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明两京在外人眼里关系堪比太阳和月亮。
北京觉得分明更像太阳和星星,日月可同辉,他这太阳冉冉上升,每天下了朝会就是帮皇帝处理这处理那,东奔西走忙得闲不下来;南京倒好,天高皇帝远,今儿逛窑子明儿听曲的见不着人,最多抽空帮忙带带娃,过的那叫一个清闲日子。老四怕南都夜里头去孝陵哭坟,让他爹托梦来祥瑞他,不敢指着鼻子骂,还得好吃好喝好玩招待着,只能一个“京”当两个用,说等自己揣着《永乐大典》下去交代完,如何压榨南都都好说。
儿子孙子干的事,又不能赖他升了天的亲爹皇爷爷。
虽说离谱,是老四嘴里扯出来的,北京勉勉强强也信一些。
京师和南都维持着如此有分寸的政治合作伙伴关系,偶尔加班坐在一间屋子里,气氛也奇怪得紧。
有时候不能怪人迷信,念叨死啊活啊,因果是连着线的。第五次北征,明军班师回京的路上,老四身子突然就不行了。
一切发生得很快,不适、昏迷、病逝,朱老四那么活生生一个人,昨天还在战场上骑着他那匹草原上精挑细选来的骏马奔腾杀敌,今天骤然没了气息变成一具尸体死气沉沉地躺在这里,周围是零星几个亲信,商量着皇帝驾崩秘不发丧,以及辅佐太子登基稳定朝局。
两京舍命陪君子也是轮班制,北征大业你一次我一次,剩下那位留京帮太子。
第五次本来该是北京去的,但他之前偷偷连着溜了两趟,这回被太子扣下来了。
所以北京没看见永乐皇帝临终前的模样,或许老四走得真像南都叙述那般没多少痛苦。太子坐上皇位时,北京一如往常,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他总是这样,大殿中央坐着谁都与他无关,甚至皇帝不在他家坐着也没差。
一座城静静地屹立着,和她伴生出的所有人事物,微观世界里的鸡飞狗跳,不过是宏观世界里的沧海一粟。
城灵是怎么诞生的?
感知世人万千情意,城念生痴者,化人形,与城同岁共存,城毁则灵气散。
论利益纠葛,南北两京的命运自燕王攻破应天府城门那一刻始,早已牵连,难舍难分。
北京开始思考怎么和南都相处。
但对方似乎也怎么样都没差。
“唉……”
其实最先传回顺天府的,是第五次北征大捷的消息。那时候北京在乾清宫给折子批红,刚和太子打完赌,说南都这仗打得肯定没他漂亮,江南水师交给南京能使出铁索连环、火烧赤壁的绝招,他东吴建业是神气,到了漠北谁去给他借那么多水。太子笑笑没搭茬,又搬来一沓子公文放人桌上。
“辛稼轩有词云‘亲射虎,看孙郎’,那孙仲谋有胆量射虎,建业难道不如他?”
“南都在的时候不见你俩多说说话,他一走你倒是不乐意清净了,整天话里话外都是怎么样啊怎么样的——哎,你看上人家了?”
“去去去,谁说的,我这叫同僚关怀好吧。北伐这事儿他干了多少回,不就太祖那次成啦?担心担心是情理之中的事。”
“还情理之中——那我问你,你就不怕人南都又跟第二次那样,沾一身血污回来,怎么样喊他都不动弹,像真死了一样吗?”
呵,提起这事,北京冷笑一声,说最后发现他只是太兴奋熬了俩晚上没睡,回来倒榻上就晕过去了。
“当真没有?”
“不敢。”
太子正要打趣道什么,宫门便被人急匆匆推开,而后发生的种种都如白驹过隙,北京记不太清。
脑中残存的片段只有南都将他从一群穿着奠服的宫人中间拉出来,攥皱了袖子拽到角落里,然后紧紧抱住他。
南都的声音很轻很轻,虚弱得像是大病初愈,又像是大哭过一场,嗓子完全哑了。
他说,老四真没了,我亲眼看着的,死了。
北京恍惚着抬起手,机械地重复安抚怀中人的动作。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怀里抱着的,是惋惜大明又一位好皇帝落幕的南都,还是那个再也见不到燕王殿下的自己。
大明是他们的伯乐,是一座令日月同辉的功德碑。
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南都低声的抽泣再度飘来耳边。
雨水顺着屋檐连成一缕丝线滴落,北京将昏沉的头颅埋进南京的颈窝,一下一下拍着南京呼吸不稳而颤抖的背。
他说,我还在呢,我在这儿。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秘密。
日子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继续过下去,变化的只有南都留在宫里的时间更长了,来的次数变多了。
太子上位后,应天府的工作看起来显著增加。虽然南京三年地震四十二次,迁都事宜早已搁置,但自然灾害对城市造成的损伤会一定程度反映在城灵身上,南京本人的身体状况依旧不明朗,从偶尔逐渐演变成经常的剧烈咳嗽,有时能在他洗手的活水池子槽口看见未冲完的淡红血水。
京师和南都的寝宫相对,吃穿住行调度各成一派,北京平常闲逛不会绕到东边的院子,南京也没必要参与西边的是是非非。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这是某个两人一起夜值的晚上,北京突然问出来的话。
“太医看过了,没什么大碍。”
南京怔愣片刻,随即淡淡答复道。
北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了一声,继续问道:“‘没什么大碍’?这句话是太医说的,还是宁大人自己觉得的?”
东院池子的水流不到他那西院,但最终都要聚到一处。
“浣衣局掌印太监禀报取水处上游水源疑似掺融人血一事,掐指算算已有大半个月了吧。”
京师的步子迈得悠悠转转,似乎有意学那些不入流的纨绔,停在南都面前的时候倒是稳当。
“若是宁大人这顿咳仍未见好转,我得去治那庸医的罪,免得上头怪罪下来,说我对您这南都……不关心呐。”
“你……”南京原本想说谁要你关心,又想起对方这身份,或许是念着史书上能被记一笔体恤下属的美名,成人之美的好事,还可算作京师大人欠的人情,何乐不为。
如此思来,南京便也不再藏着那染血的绢帕,而是笑着从怀中抽出红布,皱皱巴巴的一团,令北京见之皱眉,接过绢帕的手都带上几分轻颤。
“这疾发作起来猛烈得紧,血染的地方不均,还请京师大人多恕罪。”
恕罪?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好面子让我宽宏大量别见怪,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北京正郁闷地思考对方的意思,南京却已站起身,丝毫不顾两人近得快要贴面而立的距离。他将北京手中攥着的红布轻轻抽走,端在自己手心叠了朵花,然后食指和中指掐住“花茎”,把花簪于生出些许白发的鬓角。
“
你瞧,这像不像水墨画里点上几滴艳红的牡丹?
南京眼看将人惹恼了,竟乐得眉眼弯弯,张开双臂把自个儿整个深深埋进京师大人暖绒绒的皮袄里。
“等明年开春就好了,你明明知道我们这种……多少都有点老毛病,别为难人家好不容易才吃上皇家饭的太医了。”
那一晚唯有擂鼓般的心跳,如何都做不得假。
没有人表明心意的夜晚。
02.
后来。
他也不晓得京师能否守得住。
但南都已然留下一纸调职令扬长而去。
永乐皇帝驾崩,太子没坐得多久皇位,十个月后随着他爹也去了。庙号“仁宗”,是个好评价,至于谥号——太长了北京也记不住,只能说用那些词形容老大不能算作冗杂。
好圣孙……?那是先帝小时候被他皇爷爷喊的,老四走了以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再提过这个称呼。
现在,现在是哪个皇帝来着?北京昏昏沉沉地从床榻上爬起,战报来得突然,他已有大半个月没怎么好好睡过觉。整日陷在“退守南京”和“瓦剌来袭”的烦心事中人心惶惶,正统十四年皇帝率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却落得个全军覆没、国君被俘的结局。主战派之中,兵部尚书于谦上书太后坚决不可南退,扶嫡次子朱祁钰上位,利用一月时间集结军队,与众将分守北京各城门严阵以待。
北京这十几天没参加朝会,消息都是天津卫转述而知。他有点害怕再从那些主和派嘴里,听到类似“迁离京师归复南都”的话语,丢弃一座城池,对于某些官员来说犹如弃养一只狸奴般容易。
他去找了南京,曾经作为赵宋迁都临安后长年据守前线的建康城,对方应该能理解自己的感受。但南京只是坐在亲手挑选的红木椅上,平静地说:建康军民一心,城破依然可伺良机搏回。
“你我从未远离过战场,知道刀枪不长眼,夺走一个普通人的性命多容易,最要紧的是人命,活下去才有机会往前走。”
“我身上的疤没你多,燕京,但我每年复发的旧疾不比你好受。”
南京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将头轻轻靠在那个沉默而颤抖的脊背。
“我不敢拿那么多条人命赌京师能守住,但我们都试试、试试,好吗?”
北京语气低闷,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愿意陪我,输了也不后悔?
南京说,当然。
后来他们还是大吵了一架,关乎景泰帝是否应当随军出征鼓舞士气的问题。北京认为一国之君亲临战场,是对这场战争极度重视的体现,国难在即,难不成让帝王坐在皇宫里空等消息?就算不上前线杀敌,军营后方指挥作战也同样行之有效。然而太后不同意,南京也不同意。
一是太后如今只剩景泰帝一个儿子,皇帝私下请命已经被否决过一回,作为母亲难以再次承受骨肉离别之痛。二是南京认为紫禁城内外部署的二十万大军若不出岔子,有于谦等忠国谋将镇守,加之瓦剌首领也先在宣府碰壁,这才取道西南紫荆关,绕山路远士气大减,没必要让皇帝再冒风险亲自上阵。
南京本想下朝后再和北京好好说道说道,正模拟着两人可能出现的对话,太监送来了皇帝手谕,让他速回应天府组织兵马运送粮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箱打点好的行李,和一匹可日行三百里的良马,南京打开箱子,大概能想象到他屋子里被收得干干净净。为避免民间流言,需南都仿驿卒规制,身着皂衣持腰牌,以最快速度走古道经河北、山东、皖北,抵临淮关渡淮河,向东南行进至滁城,过滁河后入江浦县渡江,直奔金陵内城传达急递。
路途遥远,一刻也不能耽搁。南京翻身上马便走,府上东西虽多,基本都是老四请他来顺天府暂住那时候置办的,闲暇作的字画都送了人,只需带些贴身衣物,这一走几乎在京师留不下什么。
甚至像是从未来过。
来不及再多想,快马已疾驰出宫门。
南京无意朝后头瞟了一眼,这座北方城市他断断续续住了百来年,今日突然要带着一份护好他的差事走,倒是有些舍不得,可城灵对百姓的责任心永远大于个人情谊。
待此事了结,那人若还愿听,再说吧。
等北京回到西厢房休息,约子时三刻,院内冷冷清清,连南京平日会为他留的那盏烛灯都没看见。
按照以往,两人出现意见相左的状况,南京一定要在朝会后用更为平和的语气向他说明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自己不再年轻,开始尝试学会成年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尽量避免冲突。
偏偏今天,对方什么也没说,把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收拾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京师。
东厢房大堂的桌上,静静躺着一份如夜色般凉薄的调任书。
03.
史书记载:“六七年间,海宇宁谧,年谷屡丰,元元乐业”。
这是景泰帝治理下的大明。
正统十四年至景泰八年,大部分人过上了国富民安的好日子。故而南都无需再调回顺天府,京师多忙于替天子巡视边关,两京在各自的辖地内北捍戎狄、南平闽广,也算活得自在悠闲。
几乎很少碰面,更多是公事会见。以往京师下江南都会去应天府借住一二,这种微妙的联系在景泰元年断开。
直至英宗听取徐有贞倡言,将于谦弃市处斩;软禁郕王于西苑至其病故,以亲王礼葬西山。
南都又被调回去了,他自嘲像块紫禁城多出来的砖头,哪里有缺口往哪搬。
虽然事实如此。
挺荒唐的。南京吩咐下人打扫东厢房时,自己站在外面重新审视起这套和北京共住的四合院来。
当年急匆匆地带着手谕走了,是为给现在当朝的皇帝擦屁股,现在因一纸诏书又跑回来,还是这个皇帝的要求。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这南都一趟来回,眼见着中间庙堂之上高坐的人换了两批。
就像这八年,如同黄粱美梦,一晃而过,旧朝局翻了新天地,孤君臣死得个空干净。
可悲,可叹。
“南都大人这是念及旧情,又来光临寒舍了?”
听声音,大抵是西厢房那位。
南京稀奇地扭头看向身后,内心想难不成这男的终于愿意理我了?然而待他转过向,只见北京连正眼也不分他一个,倒是斜着那双隐隐发亮的瞳仁儿,瞧起自己身旁草丛里的小蛐蛐来。
之前主动寄出的信件全都落空,南京觉得对方这辈子都要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如两条搭在一起的直线,交错过后便是无望的渐行渐远。分明两人都委屈得紧,却又好着那点面子冷着脸不说话。
这话说得,我还以为京师大人有多大度呢。南京假装失魂落魄地嘟哝,又摇晃着身子贴近对方,轻轻拽了拽北京的袖口,里面掉出来好些个皱巴巴的纸团——上面还落了灰,只是被人慌忙藏匿时被手和衣袖揩去大半。
南京眼疾手快捡起纸团,将手背到身后,也仿照他的动作,靠在白墙上,笑着说:
“也不晓得是谁,日日冷落着我本人,倒对那空厢房情真意切,夜夜哑开窗缝朝书桌上塞信。还学着人家白乐天写什么‘同心一人去,坐觉京师空’,我且问你,我是死了不成?”
北京本急着抢回那内容过于缠绵的废稿,听他这话又抬手捂了那人的嘴,叫他别讲不吉利的话。
沉默半晌,才支支吾吾道:“你上回在南京……那个什么楼,说我是专门来找你快活的,而且就愿跟你一人快活,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啊……我瞧见你心里好生欢喜,不就只想同你一人快活吗?”
这回轮到南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了,心想都四年前的事居然现在才来讨说法,你这京师要做臣子表率,我若光明正大说你是来嫖的,今天这话放出去,明天你就能在朝会上被参得颜面尽失。迁都以后顺天府的**产业严令限制,反观应天府的有如雨后春笋,横竖是养老班子收容所,我被参了最多不在京师干,该回家回家。
固定嫖一个,总比莫名其妙嫖了一群的名声好吧。
他当时估计没想这么多,给人解围这能力几乎是伴着政客的身份一道来的。
哪知北京话都没等他解释完,肉眼可见地逐渐面红耳赤,最后似仓皇而逃般转身快步离开。
南京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恍觉两间厢房中央,不知何人何时在庭院里种下一株梅树幼苗,许是江南的品种。
他想,以后每年,都可以折一枝梅赏了。
很喜欢一些家产互相舔毛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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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月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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