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终于鼓足勇气开始从头至尾阅读那封饱含血泪的书信:
“昨夜岐山,不夜天城,永夜难消,因汝已坠,下落未明。泣血沉呼,婴今安在?可否归来,可愿归来,可能归来?汝之沉冤,冤在吾心。汝之伤痛,痛在吾心。汝之决绝,凌迟吾心。汝可知晓,吾之痛悔,若刀剐剑刺,丝丝见血,寸寸伤心,远胜戒鞭,锥于无形。
悔不该,玄武洞先汝而辞,变故生,分两地,自此别了少年意。再相逢,潇潇剑道换陈情,昔年知己难相知。
悔不该,百凤山护汝不周,心蒙尘,人受辱,自此无力为君抚。道凝神,凝神安能换傲骨,梦里韶华终难付。
悔不该,穷奇道任汝而行,雨纷纷,人飘零,自此离了云梦城。难相阻,奈何亦是难追随,倥偬终是独木撑。
悔不该,乱葬岗与汝聚短,未及望,未及谈,自此挥手空怅然。难相依,云深雁过秋声寒,思君残烛照断垣。
悔不该,金麟台为汝修书,一字字,一句句,自此化为阔刀斧。遇截杀,笛声幽暗落穷途,腥风血雨天翻覆。
悔不该,不夜天向汝指剑,原曾想,陈情敛,自此与君共查勘。谁曾料,宵小兴风复作乱,君心弃世已决然。
汝坠深崖,吾若天塌,痛之悔之,念之锥之,唯余浩渺,唯剩茫茫。
今受责罚,戒鞭声声,此之痛楚,远不及汝。一鞭一笞,一训一诫,皆忆及汝,音容笑貌,烙印吾心,锄奸扶弱,殊途同归。乃问叔父,孰正孰邪,孰黑孰白?
吾身困顿,寒潭洞里,心犹失落,不夜天城。字字泣血,声声痛呼,可否归来,可愿归来,可能归来?……”
“可否归来,可愿归来,可能归来……可否归来,可愿归来,可能归来……”魏无羡喉咙发涩,喑哑地重复着蓝湛的泣血呼唤,指尖颤抖地摩挲着陈年墨迹,斑斑血痕,眼前一片朦胧水雾,润湿了素白信笺与满纸伤痕。
恍惚间,这旧年的痕迹渐渐幻化开来,继而慢慢聚拢,勾勒出白雾弥漫的寒潭洞。“蓝湛……”魏无羡跟随这幻影的指引,一脚跨至十六年前,面前的蓝湛身躯单薄,无力地伏在冰冷的岩石之上,勉强抬起的是凄婉的面容,触目惊心的是背上纵横交错的戒鞭伤痕。他拼着仅剩的一点气力书完满笺,终于在搁笔的那一刻精疲力尽,憋闷于心口整整一昼夜的哀恸,瞬间化作鲜血喷涌而出。尽管他立马转头,还是有一部分飞溅在信笺之上,朵朵嫣红,滴滴炫目,一如他心头从未停止的呼唤,那般执着,那般热烈,也那般凄切……
魏无羡席地而坐,一封一封阅读着匣子里的书札,随着经年的笔墨,一步步走向缺失了自己的那十六年,走向蓝湛的过往,走向他蜕变与成长的历程。是的,魏无羡看到了,十六年前那个刻板周正、沉默寡言、端方自持的“小古板”,是如何变成如今这敢爱又敢恨、深沉而热烈、偶尔还会调侃于他的含光君。
透过信笺,魏无羡看到,蓝湛在寒潭洞闭关的三年,不见天日,不问红尘,每日里只翻阅着他抄写的家规,临摹着他潇洒狂放的笔迹,写着写着,悲从心起,涕泪纵横,搁笔痛哭。
透过信笺,魏无羡看到,蓝湛无数次午夜梦回,恍然与他相逢,言笑晏晏,欣然同归。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便以锥刺指,以那钻心的疼痛告知自己,依然存活于世,尚留一丝气息,还可寻觅魏婴。
透过信笺,魏无羡看到,蓝湛住进彩衣镇的尽枕河客栈,在那个他们共同留宿过的地方,双手紧紧抱着天子笑,犹如抱着曾经想要拥紧却一不小心弄丢了的爱人,嘴角是灿然微笑,眼里却泪光闪烁。一口,一口,仰起脖子灌下的,是他钟爱的美酒,是蓝湛苦涩的思念,是前世凄美的离殇。
透过信笺,魏无羡看到,蓝湛温柔地托起小阿苑,将他安放在自己膝头,捧着《诗经》,一字一句,倾心范读,耐心讲解。一大一小两道雪白身影,一低沉一稚嫩两种吟诵,温暖了静室清冷的时光。
透过信笺,魏无羡看到,蓝湛四海云游,逢乱必出,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万水千山。斩妖除魔,驱邪避祟,安抚难民,锄奸扶弱,蓝湛不遗余力,全心投入。云游途中,一切景语,皆为魏婴:望见东升旭日,想到魏婴;望见花开四野,想到魏婴;望见草长莺飞,想到魏婴;望见绿树葱茏,想到魏婴;望见落叶萧萧,想到魏婴;望见漫天雪舞,想到魏婴……每一次夜猎,每一场除祟,心下也都不由自主想着,若是魏婴在此,会如何行动,会将危险的夜猎变成一场怎样的谈笑风生……
魏无羡默默合上匣子,轻轻抱在怀里,抵着下颌闭目遐思:蓝湛啊,趟过十六年的时光长河,你找到了我,我也觅见了你,我看见你走着我走过的路,喝着我喝过的酒,说着我说过的话,做着我做过的事,受着我受过的伤,你生生将自己活成了我……那么今后,就让我陪你一起,趟过无数个十六年,涉过无尽的岁月长河,让我们彼此都活成对方眼里最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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