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暮色四合,環羲独坐画舫之中,乘风奔月。

她捏了捏因长久未动而略微有些酸疼的手腕,而后指尖在凌空处轻轻划出一道仙术。少顷,一幅春江夜月图便浮现在她眼前。

寂静无人之时,颇生了些相思之意。

“师尊,徒儿听您的话,守得了月宫清寒,尽得了神仙之职。”她苦笑一声,喃喃着,“师尊,万年以降,徒儿不过是想您了。”

春江夜月,弦歌声声,终如云烟过眼,转瞬即逝。

愈近常羲神女的居所便愈觉寒冷,为表晚辈的谦逊有礼与对师祖的敬意,在同月宫仅有咫尺之遥时,環羲从画舫中飞出,随后将这画舫变为一串腰链系于腰间,便踏着隐隐的星辉月华步步前行。

“羲和部,常羲氏后裔叩请神女。”

她伏身跪在月宫门前,只觉得玉树溶溶仙气深,此间琼楼玉宇,果真与万年后的广寒宫大相径庭,截然不同。

待環羲复又说了一遍后,月宫的宫门开了,不过守在门口的却并非月神的仙兽玉兔,也非常羲师祖自己,而是一个身穿金光铠甲,满头红发的男子。此男子周身散出灼灼烈焰,通体滚烫。

竟是金乌古神。

传闻上古之时,金乌原有十个,皆是帝俊之子。后来因十子火力太盛,晒得苍生苦不堪言,便被大羿射下九个,徒留一个在天上为世间带来光亮。

如今既已有了九头蛇妖,想必这便是帝俊的幼子,世上最后一个太阳了。

環羲曾主宰广寒宫,浑身有寒气护佑,自然不惧赤焰炙烤,只是她鲜少见过金乌罢了。想过往师尊还是宫主时,金乌偶尔愿意来宫中走动,不过那时她年纪尚小,师尊无意让她与太阳有所接触。待到师尊不在后,金乌连宫门都不愿再叩响了。

如今亲眼见到他,便生出了恍惚之感。

此时的金乌经历兄长逝去之痛不久,虽看着年幼,眉眼间却难免有一重沧桑之色。他上下打量着環羲,有气无力道:“你说你是常羲的后裔,何以见得?我在这神界数万载,从未听说过你。”

稍稍推算年岁,環羲约莫知晓此乃大羿为民立功,帝俊痛失爱子的时日。见金乌面容憔悴,不忍搅扰他,便行礼,道:“金乌殿下有所不知,小仙是来求见常羲神女的。”

“她今日不在月宫,若你当真有事相告,还是改天吧。”说罢,他便向前迈了几步,与環羲擦身而过。

右肩的衣料被灼了片焦洞。

这衣裳是環羲在凡间的成衣铺买的,只是施仙术以便存放罢了。经年已逝,仙术早已消散殆尽,因此损坏也是意料之中,所幸她的肌肤未被烫伤。

不过環羲并不在意。她想知晓神女去了何处,情急之下便拉住金乌的赤红战袍,问:“殿下可知神女现在何地?”

金乌向后瞥了一眼,见此女子分明碰了他,面上却没有一丝痛苦之色,心生疑窦。便转过身,狐疑道:“你为何不怕我炽热无比,为何触到我后仍安然无恙?难不成你当真与常羲同属一脉?”

環羲这才惊觉逾越了规矩,便收回手,低眉顺目,道:“殿下天资聪颖,小仙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你不必如此担惊受怕,我又不是专吃神的妖怪,也没有那么多规矩。”金乌的神色软了下来,温声道。依照神族的年纪算,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如他的生父帝俊那般威严。

環羲顺从地放松了身姿。

金乌方忍受了骨肉至亲分离之痛,有苦难言,原想来寻月神常羲求个心安:毕竟神族上下,除冰寒刺骨的月宫外,所有人都惧怕他这炎炎神力稍有不慎便会毁了他们的寝宫。奈何常羲自从成了亲,便终日相伴丈夫左右,若非当日她司职,素日极少回宫。

如今他见到了这位自称常羲后裔的女神,不知为何,竟在她身上感到与常羲近似的气息。

可金乌心中仍有疑存,便问道:“如若你与常羲一脉相承,合该你也算神女才是。却为何自我方才与你初见之时,你一直自称小仙?”

闻言,環羲的眸色暗了暗。

万年之间,天地间突生一场浩劫,三族卷入其中不知生死。待这场浩劫了结,便分出了天庭人间,妖则与魔同属一类。上古神力四散于天庭各处,化作仙子。彼时,天界之上的远古之神也就所剩无几了。

她知晓这一切来龙去脉,但若是尽数告知金乌,那便是泄露天机。

因而環羲只能强扯着唇角,柔声作答,“殿下现在还小,等再大一些就知晓了。”

这话本是用于安抚金乌的,不料却恰巧说到了伤心处,惹得他发起疯来。他一面朝月宫各处扔了几个火团,一面恨恨道:“所有神都觉得我还是个幼童,你我今日初次见面,连你也这么说。可哥哥们的重担现今都要我一力扛着,父皇更是冷血无情,竟不许我再提起他们!”

環羲自知说错话了,上前制止金乌再行破坏,还欲说些什么按下他癫狂的念头。不想她低估了帝俊之子的力量,猝不及防之下,胸口生生挨了一掌,坠下月宫去。

環羲因这一掌身受重伤,已无力召出画舫接着她,便在半空中想,此行不仅未能与师祖相见,恐怕她也命不久矣了。

故而闭上眼,静待殒命。

良久后,金乌方神志清醒。他望着被糟蹋成断壁残垣的月宫,并未在其间寻到那后裔的身影,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被自己打落下去。

双眸倏尔睁大。

夜色已深,玱玹正独自坐在庭前的玉萼梅树下饮酒,望着天边明月,惦记着与他失联许久,至今尚无踪迹的妹妹小夭,心中一片苦涩。

老桑从酒铺里出来,见这孤影之景,心有不忍,便走到玱玹身边劝道:“殿下,夜已深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阿念呢?”

他没有应声,只是问了一句。

“海棠服侍她睡下了。王姬今日可是累坏了,想来她定然十分喜爱殿下赠她的梅花。”老桑笑道。可最后一个字出口时,他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只见殿下提起酒坛喝了一口,叹息道:“若是小夭在就好了……”

老桑瞬时明白,这是又戳到殿下的心窝子了。

“你先去睡吧,我再待一会儿,不必管我。”他偏过头叮嘱老桑,“记得走时动作轻些,莫要吵到阿念。”

“是。”

老桑走后,四下又是一片安静。玱玹仍痴痴地看着月亮,忆着他与小夭在朝云峰上的日子。恍惚间似见到有流星堕空,急速下落。

等等……那好似不是流星。

玱玹神色一凛,放下酒坛从藤椅上站起来。

待他看得真切时,有一女子摔在了地上,面色苍白,如同失去操纵的傀儡般,心口还向外淌着汩汩鲜血。

玱玹垂眸定定地看着面前好似毫无生机的女子,出声喊道:“老桑,老桑!你快出来!”

“殿下有何吩咐……”一间屋子里亮起了烛光,老桑睡眼惺忪地开门走出,心底还抱怨着殿下这是又来折腾他一个小小的桑树精了。可一旦看清院中空地上躺着一个人,他的所有瞌睡之意都被惊吓驱走了。

老桑伸出指头对着女子,声音都发颤了,“殿下,这是何人,怎么血淋淋地躺在这儿?”

玱玹蹙眉不耐,道:“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怎么知道她怎么会浑身是血?”他转头看了一眼一片漆黑的内屋,理了理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下来,“这样,老桑,你先将她抱进屋里。”

总不能第二天让酒客们看到这里横着一具女尸。

老桑错愕地看着玱玹,又指了指自己,惊道:“殿下,您让老桑我、让我去抱她?”

玱玹颔首,催促了一番,直叫老桑抓紧着点,接着便进了屋。

老桑忍不住长叹一声:他这是做的什么孽啊!随后认命地双腿打颤一点点接近那生死不明的女子,扭开脸,紧闭双目,伸手要将她抱起。

谁料空中忽而传来一声断喝:

“别碰她!”

这声嗓子直教老桑瘫坐在地,双手扒着地向后退了几步,而后面色惊恐不定地看着一个浑身发着金光的赤发男子手持边缘锋利的轮盘从天而降,落在那女子身前。

男子双脚触地的一瞬,老桑觉得自己整棵树都要燃起来了。

金乌狠狠瞪了这近乎被吓破胆的树精一眼,便旁若无人地搂着環羲的肩,大声叫着,“你醒醒”,试图唤回她的神志。

環羲在这剧烈的晃动下猛然吐出一口血,然后悠悠睁开眼,看见了金乌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胸腔内一阵寒凉,大抵是流了许多精血。可为何她还活着?

她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死倒是死不了,可晕总归是晕了。

環羲便虚弱地抬手轻轻搭在金乌的胳膊上,低声道:“殿下,当心着点,我醒着呢,您要是再晃下去,只怕我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见她还能开口说话,金乌终于长舒一口气,笑起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生怕方才那一掌把你给打死了呢。”

環羲沉默不语:殿下,您自己听听这话像一个正常的神能说出口的吗?

不过说来奇怪,按理,她作为月宫之主,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蕴含太阳之力的攻袭。师尊曾告诫她行事要小心谨慎,否则但凡遇上直冲命门的烈炎,她便会神形俱灭,魂归天地。

这回怎么与师尊所言大不相同?

“老桑,你还在磨蹭什么?”

玱玹不悦地从屋中出来,原意是想敦促老桑,抑或是教训他一番。孰料刚一站定,热浪便扑面而来,教他不得不抬手拿衣袖遮挡。

这神力是如此熟悉……

金乌实在厌恶神族两国拉帮结派,各自为营的勾心斗角,如今见到西炎国满腹心计的质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他垂着眼,语气不善,道:“许久不见了,西炎玱玹。”

玱玹抽了抽嘴角,只是惊诧了一瞬,便适度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小金乌殿下忽而于在下这陋室内现身,实属在下之幸。”

嘴上如此说,实则对太阳毫无敬意。

金乌冷哼一声,道:“我可不是专程为你而来,莫要自作多情。”说罢,他小心翼翼,欲将女子扶起来,却对上一双无可奈何的眼眸,“殿下,您这力道能将小仙的骨头架子捏散了。”

原来金乌殿下万年前便是这副大大咧咧的直率性子了,难怪师尊不让她与他独处。

待说完这句话后,環羲才好生站起身,歪着头对面前素衫男子的脸左看看,右看看,而后拿胳膊肘悄悄捅了捅金乌,低声确认,“殿下,您方才管他叫什么,西炎玱玹?”

金乌见她尚未止血治伤便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不由担忧道:“你如今都已是重伤在身了,怎么还有力气蹦哒?不如我带你回我的殿宇里疗伤吧。”

環羲两眼死死盯着玱玹,金乌的话便是左耳进右耳出。她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道:“多谢殿下好意,我这伤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死不了,我自己就可疗愈。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得空记得来找小仙喝茶啊。”

金乌对这话存有几分怀疑,不过见女子如此坚定,便也做不了什么,唯有悄然叮嘱几句,让她小心提防着玱玹这个混球,而后在原地消失不见了。

热潮也随着他的离去渐渐退却。

这回院落里真的只余下玱玹三人了,一切又仿若并未发生那般平静。

環羲强撑着身子朝玱玹趔趄地走了几步,咳出一口血,指尖化出一片银蝶,飞舞着为她弥补胸前的血洞。只待银蝶尽皆散去,環羲便又成了之前青衣翩翩,眉眼含笑的模样。

她向玱玹伸出手,眨巴着眼问道:“你当真是金乌殿下所称的西炎玱玹?”

指尖即将触及面颊时,老桑从旁跳出挡在玱玹身前,警惕地看着環羲,“你又是谁,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此话一出,環羲顿了顿,收回手,困惑道:“神生漫长,总会有我们相识的那一日,为何要我现在就自报家门?”她耸了耸肩,“这样多无趣啊。”

这身份金贵,環羲可是连金乌殿下都没告诉。

似相柳那般活不过成年的,她才仅是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于他。可眼前这位未来的大荒帝王可是在浩劫之后撑了好长一段时日才归于虚无的,那时他早已将天庭众神仙的底细摸了个清清楚楚。

環羲只是想离得更近些,仔细瞧瞧如今尚且青涩稚嫩的西炎帝,无奈被阻碍着,唯有钻个别的空子方能避开这精怪凶恶的目光。

因此她将身形化为点点月辉,直至飘到玱玹身侧才落地凝聚。

“姑娘莫非是月宫之人?”

老桑还未从陌生女子在自己面前凭空消失的惊诧中回过神来,環羲却已拉起玱玹的一只手与他击掌,笑眯眯地夸赞,“不愧是西炎王……孙,果真聪颖非常!”

总比金乌殿下聪慧一些。

玱玹看着她,扯起嘴角,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远古之神就是生性凉薄,好似个个都是笑面虎。故而環羲对玱玹的性子提不起多大兴致,转而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本缎面小册子,翻阅之时喃喃自语,还偶尔对照眼前人与册中画像相似几分。

难得见到了传闻中的神族一帝,她自然想要知晓往日与他年轻时有关的谣言非虚。

“真是怪了,史官好似将你画的稍稍丑了些……”環羲围着玱玹转圈圈。

老桑此时终于动了动,他回过头扑上去要抢夺環羲手中的宝册,“你好大的胆子!殿下可是西炎王族,你非但不敬殿下,还敢对殿下评头论足!”

環羲埋在册子里并未抬头,也没有施展什么法术防御庇护,可老桑在与她相隔几步之遥时,忽而被不可名状的力量震开,桑木脑袋直直磕在了一处石墩上。

玱玹见此,心中一惊,厉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做了什么?”

環羲有些不耐烦了,便收了宝册,绕着他走了几步,道:“为什么这里的每个人都问我做了什么?我怎么知晓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你们不扪心自问,到底对我存了怎样的心思,才造成如今这一局面的呢?”

你究竟做了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往日这些问题她一概不管,现在师尊不在身边了,这些鬼话就都向她砸来了。

良久,環羲纷乱的心绪才稍稍安定下来,道:“你不必管我做了什么,只需知道,你伤不到我即可。”

她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树精。

玉帝陛下都不曾让神仙们觐见时必得对他三跪九叩,这小小精怪怎么一口一个不敬不尊,好生无趣。

王母娘娘曾言,天规戒律就是用以约束上神尽忠职守,庇佑苍生,余下的条条框框都不比这一职责更重要。怎么到了上古,这些做神的非但没有更开明,反而要以血统为尊了呢。

如此,教天庭那些肉身成圣的神仙如何是好。

这章宝宝蛇没出场,表哥出来了,至于金乌一角,是作者菌加进去的原创,对照后期的太阳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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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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