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据说顺天府来了位大官人,在整个南直隶广发请帖,邀适龄的小娘子共赴一场春日宴。
这场宴会的名字源于五代十国南唐词人冯延巳所写词《长命女·春日宴》,实际作祝酒词用,春日开宴时,夫妻双方祝酒陈愿,词作采用的是妇人口吻,主人公惟愿有情人长相厮守,不贪求奢靡,感情真挚,可谓语浅情深。
所以宴席不应该请对对佳偶,而非单单尚未婚配的小娘子吗?
应天府的城灵——江定淮江大人,觉得此事十分之不对劲。
“不会是拐子在北直隶骗不到人来我这儿了吧?”
掠卖人口、采生折割、诱拐良人为奴婢或妻妾子孙……《大明律》里跟人贩子相关的律法快速在江定淮脑海中闪过,这可是重、不对现在必须称太祖,最深恶痛绝的几条犯罪行为之一,胆敢作奸犯科者少说仗一百附三年牢狱或流放千里。
极有可能涉及南直隶的事务,应天府可以写信加急送达乾清宫,于帝王卧榻之前要求皇权直接干预。
迁都后不为人知的特权,江定淮鲜少使用,除非实在繁忙。
入应天府做官相比较留在京师要轻松得多,但江定淮在洪武年间养成的习惯,让他即使已为陪都也没办法放松要求。他做过十一年的锦衣卫,此前每日除了偷空去皇宫里蹭个马皇后亲手为太祖陛下烤的烧饼,就是隐没市井白天当好市民、晚上夜游瓦片房梁之上,至锦衣卫正式设立,行迹一如往常,至于到底做什么工作,保密。
江定淮决定亲自去看看。
02.
潜伏人群、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项技能,江定淮练得堪称炉火纯青。
他收拾齐整乘船欲行,春日宴选址定于应天府后湖湖中花岛,还是先去探探民众口风为好。至于地形走势,作为居住此地近两千年之久的城灵,夸张说来江定淮甚至是看着那些小岛如何形成、岛上花草怎样茂衰长大的,自然熟悉。
春衫薄薄,微风轻轻。路上所遇行人罗衣飘繇,组绮缤纷,多有互邀傅脂粉者,裙裾随风撩拂而起,吹皱一池湖光山水。只是,后湖这几日热闹非凡,往来女子众——应天府哪来如此多未出阁的闺秀?!
那真是悦目神怡、沁人心脾————
不对。
俗话说“骄兵必败”,江定淮今日正式将此句奉为致知。
他怎么就忘了这是姑娘家才能参与的席呢!?
江定淮想起城门站岗排查的士兵,秉承着应天府的城灵在他自己的城市里转悠到无论何处都合理的理念,欲言又止地象征性寒暄两句便放行了。
“好歹,提醒一下……”
03.
南京大理寺的夜晚灯火通明。
司务忙着收集整合白日打探到的消息,再交由主簿与录事建档,目前为止这事暂时和寺正往上扯不到关系,江定淮也就没通知他们留下来陪同熬夜。
“你们有人愿意……”江定淮突然抬头问道。
一瞬间所有摸鱼的人闭嘴安安静静都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看来没有。
江定淮认命般丧气地垂下头,开始思考怎么把自己好好打扮一番。
重点不是装作女子,而是怎么梳妆后不被人认出来。
莫说整个应天府,就是这江南,少有人不知南京城的城灵如孕育他的城一般钟灵毓秀,面脂铺子想上台面的,都要先拿来过过宁大人的眼才卖得好。坊间传言南京城的宁大人,容貌之美俊一眼难忘,这种国民熟悉度,叫之伪装成他者行事,难如走蜀道登天。于是江定淮只能暗暗发誓,若演好了能打入内部,亲自面见这位顺天府来的大官人,定要质问其举办此等规模的宴会究竟居心何在,北直隶容不下的神威,敢来我南直隶扬舞?
思绪及此,江定淮没忍住一拳砸在桌板上,吓得本就神经紧绷的官员们手动得更加勤快。
效率尚可,半个时辰未到,后湖周边的布防草案已经做好。
花岛之上仅安排一人暗访,其余均四散湖边或浮船,着常服作游客之姿,以免群众生疑。
“明天再派几个当差的跟我去绕两圈,问就是例行巡视。”
“是!”
事情结束后我请诸位吃席,江定淮补充一句,加班总是要犒劳犒劳的,然后便拍拍手宣布原地解散各回各家了。
第二日要置办些素雅的女子服饰,这可让人犯了难。由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历史因素,江定淮衣柜里的服饰经常在贫俗和华贵两个极端来回换,今日你问君能有几多愁,明日皇帝就到我家坐,那些九五之尊一拍脑袋,金陵城的鸡犬都能升天。
倒是有几个姊妹,尤其是苏州府的城灵,无论世道如何她自岿然不动,领着身边人一起做生意,平平淡淡过日子,衣装最喜好素净雅致,调配出的桂花香薰萦绕于苏州府的每一个角落。
江定淮决定传信给这位阿姊寻求建议,若无回音也……无妨。
04.
一晃五天过去,那些寄出去的信件似乎全部落空。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城中达官显贵家的贵妇人们提到一家名声不错的裁缝铺子,每月都要回苏州府挑几百匹好料子,正好才回来。江定淮上门拜访,店家说定做实在来不及,他便买下店家包袱里有的成品,并托老板给衣服改了肩宽,又加了些衣长。
店家也许和他阿姊合作过,这针线缝制有八分像出自她的手笔。
现在单单合身已经不能形容人和衣服的适配程度了。
接下来,化妆。
对素有“江南佳丽地“之称的南京——的城灵简直易如反掌。
万事俱备,只待明日。
05.
春和景明,波澜不兴,正是江南好风景。
似乎和正常的宴会没什么区别,江定淮闷闷地坐在石凳上喝酒。
一位不说话的江南美人可太吸引人了。
烦心事困扰而蹙起的眉头平白增添几分惆怅,叫谁看了都想上前为其排忧解难。算上登岛前后共两个时辰,已有不下三十位男男女女来搭话,更有甚者愿掷千金博美人一笑,里面不少都是熟面孔,尤其那位花钱如流水的,更要等宴会结束了好好查查。
花岛中间搭了个台子,估计是表演用的,此时站着一个家仆装扮的人,正清嗓子准备宣布什么。江定淮本能认为这事和自己差不了关系,明里暗里总有眼神直直盯着他,不是路人纯粹的欣赏,不是令人难受的凝视,而是一种……对猎物势在必得的自信?
很快,台上的家仆就为他解决了这份困惑。
“咳咳,无事无事,诸位小娘子随兴便好。小的上台来呢,是我家大人的意思,我家大人今日举办这春日宴,一是叫小娘子们都有机会出来见见此番良辰美景,二是今日太阳下山,我家大人便要与夫人喜结连理,只是接连几日夫人心头愁绪难消,来向诸位讨个锦囊妙计。”
有姑娘大着胆子问他,“可有赏钱?”,然后在哄笑声中嬉闹跑开。
家仆笑笑,似是早有准备,“自是有的。若是也想觅得良缘,我家大人会为您寻一好夫婿;若是不想嫁人,也有科考女官那样的好去处安排。”
台下顿时此起彼伏地惊呼,已有跃跃欲试者。
“在此之前——”家仆抬手示意姑娘们先安静,话还没说完。
“先让夫人回府歇息罢,瞧夫人状态不佳,想必是有些累了。”
几名家丁将江定淮团团围住,却十分礼貌地让开一条道来。
“夫人,请吧。”
江定淮撑着头的手刚放下又抬起,指着自己惊异地用口型说:“我?”
06.
等江定淮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凤冠霞帔完完全全像个新娘子一样坐在洞房。
新妇可不好自己解头面,饿得发慌也只能忍着。夫家若是心疼便会吩咐婢子在里陪同伺候,待到客人敬酒完毕,新郎官将入洞房,婢子再偷偷从后门或窗户离开。
青丝盘起,零碎的首饰嵌于绾好的发髻中,这套头面从采买到改样费了他苏州府那位阿姐不少心思,虽说是新娘子的衣服吧,若年岁再长些还遇不到能让自己违反《城灵入世守则》的“她”——其实“他”也行,江定淮就出家当道士去,上武当山找湖广地区的城灵交流交流感情。
扯远了,先把这贼人擒住再说。
“头别低,金凤钗子扎进肉里很疼的。困了?”
江定淮确实被这盖头蒙得昏昏欲睡,点点头算是回应身边奴婢的话。
好生耳熟的腔调,江定淮乖乖将脑袋搭在主动伸到面前的手掌上,隔着大红喜布能感受到因常年习武磨出的茧子,结合此人刻意拔尖的嗓音,估计是他那位住在附近的兄弟。
镇江府的城灵,从冶城时期就在照顾他的兄长……江润谊。
一旦知道是华夏大地赐予的亲人在旁陪伴,江定淮便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徒留江润谊喋喋不休,欲语泪先流:昨日接到苏州府来信,以为苏云邡是叫我来应天府买些新上市的绸缎,我想她什么时候如此客气竟还送礼,结果解开包袱是套大红嫁衣,让我捎给你,顺便好好说教你这囡囡一通,怎么才差遣她做完几件衣服送过来,又要新的,还是喜服……
好好好,江定淮咂巴咂巴嘴。
“怪不得她,你小时候真像女孩,又会打铁,云邡喜欢得不得了,天天抱怀里亲自教书识字,后来发生什么事来着,才知道你是个男娃娃,她总舍不得改口,兴许是真想养个像她的姑娘吧。”
吴都梅里、朱方、姑苏城,江定淮迷迷糊糊地想到那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姑苏与梅里都选择了女儿身,朱方如今多作卫城,最后落到他这小小的冶城头上,真是命运无常,此消彼长——
“新郎官到!入洞房——!”
江定淮被这一声喊得清醒。
感到手上重量减轻,江润谊将江定淮扶稳摆正,转身翻窗离开,临了还不忘嘱咐道:“你苏州姐姐在披肩下面的夹层里藏了迷药,金钗子我检查过,磨得够尖,按你的力气足以一击致命。”
“还有,窗户我进来前也做了手脚,动静不对我随时增援。”
“哦——”
07.
一身酒气的新郎官在众人的簇拥下推开门进了洞房。
听声音新郎官倒是个懂事的,还知道先喝茶解解酒,清醒点再来掀他这新娘子的盖头。
“津子倒是胆大……敢灌他哥这么多酒……”
断断续续的语句里,大概能听出来这位新郎官的弟弟像是被压迫已久终于找到发泄口,干得好,江定淮评价道,这样更方便下手。只是越靠近越发现,那酒气颇重的人在离门有一段距离后,话语里的醉感几乎微不可察。
“不使点手段,还真当你哥是闷酒葫芦了?”
新郎官慢慢挪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不停地道歉解释。
“姑娘,你别怕,我不会昧着良心做强抢民女这事儿,你要是不愿意可以直接推开门走,外面都是我兄弟不会拦你的,户籍也没登记不用担心,还有你别怪津子,他完全是按我说的标准找的,我也不知道真能找到一个完全符合……”
这声音熟悉,感觉每次去北直隶都要听好几个早朝。
江定淮把盖头一掀。
“奚雁行???”
“来应天府选妃了你???”
总之,这是大明两京一次结婚(没成)的经历。
08.
那么我们顺天府的城灵是怎么会出现这里的呢?
说来话长。
北直隶地区去年冬月,发生了一起人口贩卖的大案,大理寺堆积的相关案件一直没有进展,直到当朝正一品官员子女遇害才为民众所知。
宗人府左宗正偏妻诞一女,肤皎皎颇白皙。初解大人言语,便能咿呀作应,鲜少啼哭,左宗正甚爱之。年十五,一人独坐深闺抚筝习弹,曲调婉转、琴声悠扬,婢子退于庭院扫灰除尘,直至晌午伙房送来餐食,叩门请示久无回复,而婢子忽忆屋内余音早已断绝。
“……后来你应该能猜到,婢女与伙夫破门而入,才发现自家小姐没了踪影,仓皇奔去衙门报官,婢女心急希望邻里帮着一起寻找,所以这事儿第二天就在京师传了个遍。”
奚雁行叙述完事件大致情况,顿觉口干,忙又饮下大半杯茶水。
这婢子绝对免不了一顿罚,江定淮现在更关注第一发现人及可能目击者的安危。
“婢子现在如何?”他问。
“我给看守柴房的伙计送了点好东西,把她偷梁换柱成当天刚处置的死刑犯,又把屋子点着了,尸体烧焦的程度太深没法儿查的。不是我说,施丈刑的家奴下手真狠,人姑娘被我接走送到乡下养病,躺了将近俩月,郎中才让下地活动。”
证人活着,线索没断。江定淮点点头,显然对奚雁行絮絮叨叨里体现的办事效率很满意。
最大的问题是时间。去年冬月到今年仲春,整整三个月过去,难道案子还没查完?
怪不得老燕子要来找他,京师大理寺效率这么低?
感受到江定淮投来疑惑的眼神,奚雁行压低声音,示意他接下来的私房话得坐近点听,毕竟他们要抓的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自由来去,而两人现在身处整个宴会最偏僻、也是最可能隔墙有耳的静谧之地。
“我跟那位,”奚雁行向上指了指悬梁,“要来了私下查办的批准,现在南直隶的东厂和锦衣卫里……”他简单比了个数字,在江定淮惊愕的表情中偷偷把一块令牌塞进他怀里。
“有这么多人,供我们两个差遣。”
为了讲得更清楚,奚雁行开始在婚房里翻找毛笔和宣纸,可惜这里是促成阴阳相合的所在,而非陶冶情操的书房,除去合卺酒和接落红用的垫子以外一无所获。
有总比没有好,他只得捧起和床单缝在一起的白绢布,然后将茶具酒壶搁置桌旁,江定淮默默把头顶的金钗取下,他怕等会儿真忍不住给人来一刀,若是血染到白布,今夜一过他前半生的清名怕是就此终结。
凑合用吧,资源有限。
“我这两天去你家上门拜访过,翻进去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以为你跑哪玩了,所以直接到南京大理寺找寺卿谈合作搜捕的事儿,他说宁大人正在着手处理,我就猜你已经掺和进宴会了。”
奚雁行一边艰难地沾酒画地图,一边嘴闲不住还要聊两句。
等他画个大概,江定淮饿得把婚床上撒的红枣桂圆都快消灭殆尽。
甜甜的,好吃。劳累一天的宁大人坐在圆木凳上嚼嚼嚼。
好啦,先别吃啦。奚雁行将他手里仅剩的两颗桂圆拿走,扔自个儿嘴里了。
“喂!我刚剥好的!”身后传来不满的大喊。
好过分!江定淮气鼓鼓扭开头,这个动作一般表示,在消气前都不会理那个惹恼他的人。奚雁行当然知道,于是他赶忙说等这事儿了了,请江定淮吃门东的桂花糖芋苗,或者下次再来江南顺带买些京师的糕点来。
“……我不选,”江定淮缓缓伸出两根手指,“都要。”
“好好好,咱都要!”奚雁行无奈地笑眼看他。
09.
歹人还未全部归案,奚雁行在“地图”上点了点代表他们位置的酒渍。手指划过留下水痕,是他一路向南查的路线,前两月京师及周边地区舆情渐涨,民间惶恐万分,不得已暂缓调查进度,然而过江后除开春日宴的消息,老百姓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等等,全部?”江定淮诧异道。
奚雁行笑笑,“你以为只有这位‘顺天府的大官人’?”
他在江定淮逐渐迷茫的眼神中掏出一卷拇指指节大小的竹筒,开口处沾了些沙尘,应该是信鸽从北方捎来的。纸条展开,字体规整,隐隐能于笔势尽出窥其主人之锋芒。
“这字近些年好多了,我拉着他一起练的,你认识、真定府那位。”
永乐帝迁都北京后,真定府直隶于京师,控制五州十一县,也是控制着燕晋咽喉的交通中心,作为拱卫京师的主要城镇,顺天府自然与之交流密切。
江定淮对真定府的城灵印象颇为深刻。当年和老朱打天下,约莫攻克大都城门前夜,就是这位从营帐中找到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觉的自己,像抓猫崽儿一样拎到空地上,说要看看新都够不够本事。
幸好,比试过程中双方都没下死手,可见几回合的交锋已经足以证明南边来的这只布衣军队实力强劲,可担大任。
大明建立初期曾将前朝军事重镇的城灵拘于牢狱,是江定淮一个一个审过去的。他必须拦着某些上过战场的老兵,防止战后应激,比如立于敌军将领面前不肯弯腰俯首而硬生生被打碎了骨头的扬州,已经在隔壁提审牢房因为情绪失控杀了十几个元军俘虏。那时镇江就在旁边看着,深陷梦魇般的记忆里,没劝也没拦。
失去城灵的地方,人民会遭到大难,直至又一个太平世道,方可重铸灵魄。
江定淮想,他或许注定要被这“博爱”二字困扰终生。
“哎哎,回神了,宁大人刚铁没听我说话吧。”
奚雁行在他面前挥挥手,绢布上明显的痕迹说明其已努力演示过一回。
“没。”江定淮如实回答。
奚雁行叹了口气,指尖又伸进酒杯。
“那我再来一遍,您瞧我这手都腌入味儿了————”
“……噗。”
“呦,宁大人开心啦?这下可得好好听了啊。”
10.
现在已知情况并不明朗。
今天晚上本要来与美人共度良宵的,的确是广发请帖的“顺天府大官人”,查明身份预计最快明日巳时末,登花岛的游客江定淮托大理寺核实过,问题出在客人身上的可能微乎其微。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都在后湖旁边,”奚雁行指着绢布上最大的一片酒渍,然后移向东南方,“这里就是太平门,虽然有一段距离,但谁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在后湖黄册库附近开办大规模人口聚集的宴会?”
后湖,存放着数以万计记录户籍的黄册,采取严密的安全措施,每年整理库本的月份,就算是江定淮,没有通行令牌也不可随意进入。
敢有私受财物、偷抄洗改后湖黄册者,不分首从皆斩。
江定淮猛拍桌子,茶杯中的水都被震得泼洒出来。
“去黄册库!左宗正家如今年满十六的女儿只有那一名,如果没有她的户籍,肯定是被偷偷洗掉了!”
找一个被故意抹去存在的人,可比抓一群必会留痕的罪犯难得多。江定淮脱去喜服,里面穿着装备齐整的夜行衣,他没忘记披肩夹层里的迷药,取出来以防万一。
嘭————
门外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谁?!”
奚雁行最先套好衣服推开房门,江定淮退至其侧后方两步的位置站定探头观望。
然后就看见在外蹲守已久的江润谊死死地压着一个人。
“可疑人员”哀嚎一声抬起头,大喊道:“哎呦我的好哥哥诶!我也没耽误您和嫂子的好事儿啊!怎么还叫人打我呐!”
“津子?你大晚上不搁客栈休息,跑这儿干嘛来了?”
江润谊倒是没仔细观察来者面貌,一听他俩认识,从善如流地松开钳制的双手起身,末了不忘咬牙切齿地说一句:别乱喊,这里哪有你嫂子。
天津卫的城灵奚津永,委屈巴巴地盯着他哥身后的江定淮,小声嘀咕这不就是我嫂子吗,我哥让喊的。随后摇摇头说不管了,他可是来干正事的。
“那个什么大官人,是一江湖骗子,专门伪装成富商或朝廷命官行骗。演技瞒瞒普通人不错,可惜我技高一筹,让他全招了。”
说罢,他自豪地叉腰,奚雁行于是顺口夸赞了自家弟弟的足智多谋。
但是,奚津永欲言又止,最后下定决心坦言:“这件事牵扯到的……有点复杂。保守估计是一场横跨两京的黑市人口贸易,单凭我们没多大把握完全解决。”
而且可能赔了嫂子又折哥,费了内兄又耗我。他斟酌着没把这句说出口。
官府内部暗中协助,商贩有渠道进货售卖,民间存在需求市场,完美的经济流通闭环。
江定淮和奚雁行对视一眼,心下了然。他默默挪到江润谊身边,语气略带乞求地让他回家去,无论如何别管后续,两京都是既然有开头就必要得到结尾的性子,如果最后真会撞得头破血流,能保一个是一个。
但江润谊看破了他的想法,打断道:“先让我问个问题。”
“我们阿宁……可以保证平安回来吗?”
片片花瓣随风飘落他们脚边,江定淮突然意识到,再过些时日,便是二月十二,“诘晓三春暮,新雨百花朝”。
又一年花神庙庙会,争艳的群芳每年都会盛开,赏花的人每年都会复返,从未缺席。
“……会。”
11.
其实不然。
有机会深入两京的行政体制内部,如果不走科举这条路,就算京官提拔新鲜血液也必须走流程,审核环节出现严重错误吏部那边要被杀头的,官场关乎生死大事的门,通不得人情。
“难道是那帮子退休的……?”
不能吧,江定淮想。近半年内告老还乡的官员,确实有几个老人精,但早在他们刚从京师调过来时,奚雁行就提醒准备享受赋闲生活的江定淮,务必多加注意,所以应天府的养老班子明面上还维持着风平浪静。
至于翻涌的暗流,彻底撕破脸前,任由之互相制衡便好。
“调看黄册的程序这么复杂,怎的比皇帝出宫还——”
奚雁行人未至而声先进门,话尾忽止自是另有隐情。江定淮乐得接续发问:“又哪位学您从宫墙里边翻出来了?”
哎哟可不敢乱说。奚雁行急忙捂住他的嘴,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模样,却将对方逗得更开心了。永乐十三年,两京约定同游清江浦河岸,皇帝还在想北征,太子拉着奚雁行死活不让走,叫他帮衬处理公务。奚雁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就骗当时只有十六七岁的好圣孙,说这是他皇爷爷的考验,全丢给小孩做去,自己翻墙跑了。
据说回京城的路上正好被怒气冲冲来抓人的老四逮了个正着。
“别外传啊,”奚雁行左右张望,确定四下无人才松手,“我可不想再当着那么多兄弟的面儿,背老长的千字文了。”
江定淮理理桌上的手稿,挑出目前线索最全的四张交于他。墨痕行迹略微杂乱,笔者应是思量许久,狼毫搁置在宣纸上,晕染开浓重的墨色。
“没让你背万字文很好了,我要是老四,高低赏你几板子。”
他们不约而同地忆起同年冬天,正月十三日,京师大雪。因多次触怒圣上、罔顾人臣之礼,大才子解缙醉埋雪中,时年四十七岁,卒。
多些人讲话,声音自然会大些,那被利益牵扯的,总要在沉默之中找到灭亡前爆发的绝唱之所。
或许就在这未解的迷团之中。
12.
“津子带人进去查的,我在门口瞟了一眼,里面架子很齐,而且严格按年份排,费不了多少时间。重点是我们这儿……你当真什么都问不出来?”
“问不出来。”
江定淮随手拿起书堆里的一本盖在脸上,决定短暂逃避,不、借用自己晋代研发出的一套冥想**。
应天府地处鱼米之乡的江南,每年向京师输送的粮油米面盈千累万。大明漕运发达,运河道旁众多城市都是靠分着一杯羹起来的,真去挨个问来源,谁能记清楚,谁敢讲清楚。
唉。还是我应天府威慑力不够咯。江定淮这么想,也就这么苦中作乐当个玩笑讲出来了。
没成想奚雁行居然很严肃地反驳道:“你的位置很重要,别听那些有的没的。北边一旦失守,你还是要做回大明的京师。”
“然后再把某位迷路的燕子接回来?”江定淮苦笑道。
不过说到威慑力,奚雁行抽出两张手稿摆在两人中间,叩响了桌面。
“这几个东家都应了你的邀,后日扬州府的运河边上,准备怎么安排?”
早就打过招呼了,江定淮指指书堆最上面的一张薄纸,署名为杨舲,也就是扬州府的城灵。回信上说随二人心意,别打扰到其他安稳做生意的小商贩就行,办事的地方也预留了,那日他自会赴宴,静候好戏开场。
“若何还说,我们如果真的要办‘鸿门宴’,人不能死在他扬州府的地界,他不爱看。”
昔者吴邗战,未龄不得入军门。国子摘其齿,遂入,为邗国多。
杨舲是从这样的地方长大的。
动乱年代,坐落长江北岸的扬州城,总是最早受灾的。扬州府的城灵一身硬骨头,那里的守城将士、平民百姓也如此,永远坚持着“最后一刻”的信念。大多时候当江定淮差不多养好伤去看望他的兄弟姊妹们时,杨舲依旧是半死不活的状态,直到有一天,江定淮照常给双眼无神的杨舲喂粥,已经很久没讲过话的杨舲突然开口,他说,我好像开始害怕干戈了。
“通知东厂多派些人看好楼外边,一个都别放跑,里面的我亲自动手,定叫人在进应天府之前死不得。”
江定淮语气沉沉,晦暗道。
13.
两天后,扬州府某酒楼。
白日山尽,月黑风高,请君暂上凌烟阁。
此时秦淮河两岸应当丝竹声声,一片祥和盛景,可惜江定淮这段日子都要四处奔波,花神庙庙会前至少要除掉几个内部的害虫,今天夜里还在扬州,明天早上就要带人回南京审问,南直隶这边可以先斩后奏,北直隶的官员不好直接动,他跟奚雁行商量等节后再北上帮忙。
慢慢来,诱敌深入急不得。
江定淮静静地等待宴席开始,他站在离伶人戏班较远的角落,回忆着个中细节。这些老板均为徽州人士,来自不同的县,只是徽州一府六县,他邀请到的也正好六位,一县一位。
……不排除合作犯案的可能。
“小秣!愣着干嘛,大人喊我们上去啦!”
“来了来了!”
哦,差点忘了,江定淮在这场宴席上的身份是名伶“小秣”。
恭喜宁大人又一次男扮女装。
觥筹交错,灯焰摇晃。名伶小秣一袭羽衣登台,面纱半掩,只露出一双秋波明珠般的眸子,真如古籍里写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小秣姑娘的风华无双,真乃扬州城绝色。”
众人视线贪婪地在她身上游移,小声用着江定淮一知半解的方言谈论,些许词语不堪入耳,大意应该是想把小秣“请”到家里去。
徽州府城灵清廉端庄、聪慧诚恳,这些人行商没做出名气,或许和她有关,怕放出去坏了徽商的名声。
江定淮低眉冷笑,攥紧了藏于袖中的香包。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白乐天所作《霓裳羽衣舞歌》中的一联,江定淮初读时很想知道这舞姿是如何惊艳四座,便不远千里跑到东都洛阳城去找先生,眼巴巴地求他教自己跳。
报应啊,报应。
戏曲唱至**,节奏陡然变换,刚劲明快的西域旋律代替了原本的江南小调。江定淮看准时机将长袖甩出,迷药飞扬,光顾着欣赏美人的老板们毫无防备,神色恍惚几瞬接连倒下。
几名护卫听屋内歌舞热闹,本无猜疑,直至许久未闻老板发声,方觉事情不对,急忙推门却发现门闩偷偷被搭上,只得暴力撞开。
戏台中间是他们主子倒得七仰八叉,伶官们在撞门时已四散躲逃,而始作俑者正揭下面纱,入目赫然是一张男子的脸。
寒光闪烁,剑出封喉。护卫们甚至来不及反应,便遁入永远的黑暗。
“诶呀。”
江定淮挪过去捡起长剑,转身便看见杨舲从帘幕后缓步朝他走来,眯着眼睛一言不发。
“若……”
“无事。”
杨舲厌恶地又在尸体上补了两刀,然后看向惴惴不安的江定淮,摇摇头表示自己没关系。
“前些年,我跟你说过扬州府逃了几个暴乱的死刑犯,没成想他们躲到徽州去,还谋了一份这么……呵,正直的工作。”
“该死在我这儿的,他们本就活不到去应天府。”
14.
接下来就很简单了。
涉事的一人一份抓捕、判刑、坐牢全家桶,江定淮让奚雁行先回去,这么些人南京大理寺可以处理。招供的名单交给皇帝作裁断,要杀要留全凭圣意,奚雁行问怎么只有北直隶的,江定淮噘噘嘴,说先斩后奏,南直隶的我自有决断。
送走奚雁行这尊北边来的大佛,事情暂告一段落的轻松与畅快淹没了江定淮,当晚他就窜回家幸福地睡了三天三夜。
……总觉得送完谁进去以后,好像一直有人在监视他?
游船、画舫、酒楼、官府,这些江定淮常去的地方,愈发渗透出浑浊的气息。
应天府似乎来了些不善的生面孔。
“大人,顺天府来信。”
“给我吧。”
江定淮仔细读了一遍,信的内容无非是让他去京师述职,算算日子这两天也确实该启程。不过,这并不像奚雁行的笔迹,从落笔处能看得出来,奚雁行离开中原王朝管辖久了,再写时有些字习惯倒笔画,他本人不在意,但是纠正他的老师江定淮被气晕过好多次。
得给润哥留个话,江定淮想。
肯定要去的,能不能活着到就是个问题了。
15.
风萧萧拂三千里,北地的黄沙终是耗干这江南人的烟雨气,曾当百万师的豪言壮语如今不过黄粱美梦,来到峭壁之上,也该从一枕槐安中清醒。
江定淮抬手擦去嘴角渗出的血珠,缓缓后退。
不出预料,他确实被人盯上了。难以想通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在没有惊动任何一方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训练出如此初具规模且水平不错的部队。
蒙面的贼人步步逼近,直至双方相距丈许。
身后已是万尺高崖,江定淮没有回头。他方才无意踢开的一块小石头,翻滚不过两下,海浪拍打撞击岸边的流水声便压过了小石头几不可察的落地声。
末路已至。
领头者淡漠开口,流露出无尽恶意:“宁大人处尊居显,定是要在身后博得个美名的。”
“或者想和先前你们效忠的那个丢脸皇帝一样,被掳到草原上?不、不,大人美如冠玉,兴许送去和亲反而能保边境常平?毕竟美人在怀,君王不早朝。”
只是做了蛮人的玩物,怕会伤了您的自尊。他补充道,引起手下众人哄笑。
我呸。江定淮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痰液里掺杂着鲜血,淤积发黑。
见状,领头者忽地大笑,眼角都挤出两滴真情实感的泪水,随后又骤然停止,心情如变脸戏法般阴晴不定。他快步上前,双手掐住江定淮的脖颈,不断收拢十指,欣赏将死之人临终前挣扎的模样。
“应天府的大人物,有朝一日命陨我手,实在可怜。”
江定淮闻言,硬生生在窒息的痛苦中扯出一抹冷笑,快要翻白的双眼盯着他,没有绝望不甘,取而代之的是慈悲与怜悯。然后张了张嘴,竭力地吐出三个字。
你不配。
逐渐蜷缩的视野里,唯有对方癫狂可怖的面容无限放大,白光闪烁车马驶过,忘川河边行人驻足,平静迎接永恒的黑暗。
……
又或是,荒诞空虚的劫后余生?
铁锈味充斥鼻腔,每一口呼吸都如同吞咽生肉,活下去的念头在脑海中蔓延又熄灭。久违的氧气正奔腾流入肺腑,甫一睁眼,入目是四散溃逃的大片乌黑色块,领头者厉声喝止想稳定住局面,剧烈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同样惊恐万分。
霎时一阵猩红扑面而来,随之是金属利器穿透人皮骨的开绽碎裂之声。
一支锋锐非常的鈚箭破空深深钉入领头者面门,顷刻夺命。
箭镞刺破皮肤,铁质独有的冰凉触感于周身游移瞬秒,剧痛来不及侵袭大脑,领头者瞪着眼珠子直挺挺倒下。
轰然炸开的黏腻液体模糊了江定淮的视线,他难以控制生理上的不适,捂住眼睛身形摇晃,再回神面前依旧是血腥,更加沉重的血腥。
“我在等他,你在等什么?”江定淮嗤笑一声,抬腿踹了那尸体一脚,终是脱力支撑不住身子,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奚雁行收起长弩,掩去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暗情绪,翻身下马将江定淮扶起,刚从鬼门关回魂的人儿还需借力才能站稳,于是奚雁行维持着搀扶的姿势没动,就这么等江定淮缓过劲。
“还好吗?”
不好,江定淮摇摇头。感觉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便叫奚雁行松了手,自己要去追逃掉的贼人。
“你不去帮忙?”
他指指百米外乱作一团的山坡,远远望去坡地中段那位统帅的招式倍感熟悉,定睛一看原是江润谊正手持弯刀劈砍,冲锋陷阵散敌阵型。
“宁大人要不再往前看看,真定府那位也在呢。”奚雁行摊开双手,下颚微抬指示方向,言下之意有那二位足够了。
“看样子,这活儿轮不到我干。”
16.
呃。江定淮拉住已经踹了那颗头颅十几脚的江润谊,他实在看不下去这么血腥的东西满地滚,于是耐心劝说他哥物证损坏可领不到赏了。
“我知道。”江润谊还是不解气,趁顺天府官员收走前又踢了一脚。
“可你差点死他手上!我拿着荷兰人进贡的什么、望远镜,看到你的时候,你瞳孔都快散了!”他恶狠狠地痛骂头颅的主人,直至布袋彻底消失在门后。
江定淮的脖子中间仍留着一道掐痕,谁见了都说一句触目惊心。也许是软骨位置偏移,他这两天说话都费力,江润谊看在眼里,心中难受得紧,只得伸手为他按一按,又承诺等回江南定寻老名医相治。
“不讲这个了,”江定淮偏过头,将话题转向桌案上沾有血污的弯刀,“润哥,好久没见你用刀,怎么突然想起来……?”
“顺手。”江润谊愣了一下,只是这么说。
他们受吴文化的熏陶一起长大,打小听苏云邡讲话多些,她时常回忆起春秋时勾吴国的往事,就会讲好多故事。那时她手上拿得最多的不是针线,而是吴钩。
同那柄改良后的弯刀形制相似的吴钩。
冶城为朱方亲手打造过数把,千年的行伍岁月间,大多都已磨损、卷刃、断裂,如今仅剩的这一把,是为救它的铸就者而重新面世。
“回去好好休息,”江润谊拍拍弟弟的脑袋,笑着将信件递给他,“你云邡姐姐在醉仙楼摆了场大的,等我们赴宴呢。”
花月春江十四楼,洪武二十七年,太祖诏赐文武百官钞,命宴于醉仙楼。
“嚯,这么有面子?”
17.
“嚯,这么有面子?”
顺天府也接到了苏州府的来信,不过遣词用句古板客套得多。
飞鸽被拦截查验时,卸下来两封信,给润、宁二人的字字带着关怀温情,给他的就冷冰冰如工作汇报。其实是正常态度,公事公办,但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已经很好了,相较以往。
咚咚咚——
“进。”
“哥!不对、京师大人!”
门推开,是顶着黑眼圈脸冒绿光的奚津永前来告禀京师。
两直隶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几乎和围剿行动同时进行的,是秘密传令其他十三布政使司加强交界出入境巡察。奚津永以往替他哥向地方下达政令时,习惯提早两天左右从驿站调派兵马护送,这次消息放出去以后,官府一点动静也没有,前来探口风的小吏皆请进去喝茶,关到地方确认密令接收完毕第二天再放出来。
自投罗网者不在少数,也是事情能顺利解决的重要一环。
袭击江定淮的蒙面人除了头领,都是没有机会接触到高官的底层百姓。
“他们要拿这个王朝建立的根基,来摧毁一个从和他们同阶级出身的皇帝所开创的朝代。”奚雁行听完汇报得出结论。
但是又不敢闹大,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只局限在自以为最能威胁朝廷的地方——也就是两京地区活动。
这倒意料之中地与昨夜私下召见江定淮讨论得出的猜想别无二致。
“津子,知道这次浪为什么没有掀得起来吗?”
他好似心情不错地发问,奚津永显然没料到自己亲哥突然来这么一出,上下眼皮正激烈地打架,连带着思绪飘远万里。
奚雁行自顾自地答下去,“因为他们怕了,怕那个太过强大,强大到四分五裂的国家卷土重来。”
前朝大都笑得冰冷,一如紫禁城这座填不满的空洞向世人展现的模样。
|彩蛋|
燕:老宁,其实那个婚服是我仿了你的字迹,托你姐做的。
宁:我知道啊,你那只信鸽迷路落我院子里了,我还重新抄了一份送去。
燕:???啊?你、你怎么……
宁:将计就计咯,再说了,你不想看?
燕:……想。
燕: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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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偶一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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