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是书卷掉在地面的声响，叶锦焰被那声音惊动，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已是夜半时分，窗外的雨还在下，无风的雨下得久了，盛夏的天气便愈显闷热。

叶锦焰慢吞吞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书捡了起来。

实际上，他的眼睛已几乎不能视物，打从九天秘境出来之后，他的视力便一落千丈，山庄上下没几个人察觉出来，只有天枢偷偷问过他几次，都被他搪塞过去。

也不该说是搪塞，叶锦焰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或许他把一部分视物的能力留在了那里——应该留下更多的，他想。

比如这条命。

听说，荀重费尽功夫留下了他的肉身，为了将他的生魂引回来，道决连碎了九盏莲花灯，最后居然成功了。

赵晗将他带回山庄，昼夜无休悉心照顾。

据茜草说，刚开始那个月赵晗因为休息不足昏倒在前厅被他捡到好几次。

几人从九天秘境离开后便甚少联络，只有乐黄泉来山庄走动过几次，祁师师和荀重干脆就不见人影，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叶锦焰托人递过信去，回音寥寥，纸上几笔简单的日常问候，也让他无从得知对方近况如何。

最近琐碎的日常事务都有赵晗和天枢分担，倒显得他无所事事起来。

剖夜剑丢了，赵晗又软磨硬泡地让他留在家里养伤，叶锦焰每天都像在被关禁闭，又不知该对谁说，只能终日打坐试着继续领悟无上心剑，打发时间。

说来也奇怪，打从这眼睛难以视物后，他一直以来参悟无上心剑阻滞不前的过程倒有了些新的进展，仿佛随着视力下降，他周身正在蔓延出细微的触手，能随心念触摸万物，自然也托得起一丝无形的剑气。

——大庄主当年悟得心剑，出关时，双目已盲。

叶锦焰频繁地想起庄中这一往事记录，在无穷妙义的剑诀中，他似乎找到了一些全新的答案，却也多了些新的问题。

他觉得是时候再去一次剑冢了。

有些答案，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

如今离了剖夜剑，很难再悄无声息地进入剑冢，劝说赵晗放自己进去更是想都不用想——现在这家伙连自己一日三餐的时间都看管得很严格。

不过，也并不是全无破绽。

由于山庄的生意做得红火，现下每月都要开办几次以比武为名的兵器鉴赏大会，每逢那几日庄内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这次大会筹备期间，赵晗还要前往西域出差，押运一批原料回来，前两天跟他拜别的时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给茜草写了长长的“照顾病人注意事项”，茜草拿到那两张纸的时候眼神都直了。

现在，大会开办在即，整个山庄里只有叶锦焰这个养伤中的代庄主算得上清闲。

自然，他也来得及不慌不忙地给茜草留字，不慌不忙地去天泽楼取了孟秋砚，并趁剑冢守卫交班时不慌不忙地走了进去。

叶锦焰沿着从前的记忆在剑冢中前行，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处寒潭边。

那潭水边杂草丛生，坟茔错落，几块年代久远的墓碑碎的碎，裂的裂，歪七扭八地挤在一起。

两块断裂的墓碑靠在一起，顶端露出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上面空空如也。

叶锦焰在这两块墓碑前站了很久，最后干脆在碑前坐下了。

他以为自己是为了心剑剑法的答案而来，但走到这里，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哪里也不想去。

叶锦焰盘膝打坐，摊开的右手掌心如石碑顶端一样，空空如也。

剑冢里并不常年寂静，偶尔，也有剑魂飘荡过的轻微声响。

不知坐了多久，叶锦焰听到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睁眼望去，身边站着一个身形高大却十分模糊的剑魂，看不出模样，只能觉出此人周身剑气凛然。

叶锦焰直觉这剑魂是有事要找自己，便道：“阁下是……？”

只见剑魂手中轻微动作，眼前墓碑上的尘土被剑气划出了几道痕迹。

对方仿佛知道他视力不佳似的，那字写得格外大，几乎占满了半个碑面。

叶锦焰抬头去读，剑魂在碑上写的是：你在参悟无上心剑？

“正是。”叶锦焰一怔，也不知自己方才心猿意马地打坐，是不是无意间漏出了些心剑的剑气来，“前辈，怎会识得心剑的气息？”

剑魂又是簌簌几笔，在墓碑上写道：见过众生，方可执剑。

叶锦焰定定地看着那碑上痕迹，呼吸急促起来。

他张口几次，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前辈，你莫非是、是……”

剑魂飘飘荡荡，离他更近了些。

只见地上尘土飞扬，又出现了两个被剑气划出的字：凝神。

“是！”

叶锦焰连忙屏息凝神。

一道清澈冷冽的剑气随即钻入了他的体内。

那剑气入体后，叶锦焰便奇异地，忽然能以神识与面前的剑魂交流了。

他听到那剑魂的声音，温润如玉，问他：“叶锦焰，可愿为众生执剑？”

叶锦焰在心中回答：“一向如此。”

那剑魂道：“那这剑法，便交给你吧。”

虚空之中，无数道身法飘飘荡荡地落下来，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剑谱。

叶锦焰心神震撼，正要伸手接过，动作却顿了一顿，迟疑道：“前辈，可我……我也是个有私心的人，无法保证每一剑都为众生而出。即便如此，我也有资格得到真正的心剑吗？”

剑魂笑道：“若你亦是众生，为何不可为自己而出剑？”

随着剑魂的声音落下，识海中骤然腾起了熊熊燃烧的黑色烈焰。

是的，如果他要触摸真正的心剑绝学，自然也该进入真正的心劫中去。

我亦是众生，我即是众生。

叶锦焰面色毫无惧意，平静地朝着那火焰伸出了手。

但在他的指尖接触到火舌之前，另一只手比他更快地伸了出来。

那只手自火焰中伸出，带着灼热、血腥气与经年不散的尘沙，很轻地，握住了他的右手。

叶锦焰动作一顿，迟疑地抬起头。

火焰中心，不知是他走火入魔产生的幻象，还是真的有个人，披着一身霜雪站在那里。

他脸上错综横亘着几道陈年的伤疤，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一条斜斜劈过眼睛，像只张牙舞爪的蜈蚣趴在那里，紧紧抓着他的眼皮。

而另一只眼睛，即使此刻在火焰凶猛的光芒照射下，看起来也无甚光泽，不知还能否视物。

此人浑不在意地眯了眯仅剩的这只眼，像是在打量眼前人的模样。

他的身体稳稳站在原地，反而手上用了些力，要将叶锦焰往前拽，以方便他看清似的。

叶锦焰也没动。

他深呼吸几次，闭了闭眼，重新睁开，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游照野。”

对面的人明显地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

隔着火墙，叶锦焰望向他的眼眸明明灭灭地闪烁。

“你说过，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是吧？”

“我要你。游照野，我要你。”

“人世间有再多宝物，我不渴求。天地辽阔，神迹万千，我心所求，唯一人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