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嗡嗡嗡……
飞虫的振翅声将他从黑梦中唤醒。
微弱的火苗在视野里跳动,随着意识苏醒愈发明亮,他微微睁开眼,什么也没做,任由一只苍蝇停在他的脸颊,对那儿快干掉的黑胡椒酱汁大块朵颐。
蜡烛快要燃到底了。
他的目光穿透那层摇摇欲坠的昏暗烛火,越过环绕共舞的飞虫,看向客厅。依耶芙特横躺在沙发上,肚子上放着一台小型笔记本电脑——那是他的。她很少碰自己的私人物品,也从未像这样对他的电脑抱有这样浓厚的兴致,还有他的眼镜。可现在,她戴着他的眼镜,目光专注地盯着他的电脑,屏幕的蓝光反射在镜片上,让他一时难以看清依耶芙特脸上的表情。
也许他从未看清过。
……
一个小时过去。
她喝了两次水,发送了一次短信,注意力全然不在他身上,仿佛忘记还有一个人被她留在餐厅,正和餐桌上的残羹冷炙相伴。于是他只能选择自救——
去够餐桌上的餐刀。
可他小看了这张椅子移动发出的动静,椅子与地板的摩擦声一下子惊动了依耶芙特。
她抬起头,“啊,你醒了。”
查尔斯露出一副迷茫且刚醒的模样,张了张嘴,“唔……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因为……”她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相对过大的金丝眼镜,手指继续有节奏地在键盘上敲击。“我们需要谈谈。”
“这样谈?把我的双手捆在椅子背后谈?”他问。
“这样会比较安全。”依耶芙放下笔记本走过来,蹲在他面前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目光,自下而上地审视他,“特别是在一个在我身边躺了一年,我却不了解他是谁的男人面前。”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我就说得直白点。告诉我,你是谁?”
她轻声念出昨晚那部电影的经典台词,拉开这场谈话的序幕,“要记住,遵从你的内心。”
“你知道我是谁。”
“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我是查尔斯·卡尔索普,不然我还能是谁?”他反问道。
“……”
依耶芙特陷入沉默,轻笑一声缓缓站起来,摘下鼻子上的眼镜,放在餐桌上,“你的眼镜,是平光镜片。如果你不喜欢无用的装饰,那它一定有它特殊的作用。眼镜……啊哈,用来伪装再好不过了。”
接着,她把一张名片放在眼镜旁,“这个邮箱,我进去过,你从没收到过稿件,一封也没有。”
查尔斯没有说话,直到她把一个红丝绒戒指盒放在名片旁边。打开之后,银色戒托上那象征永恒爱情的钻石流光溢彩,对他发出十足的嘲讽,他像被刺痛眼睛般别开眼睛。
“这大概就是你说的惊喜……非常漂亮的钻戒,”她努力保持自己的语调平稳,一步一步拆穿他,“十克拉,纯净度很高。它一定很昂贵,不是一个普通的文学编辑能拿出的钱。你不喜欢使用信用卡,我猜你也不会提着一大笔钞票去珠宝店购买,于是我搜索戒指盒上的LOGO打电话给珠宝店……315万欧元,你知道他们说购买人是谁吗?”
“别说了。”他的声音虚弱无比,痛苦无比。
“好吧,换你来说。”她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也像被那钻石光芒灼痛般啪地快速关上戒指盒。“现在能告诉我吗,你是谁?查尔斯·卡尔索普?或者我该称呼你为……安东尼·马琳森?”
你是谁?
面对依耶芙特第二次发问,他回答:“都是我。”
他说自己是一个古董商,背地里干的其实是走私一些严禁交易的昂贵古董,这才需要造假身份。
“所以,你真正的名字是安东尼·马琳森,工作也不是编辑?”依耶芙特简直要被气笑了,那么她被误导背的那些诗,算什么?
“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欺骗你。”那双哀伤的绿眼睛看着她,湿漉漉的像林间小鹿,表情强忍脆弱,“我原本想对你坦白,可是我害怕……我害怕你知道我真正的工作,你会离我而去。我不想失去你,依耶芙特。”
依耶芙特叹了口气,抹掉他脸上的酱汁,动作轻柔,似乎又重新回到他所熟悉的模样——昨天所熟悉的模样。她有些难过地说,“我也不想失去你,可是一次欺骗,就很难再挽回信任。我想要相信你,可我现在完全搞不明白,你说的话哪一句是真的。”
“全都是真的。”
“真的吗?”
“请相信我,我说的句句属实。”他回答,“可以解开我的绳子吗?我的手很不舒服。”
“再多些耐心,亲爱的。”她的手指亲昵地拨弄他的发梢,就像过去她躺在自己身边最爱玩的游戏,另一只手却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长久的嘟嘟拨号声后,电话被最终接起来。
他听见电话那边的声音——
是个女人,说的也是法语。对方语气暴躁,充满怨念的声音快要化作利刃刺穿手机屏幕,刺穿每一个能听到的人耳膜,“天哪!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噢!上午八点!认真的??”
“抱歉。”依耶芙特拉远手机,“我知道你在睡觉,我本想再等几个小时打给你,但这件事很急,非常急,玛西尔,我想尽快知道答案。「桥梁」已经架好了,IP地址在我发给你的短信里。”
那个叫“玛西尔”的女人突然精神起来,然后匆匆挂断电话,“等着,我马上就到。”
查尔斯冷不丁地发问,“她是谁?那个叫玛西尔的女人?”
“是我的朋友。”
“我从没听你说起她。”
依耶芙特的目光落在餐桌上的戒指盒上,久久凝视后撇开,“如果我们结婚,你会在婚礼上见到她。”
顺着目光,他也看着那个没有拿出来就已经丧失原本作用的戒指盒,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还有这个可能性吗?”
“我不知道。”她说。
“我不知道。”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了解你。”
“我好像也不了解你。”他说。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进来,餐厅陷入安静,除了苍蝇飞舞的声音。
可是没有人关心它们,那种难以言喻的安静就像一段无形的距离……他被远远推开了。一想到依耶芙特会离开他,甚至会和另一个男人迈入婚姻的殿堂,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心中流淌的痛意快要让他无法忍受。
“我很渴,”他说,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颤抖,“能给我倒杯水吗?”
趁着依耶芙特背对他倒水的间隙,他俯身咬住一把餐刀,等她回来时,餐刀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依耶芙特端着水杯,把玻璃杯沿凑近他的唇瓣缓缓倾斜,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吞咽着……他能感知到那把金属餐刀被紧紧夹在膝盖内侧,仿佛一块寒冷的坚冰。
十几分钟后,依耶芙特的手机响起。
她接起电话,玛西尔第一句话就给她放了个大雷,“依耶,你知道他还有一个身份叫阿拉斯泰尔·瑟斯克吗?”
依耶芙特神色未变。
查尔斯的心缓缓下沉,抢先开口,“我很抱歉,我可以解释——”
“闭嘴。”依耶芙特一把掐住那根能言善辩的舌头。手指不留情地碾过舌面,声音越发缱绻温柔,“我不想听。从现在开始,从这里说来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听。保持安静好吗,亲爱的?”
他再无法说话,只能被迫点头。
“非常好。”她奖励般松了点力度,注意力再次回到通话上,“玛西尔,你继续说吧。”
电话那端,玛西尔的声音也莫名气弱下来。“咳,是这样的,我顺着「桥梁」黑进那台电脑,你的男朋友……噢,我是说这个人很谨慎,他的电脑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操作记录,但是——”她的语气开始兴奋起来,“这难不倒我,我用了小工具,就是我之前写的那个脚本,非常好用,萨沙那家伙也说很好用,底层代码写得很优美,就像诗一样优美,我们正想着给它取个正式点的名字——”
“说重点。”
“好吧,我用了小工具提取了开机记录,键盘字符输入记录……从提取的文本来看,次数最高的是开曼大都会银行网站,嗯……每一条记录下都有一个账户名,阿拉斯泰尔·瑟斯克。”
“继续。”
“然后我伪造IP地址,破解密码进入银行系统,你猜里面有多少钱?三千多万美元!”玛西尔忍不住大叫,“这家伙还真有钱!”
依耶芙特不为所动,询问道,“电脑上的移动U盘呢?你调查了吗?”
“有吗?我没有看到……等等,它很隐蔽,我差点错过了,运行它需要覆盖现在的操作系统,里面有一个奇怪的浏览器和聊天室,只允许被邀请的用户登录,很有趣,我需要用小工具破解一下……”
查尔斯的牙齿轻磕她的手指,那存在感太过强烈,把她的注意力唤回来。
依耶芙特低头看着他,因为被掐住舌头,无法吞咽的唾液满溢,从唇瓣的缝隙渗出,向下滑落。盈盈的泪光闪烁,难以承受其重量般也从眼角掉下。
“别查下去了……”喉咙的声音破碎不堪,“如果你爱我……哪怕有一句是真的,别再查下去……”
“求你了。”
那样子太过狼狈了。
狼狈到她很难再使用强硬的手段对待他,她不禁松了力道。当她想要抽回手指,圆润的指甲却被灵巧的舌头卷住,如小兽般轻轻舔舐,啃咬。
依耶芙特瞳孔收缩,像被石化般僵住,内心的FUCK像一阵狂风吹过广袤无垠的荒原,尽情撒野。接着就是不可置信的愤怒——
该死的,她捆住他,是在调查他!拷问他!
可不是在**!
玩什么奇怪的Play!
听听这声音,滋滋的水声,粗重的呼吸和吞咽唾液声……让严肃如刑侦审讯般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糟糕了。
仿佛时钟倒转,回到昨天那个美妙的夜晚。
那确实很美好,值得回味,但现在……
依耶芙特想要抽回手指,又觉得速度太快,会让自己露出害怕变态的破绽,于是忍着那种异样的触感搅弄了一下,才抽出手指,在他的衬衫上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夺回自己的节奏。
“我爱你。我对「查尔斯」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她的语气严肃,认真地矫正他,伸手摩挲着那张曾令他迷恋的脸,她曾亲吻过这张脸上的每一处,头发,眉毛,眼睛,鼻子……
不要嘴唇。
“我也爱你,依耶芙特。”他闭上眼把脸贴进柔软的掌心,如坦然露出肚皮毫无防备的猫咪,让人心软。
她盯着那睫毛脆弱得簌簌颤抖,越发对这具躯体下的灵魂一无所知。“可是我爱的人,查尔斯……是个虚假的幻像,充斥着重重迷雾,我找不到他的心,他的灵魂,这是不是很荒唐?”
“……”
“我爱的到底是谁?这个人存在吗?”她问。
“我可以解释。”他说。
他的话苍白无力,依耶芙特已经不想去分辨他说的每一句是真是假,这太内耗也太折磨自己,并且……她已经对这份永远只能等待的感情,感到疲惫。
于是那只手毫不留恋地抽走,“抱歉,你的信用已经在我这里破产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开心,查尔斯,真的,如果不是因为…因为我们最开始的认识就是源于一场欺骗,你会是一个完美的男友。”
“别这样……”
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查尔斯的动作变得激烈起来,“别这样对我,不要说下去,求你了!”
依耶芙特深吸一口气,正要说出口的分手被查尔斯强烈的反抗顶回去。椅子哐当作响,盘子掉落一地,她不得不死命抱住他,免得邻居怀疑这边在搞什么重金属音乐派对,闯进来发现原来是家暴现场。
“嘘嘘嘘,查尔斯,冷静下来!”
依耶芙特抱着他的头轻声安抚,眼泪弄湿了她胸口的衣服,他轻声喃喃,“别离开我,依耶芙特。”
“我在这里,我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话含在口中还没说出来。
可是现在,本来心里有些犹豫的念头,已经在他发疯的那一刻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特别是她摸到他手中握着的餐刀时。
绳子已经割到一半。
FUCK!
依耶芙特寒毛直竖,迅速起身离开他,抄起餐桌上的酒杯泼洒过去!
可是没有对查尔斯造成一点影响,他的动作很迅速,被酒液糊了一脸睁不开眼睛,却也凭着最后一眼的预判,朝依耶芙特的方向扑过来!
依耶芙特闪躲不及,被压在地上!
男女的体力之差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像被一只大型恶犬用力按在地上,肩膀都快要碎掉了!
红色的酒液顺着他的头发,闭着的眼睛,抿紧的嘴唇,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
依耶芙特无法想象这个男人睁开眼,视野不受限制后会做些什么……该死的!她可不想出现在社会新闻里,作为一个被残忍杀害然后被分尸,打开冰箱被人展示碎片的可悲死者!
她积攒最后的一点力气,抄起地上的餐盘!
砰!
查尔斯闷哼一声,倒在了她身上。
她哼哧哼哧地从沉重的身躯下挣扎出来,以防万一,给这个后脑遭到重击已经昏迷的男人又灌了一杯加料的餐后酒。那一瞬间发生的极快,电话那端的玛西尔什么也不知道,在那头呼喊她,“依耶,你还在吗,发生了什么?”
她咬牙忍着痛,艰难地捡起手机,“……没什么,我很好,我很好。”
“呃,我找到一个登录账号,你还要查下去吗?”玛西尔问。
劫后余生的后怕,在几个深呼吸之后平息下去,“当然继续!”
不仅如此,被愤怒占据大脑的她还告诉玛西尔,“你还在他的银行账户里吗?帮我个忙,找找有哪些能接受捐赠的支持同性恋的组织,把他的钱全部捐出去,全部,一美分也不要留。”
她要对男人产生心理阴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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