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拂过剑冢内常年死寂无波的水面,天边的弯月似乎也被这阵风带着摇晃了一下,蹲在湖边洗脸的妖怪愣住,抬起头环视四周。
这只剩下半颗脑袋的妖怪转了转眼睛,不解地站了起来。
他方才似乎听到了铮然一声宝剑出鞘似的啸响,紧接着,几乎要荡平整座剑冢秘境的冲击力扫了过来。
——但又停下了。
神明早已离去,按理说,这里不该有这样的力量。
他看着天边的月亮落下又升起,剑冢的天光如同出了故障一般变换着。
妖怪没有什么事情要做,自然也不赶时间,他捧着自己的半边脸,跳上附近的高处,看着这即使是在剑冢里也很少见的风云变幻,享受了片刻闲暇。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
一道脚步声缓缓地靠近了他所在的湖边。
妖怪探头去看,是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经过。
他仿佛有些困倦,半阖着眼眸向前走,居然在这崎岖的秘境通路中半步也未曾踏错。
方才的出剑声是他所为吗?但是,他明明没有佩剑。
半边脸的妖怪挠头。
快走到入口附近的山庐时,叶锦焰站住了。
他刚接受完整的心剑,身体还有些不适应,最明显的感受就是——完全看不见了。
原本还勉强能看见点东西的眼睛,现在彻底看不见了。
对他来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鬼眼还能用,而且,这崭新的剑气殊为奇妙,它似乎能化为接触世间万物的触手,以至于在某种角度上起到“眼睛”的作用。
但是原本的眼睛用不了了,旁人看着不知会不会觉得吓人。
也不知闭关到现在过去了几天,若是小蒙已经回来了,此时一定在门口等,这样出去会吓到他吧。
叶锦焰想了想,从衣襟里摸出一块布来。
这是他从九天秘境里带出来的,听赵晗说他昏过去时也死死抓着,别人根本拿不下来,因此,后来他醒来时,这东西也就还在手里。
是他被小狼送走时,从他身上拽下的一块布料,此后一直带在身上,算作念想。
叶锦焰将这块布蒙在眼睛上,自己摸索着打了个结。
这个结刚打到一半,他就听到前方不远处有人声接近。
听起来是赵晗的声音,叶锦焰暗暗叹了口气,手上加快动作把布绑好了,向前紧走几步,一边道:“赵小蒙,你胆子还挺大,孟秋砚的碎片都——”
喀啦。
齿轮转动的声音。
叶锦焰停住了脚步。
赵晗,推着……一架轮椅吗?
他微微侧过头,轻而缓的风从耳边经过,温柔地穿过山庐,经过秘境的转角。
和那齿轮的声音一同出现的,是山岩后赵晗的喊声。
“焰哥哥,你快看我带谁来——”转过弯,他与叶锦焰打了个照面,话音与脚步同时一顿,“……焰哥哥,你的眼睛怎么了?”
微风在赵晗的脸上盘旋了一圈,缓缓下落,落在他手中推着的轮椅上,没有停留,继续向前。
那风像是有形状,飘过了发丝,额头,脸颊,沿着轮椅上的人划了一圈,描摹出了完整的轮廓,又盘旋着回头,转向叶锦焰的方向。
风同时吹起了两人额前的碎发,一时间,谁也没有动作。
轮椅上坐着的男人穿着一身轻便的白色衣服,布料精致,剪裁考究,只是袖口的尺寸明显有些不合适。
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那是叶锦焰在楼里备着的常服,按照他自己的尺寸量身定制。
风将这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告诉了他男人脸上横亘交错的伤疤,与露在外面同样伤痕累累的掌心,甚至鬓角那潮湿到犹在滴水的发尾。
但是,也有风不能告诉他的事。
比如说——
“我在做梦吗?”
叶锦焰喃喃道。
他往前走了两步,但偏偏此时,这稳稳当当行过剑冢大半个地图的腿忽然使不上力,带得他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
赵晗急道:“哎——”
他反应不及,但仍然下意识地抬起了手,却感到手中原本握着的的轮椅把手轻微一动,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反冲力。
赵晗被轮椅推得向后趔趄了半步,眼睁睁看着轮椅被男人自己转了半圈,恰好推到了叶锦焰面前。
男人轻轻巧巧伸出手来,扶住了即将摔倒的叶锦焰。
他的动作看起来漫不经心,甚至另一只手还不合时宜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将它们理整齐。
叶锦焰被男人扶了一把,并没有借力站起来,反而以一个有些狼狈的姿势半跪下来,他的双手都在颤抖,试了几次才成功地摸到男人的脸。
接着,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彻底看不见东西的盲人那样,仔仔细细地将男人脸上的伤疤全部摸了一遍。
男人平静地看着他,等他摸完一遍,才问:“你看不见了吗?”
叶锦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张了张嘴,艰难地说:“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你明明……不对,你应该……”
赵晗目瞪口呆地旁观了一会自家哥哥前所未有的词不成句,适时地打断了他慌乱的表达,解释道:“焰哥哥,这个说来话长,师师姐在秘境带了把剑出来,带我们找到了逃脱的生路,也正是这把剑告诉她,真正的阵眼其实就是游将军本人。”
游照野轻笑一声,抓着叶锦焰的手臂,将他拽了起来,“还是出去慢慢说吧。”
说着,他自己按动轮椅的机关,让整架轮椅原地转了半圈。
“也对,也对。”赵晗摸了摸后脑勺,咧嘴笑了,转身先朝着入口走去,嘴里念叨着,“师师姐还在门口等着呢,先过去。”
叶锦焰游魂似的被游照野拎起手来,按在了轮椅的把手上。
“走啊。”游照野说,“愣着干什么。”
叶锦焰神思不属,感觉双脚踩在棉花上,软绵绵地走了两步,发现自己竟然非常自然地推起了他的轮椅。
叶锦焰:“……”
在他眼前发生的,明明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是他走火入魔,鬼迷心窍,痴心妄想。
亦或者,是他从来没有走出过那片沙漠。
如果这是幻境的一部分,世界上会有这么真实的幻境吗?
他慢慢停下了脚步,开始认真思索起其他的可能性。
坐在轮椅上的游照野仿佛脑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你没疯,叶锦焰。我只不过是说到做到,”他说,垂下眼眸,身体转过了一个很轻微的弧度,下巴上悬着一颗将要落下的水珠,“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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