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最近一段时间海面上风平浪静。离“忒提丝号”停靠的日子也愈发的近了。

今天亚瑟收到了一封信,是伊娃的秃头管家亲手交给他的。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一行字:

[请于两个小时后在我们上次谈话的地方见,有重要的事要对您讲。]

署名:您忠实的朋友,伊娃。

亚瑟微微皱眉。他思考了一会儿,确定他们上次碰面的地方就在船尾。两个小时后他按照约定来到那里。伊娃果然在。

她换了条淡粉色的长裙,全身沐浴在幽幽的月光里。安静、温柔。大海的广袤和其背影的渺小这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衬得她更加孤寂。

待亚瑟走近些,他才看清伊娃一手拎着两个高脚杯,另一只则握着一瓶葡萄酒。

“您找我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喝酒。”伊娃调皮地冲他眨眨眼。

亚瑟啼笑皆非。

“您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伊娃笑着靠近,将其中一个杯子递过来。

“先生,您可别告诉我您没有喝过酒。”

“酒我自然是喝过:葡萄酒、红酒、香槟。不过以我的酒量只能微酌几杯。”亚瑟诚实地回答。

“足够了。”伊娃微笑着为他斟上香槟,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他们轻轻碰杯,将酒送入各自口中。然后依着栏杆吹着海风,在寂静的夜里听浪潮拍打船体和远处的礁石,慢慢品味着杯中的美酒。一杯下肚,伊娃起身为亚瑟又倒了一杯。后者没有拒绝。

两人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相顾无言。酒瓶很快见了底。他们喝得都有些微醺。

一阵冗长的汽笛声过后伊娃率先打开了话匣。

“弄来这瓶酒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她的脸上泛起酡红,炫耀似的说道,“您不妨猜猜看,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摆脱掉那讨人厌的管家。”

提到管家,亚瑟微微一怔。他想起查理曾说过那管家对这位连姓氏都未曾公布的伊娃小姐尤为尊敬。当然,更令他在意的是那针管中的液体是否会对她的身体产生威胁。待他正琢磨着该如何开口,伊娃已转移了话题。

“倘若我们是成年人的模样,我们大可大摇大摆走进酒吧,点一杯调好的鸡尾酒——像多数人一样。但也丧失了诸多乐趣。像这样——我们背着那些大人模样的家伙,缩在这角落痛饮甘美的浆液。酒精带着禁忌之火填满我们的胃,短暂地满足饥渴的灵魂——哪怕只有瞬息的快乐。先生,说到底人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向往的是被禁止的。”

亚瑟颔首表示认同。却不想下一秒伊娃突然说,“您在有意躲着我。”

亚瑟吓了一跳,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他才吞吐道,“您误会了。”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您瞧,您一定是喝醉了。”

“你说谎。”伊娃的声音变得尖锐,带着一点怒气,“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先生,您或许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可心灵不会骗人。倘若您讲的都是实话,就请直视我的双眼,将它们统统再说一遍。”

“好吧,”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亚瑟才松口,“事实上我在逃避我自己。”

“您知道真正可怕的是什么吗?”他接着说,然后自问自答,“是**。该死的、可怕、盲目的**!如果我做不到,它就会在体内扎根发芽,结成沉甸甸的果实坠在心头。要知道,它永远不都会消散,而会像幽灵那样如影随形一辈子都不会放过我。”

“您的**是什么?”伊娃问。

亚瑟沉默不语,只是捏紧了手里的酒杯。但伊娃紧追不舍。

“您说过我们是朋友。而朋友呢,之间若存在任何期瞒则为不义。”

“您真的想知道?”亚瑟拔高了声音来掩饰慌张。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才踌躇着开口。

“我做了一场爱情美梦。”

伊娃惊讶地挑起眉。亚瑟转过头不去看她。声音发颤但仍坚持说下去。

“起初我并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可我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萦绕在心头。某天夜里**具象化了:您从火中走来,牵起我的手。身着华服,含笑着,眸子熠熠生辉。我感到为了您的微笑我甘愿受到上天的惩罚!这听上去太过疯狂了,不是吗?先锋诗人的呓语恐怕都要比这容易实现得多!您的出现激起了我倦怠的灵魂,可您身上诅咒的源头却又令我望而却步。这些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记忆中搜寻您的模样,却完全不比亲眼所见那样真切。我想您,可事实上我又有点怕见您。我想和您约会,又担心自己往后的日子会愈发离不开您。我反复诘问自己的心:我到底追求什么?我想我们的关系发展到何种地步?这种强烈又错综复杂的矛盾意愿差点弄得我精神错乱!我的理智告诉我,您不属于我,甚至理应怨恨我。可我的直觉却规劝我,叫我无论如何都要向您表白心迹。这是唯一的机会——倘若我能得到您的垂怜!否则我将失去您转而陷入永恒的痛苦。”

“您瞧,”他苦笑道,“直觉能看穿我的灵魂,理智却又阻止我与您亲近。”

“您不要再说下去!不要再讲了!”伊娃突然发自内心地说(连她自己也觉得意外),“我俩都是不幸的。但或许,我们两人在一起能活得轻松些。”

这下子轮到亚瑟惊讶了。他半张着嘴,头一遭失去了贵族的风范。相比之下,这一惊人言论的提出者伊娃则略显冷静。

“先生,您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一个没有经历过爱的人从根本上来说是残缺的。人人都希望自己被爱,若没有,则恨也成。总之,被忽视才真叫人无法忍受。而我总有一种感觉:我的灵魂浮在半空中,不上也不下。在我三十岁那年,我下定决心要改变现状:我发誓要让自己要得到幸福。可结果呢?”

说到这儿,伊娃叹了口气。

“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楚,我走在莫斯科萧疏的街道上,眼巴巴地望着过往的行人,急切地想要找到那个值得我托付一生的爱人。那时候的我天真地以为只要能抓住爱情就能改变现状。到头来,或爱或恨,什么都没有。反倒是我和同龄人的隔阂越来越深。我仿佛是在真空中过日子。”

“您曾说人生是一场虚无的幻觉。万物都是虚无。但您又须得承认,存在就是被感知。”

亚瑟牵起伊娃的手,在她的手背留下轻轻一吻又松开。湛蓝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而现在我感受到了你。伊娃,你即存在。”

伊娃手足无措,似乎拒绝也不是,逃离也不是。就这样纠结了一会,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面带羞涩。

“这么浪漫的时刻我想听你吹一首曲子。”用她的话来说,谈情说爱的时候最好选择一些东西当作象征。

“好。”亚瑟也露出笑容。他很快取来笛子。

温润的金发少年立在船尾,白皙的手指灵动而修长。星光穿透云层洒落在肩上为他镀上一圈黄色的光辉。月亮也隐没于黑夜安静地倾听这华美空灵的乐章。墨色的大海已昏沉沉地睡去,但浪潮一波接着一波似梦中呓语。为缥缈的乐声伴奏,一实一虚,两者竟意外的和谐。

一曲终了,亚瑟垂下长笛腼腆地看向伊娃。

“bravo!”后者不住鼓掌并抱以微笑。

“伊娃……”亚瑟吐出她的名字,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又突然顿住。张了张嘴,终归选择了沉默。这反常的举止引起了伊娃的注意。她问他,你这是怎么了。若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谈恋爱就不要老摆出一副愁苦的模样。这样多扫兴。

“请你原谅。”亚瑟郑重地道了歉。他说,我是多么渴望与你亲近呀!只是除了你的名字我对你还一无所知。我想多了解你一些又怕你责备我净问些不该问的。

伊娃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她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不怕您笑话,”她停顿了好一会才说道,“我呢,虽然能谈一整套爱情哲学,但却不会恋爱。别惊讶,不是我没有追求者,而是我清楚自己没有资格去爱人:眼睁睁地看着爱人日渐老去在床榻上垂死却无能为力。要知道,这是不人道的。矢志不渝的理想爱情仅存在于浪漫主义诗人的笔下。而现实呢,又恰恰相反。到了那种时候我又能做什么?无非是落几滴伤心的泪然后隔着黑色的面纱在冰冷的棺木上留下一吻。只一吻,那爱人的一辈子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而我褪去丧服开始寻觅下一个目标?不不不,这样未免太过愚蠢,而且是极其不高尚的。”

“如今情况不一样了。我遇到了你,我们有着近乎雷同的遭遇,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心意相通,对事物的看法又极为的相似。这多么难得呀!原谅我对万事都怀有一种悲观的态度。我这颗心胆怯又浮躁。还总是错误的认为女人在一段关系中还是神秘一点的好。这样的想法在你如此赤忱的心灵面前显得多么可笑!现在我将向您坦诚我的一切。”

伊娃告诉亚瑟她的全名是伊娃.斯威特拉娜.谢苗。名字继承自疼爱她的外祖母,中间名则有光明之意。她还讲起小时候和父亲出海捕鱼的经历。顺带提到了末代沙.皇.统.治被推翻的那段时期。然后是苏.联的兴起和衰落又到现在的俄罗斯。这些悲凉的故事为她的成长史增添了一笔浓厚的宿命感。亚瑟听的专注。

伊娃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不过一直没有聊起她那个令人难以捉摸的秃头管家。

眼看时间愈发的晚了,亚瑟有些坐不住了。他试探性地问她有没有在进行什么治疗。

伊娃眨巴着眼睛,神情流露出困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亚瑟索性讲了管家给她注射药物的事儿。不过他找了个巧妙的借口:墨多多失踪那天船员们搜查的时候发现了她房间垃圾桶里的针管。

“而你又缺乏医学知识,我才冒昧猜测是管家为你进行的注射治疗。”

“你的直觉没错,我确实病了。”伊娃苦笑道,“本来我打算瞒着你,但事到如今唯有坦诚才对得起你的一片真心。”

“不是什么大病。”她补充道,只是心绞痛而已。时不时就会发作,自己都已经习惯了。

“你可不要出于怜悯而爱我。”伊娃赶紧说,似在娇嗔。

“怎么会呢?我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你呀!”

她微笑着看着他。那微笑仿佛是一种邀请和默许。亚瑟刚按捺下的好奇心不禁又沸腾起来了。

“既然管家称呼您为夫人,那他所说的先生又是谁呢?”

“‘先生’是他的前任雇主汉斯。”伊娃叹了口气,“他们的关系很好,不过汉斯过早地病逝。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现在呢,他仍时不时提起他,说些不找边际的话假装他还活着。虽然提及死人对活人来说是个忌讳,不过我并不怎么在乎这点。只要不会因此对我的生活造成影响,我暂时就不会阻止。”

“如果你纠结的是这所谓的称呼……”伊娃讨好似的伸手揽住亚瑟的一只胳膊。

“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该改口称我为蒙哥马利夫人了。”

亚瑟不禁有些飘飘然。

“我也要向你坦白,”他踌躇良久,语气沉重地开了口。

“亚特兰蒂斯已经湮灭。我没有绝对的信心找到母亲。”

伊娃的身子一下子变得僵硬。恰逢此刻刮起一阵强劲的海风。亚瑟打了个寒颤。他有一瞬的后悔:这时候怎么能讲真话呢?恋爱时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点呢?

不过又自我安慰道:就算现在不讲,她总归也是要知道的。等到了那个时候事情肯定会变得更糟。

值得庆幸的是伊娃没有甩开他,反而把他的手臂抓的更紧了。她的动作无疑给了亚瑟信心。伊娃将头倚在他的肩上。两人挨在一起。头顶的月亮散发着宁静又平和的光芒。

“你看这月亮升起又落下已经有几百万年了吧?以后它也将如此吧。”伊娃动情地说,“你说,我们余生都会是这样吗?”

亚瑟回答道,但愿永恒只是一个字眼,而我们才是永恒的化身。

他们再没人说话。而是久久地凝望着漆黑、仿佛隐藏着万物真谛的黑色天空。一直望到觉得脚下的甲板开始晃动。

夜更深了。也愈发的冷了。伊娃把手缩进亚瑟的袖笼里。在拐角楼梯灯的微光下,她碧绿的眸子摄人心弦。

“现在您想知道我名字的读音了吗?”

亚瑟的航海日志④

我时常回味那个夜晚。那场美妙的船尾约会。我愈发喜欢隐秘了,这感觉无与伦比,但也令人恐惧。因为以我的过往犯下的罪孽来看,我觉得自己并不应该拥有这份幸福。可是她——唉!这让我魂牵梦绕的妙人,就近在咫尺!

我仿佛回到了自己情窦初开的时候。我梦想拥有一种持久爱情的生活。如今它实现了。

“Ева…Ева…”我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仿佛中了魔似的)。静静地坐着,轻轻地呼吸,默默地微笑。

我终于找到一个和我相似的人!

从此我将不再孤独!

我从抽屉里取出一颗璀璨夺目的水滴形宝石握在手中。母亲的话在耳畔回响。

[这是一颗由人鱼公主的眼泪结成的‘海神之泪’,它代表着幸福和平安,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可以永远幸福平安。]

我把宝石攥的更紧了。

母亲,您说我能获得幸福吗?

海上航行生活仍在继续。千篇一律,平淡而枯燥。这其中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查理的领结丢了。没了领结它就无法用人类的声音与人沟通。孩子们走遍了船舱都没有找到,无奈之下只能再度寻求伊娃的帮助。经过她的沟通,船长查了监控,发现是一个服务生拿走了墨多多落在餐桌上的领结。等我们找到他对峙的时候他已经把东西当玩具给了他的儿子。可怜的领结被蹂躏的不成样子——自然是坏掉了。

明天我们的船就要停靠了。我承诺这海港旁会有上好的工匠修好它。孩子们这才喜笑颜开。

可伊娃身上的诅咒怎么办?

要是她坚决放弃不死之身我该如何是好?

我们的感情又将何去何从?

我突然有些害怕了。而一旦尝到了渴望成真的滋味,我便不愿再放手。一想到伊娃长大后的模样(她还是那么美)我就黯然神伤。我甚至在某一刻阴暗地想,还是解不开诅咒的好。

等待最终命运宣判的折磨、因一己私欲而产生的内疚,遥远的、没来由的痛苦和对未知的模糊的焦虑。

——我感受着一切欲念在脑海里厮杀。

如果我发现一只受伤的小鸟并将其抚养大。可我因为太爱它而不放它走,我这样做对吗?

突然觉得黑化的亚瑟应该会很带感hhh,不过他很快也会显现出腹黑的一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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