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交割，道决走下了山崖。
他在路边扶起了一个重伤的女子，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又都迅速避开了。
“祁施主。”道决眼观鼻鼻观心。
祁念念道：“大师，没想到会先见到你。我……”
她咳嗽了两声，浓稠的血液滴落在洁白的襦裙上。
“你伤得很重。”道决说，“须得尽快医治。”
“不要紧。”祁念念说，“在这九天秘境里，暂时还死不了。”
“何意？”
“九宫棋谷，是一场交易。上一次，我用自己换了出口，现在秘境塌了，师师也用自己换走了我的引魂灯。”
道决沉默。
“这场交易没有结束。”祁念念又说，“可能……永远不会结束。”
道决说：“无论如何，我们先找找出口。”
“大师，你……先走吧。”祁念念艰难地喘了口气，道，“我的剑丢了，师父的衣钵……我不能丢。找不到，我也不能离开。”
在军营里的时候，游照野习惯了自作主张。
有时前进，有时后退，营里的人日渐沉默，只听他这个聋子一声令下拔腿便走。
天策府后来越来越沉寂，没旁的声响，直到秦王殿也成了灰烬，玉门关也成了坟场，天上的星星照着没了气息的士兵，最后一匹战马力竭倒地。
他们逐渐下坠。
没了就没了吧，游照野想着。
还有我一鬼游荡于世，天策府就不算终结。
但是原来，并非如此。
他们都道是战争结束了，英雄陨落了，神仙回到天上了，人间无人垂怜了。
原来没人放弃，没人离开，他们互不相见，两个世界在极偶然的情况下相交，然后他拨开迷雾，原来还在十八岁那年的战场上。
有人帮他挡箭，有人为他开路，有人等他回府，有人推了他一把，说，别回头。
他被推着走了两步，走到人群中央。
太阳轰的一声坠落。
“叶锦焰！”他揪着那少年的衣领，直接把人拽了一个踉跄。
“干嘛啊？”叶锦焰瞪他，剑柄不耐烦地戳在他胳膊上，想把人拨开。
十六岁的少年身体轻软，被他不由分说地拦腰扛了起来。
“放开我！”叶锦焰剧烈挣扎，双脚乱蹬，毫无章法地踹他。
游照野嗤笑一声：“踹我有什么用，我死鬼一只，本就不会……”
嘶。
居然有点痛。
见鬼了。
他努力维持着淡定，说完了后半句：“……不会有什么感觉。”
游照野四下巡视，最终似乎选定了一个方向，踏着步子迈向那里，一路有穿着各色服饰、手持各种武器的人如狼似虎地朝他扑来，又都被身着盔甲的将士们打了回去。
鬼魂倒地，化为磷火，星星点点，飘摇直上。
天上的火向下落，地上的火向上飞。
有的融进岩石，有的溶入海水。
“你说得不错，人人都想杀我。”游照野淡淡道，“战到后来，朝野崩塌，人鬼不分。叛军想杀我，鬼山会也想杀我，吐蕃回纥突厥人，没人不想拿我的人头。你知道吗？后来没有回长安的路了，我们的战报不知道送给谁，因为路上总有各路占山为王的‘勤王军’，要夺走你的资源，据为己有。天子不在长安，群众的信仰也会随之而去。”
叶锦焰不挣扎了，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偶尔我也会想，这样的战争，还有什么意义？”游照野说，“老实说，当时我不知道，我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但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他仰头看了看距离，踩踏山石借力向上一跃，跳上了一个小小的山坡。
叶锦焰被不怎么温柔地从肩上放了下来，转头一看，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那个自称无名的老者面前。
黑色的兜帽歪歪斜斜地罩着老者的眼眉，只露出线条冷峻的嘴。
游照野说：“冥府死地，生魂免入。既然说是免入，那老头儿，我来问问，误闯入此地的生魂该怎么回去？”
无名呵呵一笑：“生魂想回去，岂非很简单，扔掉那盏灯就行。”
“哪盏灯？”游照野问。
无名不做声，游照野又转头盯着叶锦焰：“什么灯？”
叶锦焰默不作声地低头，继续用手指掐算时间。
“到底什么灯啊？”游照野烦躁地抓抓头发，“没事打什么哑谜，你们这些人……”
叶锦焰瞥了他一眼，忽然上前一步，靠近无名，低声问道：“小狼呢？”
这个角度和距离，已经足够他看清无名的表情。
无名：“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叶锦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说：“我知道了。”
说罢扭头便走，没走两步，又不出所料地被游照野拽住了。
“有话好好说，别老拽人袖子。”叶锦焰目不斜视地说。
游照野道：“上次在剑冢里，你为了疗伤，神识入体，回到十六岁那年……”
叶锦焰不解地回头看他。
游照野顿了顿，道：“那时候，你的记忆也回到了十六岁。”
叶锦焰一怔。
“但是现在没有。”游照野研究似的看他的表情，“你还有记忆，也不可能是依靠剑冢的阵法行神识入体，所以，这两次根本就是不同的招术。表面看起来，你都是回到了十六岁，但这次不一样。”
叶锦焰不想让他说下去：“这已经不重要了。”
“对我来说很重要。”游照野说。
“那又如何？”叶锦焰霍然转身，“你都已经……！”
他半晌没说下去，游照野道：“已经怎么了，你说。”
叶锦焰冷哼一声，反手一甩剑柄，恰好勾住了游照野肩上的绑带，游照野被他这动作带的往前一踉跄。
“我问你，”叶锦焰贴近他耳边，“江山与我，你选哪个？”
“你在说什——”游照野打了个哆嗦，“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叶锦焰静静地看着他：“我相信，神明尚且有隐没之时，江山也总有易主之日。但你不可能同意。你已经做出你的选择了，我也是。”
他将手掌放在游照野胸前的盔甲上，轻轻推了一把，勾在游照野身上的剑身脱落，自然地换到了另一只手上。
游照野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他听到地底传来了不祥的声音。
这难道还不是世界的最底端？
很难想象，在这种坠入深海的幽冥地狱之下，还有什么所在。
但的确有声音远远传来，自下而上，急速逼近。
游照野来不及思考，周身已腾起丈高的火焰，他凭借火势掀起的风浪腾空而起，劈手就要去抓叶锦焰，却听泠泠声响，细密的雨水滴落，脚下忽生藤蔓，眨眼间便伸出了几人高，盘虬错节，同时缚住他的手脚。
他听见半空中有人狞笑着说：“来了，我最后一步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