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念念一时站不起身来,道决便也在一旁打坐诵经陪着,两人各怀心思,周遭空气静谧,偶尔有细小的砂砾被风吹拂而来,又随着地藏经的诵念声远去。
天光偶尔明亮,大部分时间都是沉寂而黑暗的,散发着诡异的红光。
不多时,地下有异响传来,诵经声停了,两人对视一眼。
祁念念咬牙按着腹部的伤口起身,道决上前两步,禅杖横持,挡在她身前。
细密的声响,如同新木抽枝,又顶落重重山石,听着下一秒就似要破土而出。
道决忽道:“持国殿的秘境,和其在现实中的本体一样,被人下了咒术屏障。”
祁念念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啊……”
“我也是后来入少林才知道的。那屏障已落下两百余年,非我李唐皇族之人不可入。”
“两百年前……”祁念念喃喃道,“还没有李唐吧?”
道决回头看了她一眼:“是。”
“但……”
“但已经有九天了。”
十六岁的时候,叶锦焰还没有得到剖夜。
还没有通过试炼,还没有练成出神入化的剑法,也没有运转自如的轻功步法。
所以当他腾空而起逼近无名的时候,被对方轻而易举地用空中看不见的丝线拦住了去路。
叶锦焰被凭空绊了一下,迅速翻身而下,勉强没有摔倒,但也以一个称得上狼狈的姿势落在了无名身前。
他半跪在地上,用剑指向无名,说:“放了他。”
无名低头看他。
叶锦焰坚持道:“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然后放了他。”
无名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不可思议道:“你问我想要什么?竟然问我这个老头子想要什么……藏剑山庄的小公子,总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啊。”
叶锦焰道:“游照野为了我才这陷入九天秘境,我死也要保他出去。”
无名道:“你可知,这里虽说是九天秘境,但秘境中的力量可是非常之强大,若说是真正的幽冥死地,也不为过。”
他转头望向低处战场。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生死之间总有不甘,若无绝技,怎可固守这一方深渊。”
藤蔓勾住游照野的手脚,将他又往更深处拽去,火光更盛。
四周的小鬼窃窃私语,而本来激烈交战的几方人马也注意到了这边异变,有人搭弓射箭,要趁他无暇反击一箭射穿他的魂体,也有人持刀赶来,满眼都是大仇将报的兴奋。
战场上的将士们自然不答应,有人在想方设法拦阻,有人急着要跑来营救。
咔嚓一声。
头顶那座倒悬的山崖竟有了隐隐松动的迹象。
藤蔓沿着四肢,爬过游照野的胸口,继续向上攀升。
他看见那座山。
近在眼前。
叶锦焰极力压制着自己想要转身去看的冲动,站在原地与无名对视。
兜帽的边缘阻隔了大部分视线,他只能看到老者平直冷硬的下半张脸。
然后无名说:“度朔山,本就该在那里的。”
顿了顿,又道:“轮回珠,也本就该在那里的。”
叶锦焰微微睁大了双眼。
“你是说……”
“本就是借这轮回珠苟活于世,现在还回来,也理所应当。”无名说。
叶锦焰想反驳,却似乎无从驳起,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说:“轮回珠不是他要拿的。”
“也是因这东西,又生造了千万笔杀孽。”无名轻笑一声,“他不亏。”
“他是为大唐出征!”
“你以为大唐就是天下吗?”
“我……”叶锦焰怔住。
“所有人都觉得该死的是对面。你们也不例外。但,你们也是对面。”
叶锦焰手指微微颤抖。
藤蔓覆住游照野的口鼻,倒悬的山顶触到了从地底爬出的藤条一角,随即两相弥合,仿似从未分离过一般。
“一百多年了啊。”无名沉声道,“这天地,该归零了。”
冒死进入伏牛山的那些人说,轮回珠是宝物。
这宝物看起来没什么好,世人争抢,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驾驭天火,千夫所指,人人避之不及,还是堕入深渊,化为山岩,夜夜为神赎罪?
他没有罪。
假使世上所有人都背着罪孽而来,他将是最后一个无辜的人。
叶锦焰猛然回头。
枝叶丛生,火星寥落,既在山巅也在海底,他只来得及捕捉到游照野最后一眼。
生死之外,他们隔空对视。
半空中有人尖声大笑,他听不见,熔岩下有人急切呼喊,他听不见。
他看见,身形瘦弱的少年站在高台,脸上留下一行泪来。
这世界归于寂静。
藤蔓沿着山脊向上生长。
度朔山慢慢停住了,它看起来不再像是一座倒悬的高山,而像一个无比庞大的山洞,严密地将地下的火海笼罩起来,隔绝了头顶幽深的海水,使这里存有一息之隙。
泪水沿着叶锦焰的脸颊向下滴落,他浑然不觉。
或激战正酣、或跪在角落颤抖的群鬼都随着度朔山的归位安静了下来,他们以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仰望头顶,此刻,那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岩石。
他们的身体变得透明,他们低声诵念,化为尘埃里的光芒。
“你问我想要什么?”无名在身后喟叹道,“老夫一生想要的东西太多,当时不知,皆是梦幻泡影。如今只想坐观天理轮回,各行其道,对错分明,黑白有论。游将军,一念之差,千古之错啊。”
“你怎可说……”叶锦焰声音都在抖,“怎可说,是他的错。”
无名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漠:“你又怎可说,携轮回珠行凶数十年之人无过。”
“他没错!”叶锦焰怒道。
我的将军征战四方,戎马江湖,救死扶伤,为国平叛,是一个后人定会世代歌颂的大英雄。可他却一生孤苦无依,流离漂泊,受尽折磨,人世间的千百般痛楚都尝了一遍,死后仍不得安宁,还要为众生渡火海、负岩山,断骨剖心。
谁敢说他有错,谁敢说他有错?
错的是沽名钓誉的奸臣,错的是野心勃勃的叛党,错的是见利忘义的鼠辈,错的是喋血万里的恶魔,错的是我,是你,是这整个摇摇欲坠人鬼不分的世道,而不是他,唯独不是他。
无名隐约感觉到不对,敏锐地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向浑身颤抖的叶锦焰。
少年身前凭空出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
他伸出手去,纸页无风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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