹放一手揽着他的肩膀,说话间,才步上前来,低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去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这……”
叶锦焰转了转头,自觉眼皮间粘稠滞涩,很难睁开,便用手去摸了一把,脸上不知何时布满温热的泪水,兀自流淌。
“我哭了?”他喃喃道,“我怎会……”
这泪水奇怪得很,似乎将眼睛整个黏了起来,叶锦焰试了又试,睁不开眼,便顺手借了尹放的“鬼眼”,转到他的视角。
这才发现哪里是什么眼泪,是浓稠的血,从眼下蔓延,不知何时已淌了满脸。
连番折腾下来,他的脸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肤色,泥土混杂着血污,映着闪烁的火光,影影绰绰,乍一看去,竟如厉鬼一般。
尹放身后有个持剑的女侠士走过来,瞧了他一眼,奇道:“剖夜君,你这脸怎么回事?”
银发挽髻的老妇人紧随其后,也跟过来看了看,道:“莫非是鬼眼全开的缘故?”
“我瞧瞧,让我瞧瞧。”矮个子的游医拨开人群,“啧啧,血泪,上次见还是在那年的长安城……”
“闪开啦,你能看出什么?”方士打扮的少年从背后弹了下游医的脑壳,“点鬼术后遗症啊,还得问我。”
半空中,君子剑法的剑意犹未散尽,无数把剑浮空而行,每一把都对着鬼魂的心脏。
熙熙攘攘的人群,形色各异,穿着打扮,形态举止,无不是盛唐气象。
叶锦焰以无形的目光凝视着他们,若非历经死别,这该是出现在承天门大街的景象。
他微微抬手示意,周围的嘈杂声因而短暂地停歇了一瞬。
“诸位,”他说,“请你们前来,是为寻找这九天秘境的破局之法,某苦心多年行至此处,不想因毫厘之差遗恨终生,点鬼簿已毁,我亦已抛却肉身前尘。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若有来日,诸位替我多看看人间。”
众鬼沉默片刻。
还是尹放先打破沉默道:“抛却肉身前尘,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叶锦焰身后隐约出现了一点亮光,那光微微闪烁,只有在偶然的角度看去,能窥见一盏灯的形状,“我用往生秘境,点了盏灯。”
方士少年后退半步:“你,你疯了?”
“我当年强开往生秘境,大家也都说我疯了。”叶锦焰淡然道,“世人只知,东西藏在往生秘境最为稳妥,因为阴阳两界不通往来——我也只有这一条命,若要换点东西,当然要锱铢必较,换到最划算为止。”
“你……”尹放欲言又止:“算了。需要我们做什么?”
叶锦焰单手持剑,任由两行血泪在脸上蔓延,半空中鬼眼翕张,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微笑:“九天秘境,终归只是凭大能之力在尘世中辟出的蹊径,既然借了阴阳交界之处,承受得住我们这么多往生秘境全开的力量吗?当这个秘境承载不住的时候,也就是棋局到了尽头的时候。”
尹放脸上没什么表情,沉吟片刻,点点头,道:“可以试试。”
说着,他便从腰间摘下了一只酒坛。
迷雾逐渐弥漫开来。
游照野的手脚被藤蔓缠住,动弹不得,岩石闭拢之后,四周也只剩余死寂的黑暗,仿佛已完全隔绝了几步之外的滔天火海与无边业障。
但他感觉到,有人站在他面前。
那人开口,是个少女的声音:“现在,没人能救你了。”
游照野闭上眼,感受着周围空气的波动。
这里似乎没有空气。
火烧不到,水侵不入,神明看不见,天地不容的一个地方。
“这里只有你。”少女说,“游照野,只剩你了,你,和你的轮回珠。”
她的声音因为兴奋在微微发抖:“神明留下的缺口,你抓住了,我就知道,这步棋我走得对,九天绝不可能算到,那个珠子被我用来……”
她突兀地住了嘴,似乎觉得不该宣之于口,随即又嘻嘻笑了起来。
一片黑暗中,有微弱的红光缓慢地从游照野的躯体上扩散开,染亮了他眼前的一小块空间,模糊地照出了祈舞年轻的脸,她好像那年误入伏牛山的天真少女,不曾历经岁月变迁,带着与当时别无二致的调皮表情注视着他。
游照野哑声问:“用来干什么?不就是取人性命。”
祈舞轻笑着,好像觉得他愚不可及,问他:“游照野,你想想,满山遍野的人都死了——我凭什么还活着?我怎么能出现在这里,我怎么可以在人间与地狱来去自如,你怎么不想想,我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游照野看着她,一言不发,心里升出些异样的感觉,他好像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祈舞说:“轮回珠取走的第一条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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