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二大公鸡般一嗓子后,猛地挤到崔昫的桌前,一把拉下对方面前的书本,颇有几分声嘶力竭的样子,“你是不是疯了?!”
喜欢赵玲珑,所以和她和离?
这不是有病,就是有病。
崔昫撩起眼皮扫他一眼,挪了个向,慢条斯理地解释:“怕什么。今日和离,明日再成亲便好。”
瞧他云轻风淡,韦二简直无法理解,最后归根于自己不懂他们夫妻的情趣,只好悻悻地挨着高七郎,“算了,你们小两口的花活,我是看不懂了。”
他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见屋中二人各自忙,自顾起身在窗口散漫着,正巧看见楼下一马车,轻咦一声,“这不是杨家的马车嘛?”
杨家,杨国忠的杨,杨贵妃的杨,来者身份不低呢。
高七郎一步到了窗前,看清下面前呼后拥的一须发花白的老者,淡然一笑,“原是这位大家呀。”
韦二:“你认识?”
高七郎目光在众人中游离,分神给好友介绍,“最中间,穿竹石滴水纹的那位,他是杨家威望深重的族老,大名杨修年。宫里的那位,都得尊称人家一声叔叔。”
“他身旁那个青年,啧,就那个罗云纹的,那是杨国忠的从侄儿,杨启年。”
剩下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角色,高七郎懒得谈论,“杨修年曾是洛阳千秋宫御膳房的掌勺,一手蜀州菜颇地宫中贵人的称赞,今日来,该是冲着隐庐这段时间的名声。”
这么一位贵人莅临,赵玲珑要费些功夫喽。
*
赵玲珑酣睡一夜,不仅没有宿醉的头昏脑涨,相反,神清气爽地陪着赵母用过早膳。
饭罢,临出门,想起早上在枕头旁发现的那一封书信,最终还是着杏仁将消息送到后院中。
反正她是不敢亲自和阿耶阿娘讲,能躲一时也好。
卷棚车刚出大街,后边就有小厮追上来。
赵玲珑以为是母亲派人追来,谁知竟是族中祠堂因为自己掌管隐庐一事,同父亲发难了。
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未想到,只过了月余,族中耆老就忍不住了。
啧啧啧。
她不将事情放在心上,比起那些庸酸人,隐庐之中炖上一夜的坛子肉更让她牵肠挂肚。
叮嘱小厮几句话后,她不管对方一脸的震惊,直接驱车扬长而去。
隐庐生意从朝食开始便热闹非凡,赵玲珑不意惊扰他人,从后院偏门进了厨间。
胡师傅已经等在内里,闻着空气中浓郁无比的肉香,口水都不知道咽下去几回了,“勺头,坛子肉已经闷炖了一整夜了,就等着您来揭盖子。”
赵玲珑净手后,围上油布,闻言浅笑一下,“这第一坛照旧是给您尝,请您指点下。”
说什么指点,女郎手艺要比他深,不过是谦虚罢了。胡师傅心里嘀咕,面上还是乐呵呵的,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附近几个小弟子对视几眼,心说女郎厉害,还不是得让胡师傅指点嘛,他们定要好好向胡师傅学习。
湿白布已经改在坛上,赵玲珑并无拖拉,盖子一起,未等白雾腾起,手里动作飞快,一把嫩绿葱芽末洒上。
胡师傅第一个下筷子,一口囫囵着吞下,口舌中品味各种香料,眼睛不离开坛子。
只见坛中五花梅条形态丰腴,肥而不腻,色泽棕红。口中味道浓厚,汤浓味香,肉烂不腻。
他照旧尝过三次以后才矜持地点点头,赞许道:“女郎心思奇,这一道蜀州坛子肉,某是输远了。”
赵玲珑并不觉得受之有愧,坦然接受对方的夸耀,而后吩咐,“这一道坛子肉,你送去二楼甲字号,就说是咱们隐庐感谢那日不良帅的仗义出手。”
跑堂的应了一声,端着盘子要走,却被胡师傅拦下,“新菜引新客,这盖子就先拿了吧。”
赵玲珑不由失笑,非是她不愿意宣扬,而是出于食物本心,想着客人亲自启盖带来的惊艳感。
不过,胡师傅考虑的也在理。
跑堂的刚走,赵玲珑和胡师傅对视一眼,点了几个小弟子进来,要他们尝尝新出的菜,说说各自有什么心得。
被叫出去的几人心里一动,激动不已,不由猜想这一问是不是正和胡师傅说的收徒一事有关。
几人又激动又紧张,生怕自己一个字不对,错失良机,大多谨慎开口,唯有一个踟蹰着,“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贵了。”
他说完,就知道自己露怯了,稚嫩脸颊上顿时布满尴尬之色。
赵玲珑看他一眼,忆起这小郎君应该是赵家族中一窘迫人家之子,能说价贵,可见日子不好。
“成本在前,只能高价,所以此菜只供应上等之家。你是这个意思吗?”她道。
小郎君一怔,下意识点点头,女郎这样圆话,可见不会低看他。
赵玲珑又额外问了几句话,心中斟酌几下,“你们几人…”
几位弟子的心猛地一提,只等女郎说出决定他们命运的话语。
偏偏外面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赶来,赵玲珑话语被打断,就见管事满面慌张,声音带着焦灼,见着她人像是捉住救命稻草一般,“女郎,杨修年来了!”
杨修年…是谁?
胡师傅低喝一声,见女郎一脸茫然,解释道:“杨老爷子,就是在洛阳千秋宫做过御膳大家的杨修年!”
赵玲珑想了一会儿,才终于对上号。
上一世她并不像这辈子一样早早接受家中生意,所以并不知同行中人人尊崇的大家是谁。
那时候她重整家业,每到商会,总会有飨食大家提起这一位杨老先生。
那时,杨老先生已经离世,据说是小辈不懂事惹怒京中皇子,圣上发了大火,他气急攻心,吐血而亡。
比起管事和胡师傅的受宠若惊,赵玲珑便显得有些过分镇定了。
于她而言,这一位大家的声名一直是口口相传,便是曾经御厨出身,如今,在她眼中,不过就是一个上门食客罢了。
胡师傅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女郎,这杨修年能给脸来咱们隐庐,不管从他嘴里说个好坏,将来咱们名气都是更是一层楼。”
管事忙不迭地点头,“杨大家的脾胃刁钻,他尝一口,若是说你好,天下都认咱们好,要不还是您亲自掌勺吧?”
赵玲珑摇摇头,指着灶上的坛子肉,“将这新菜送上他桌案便可。年长之人,吃食过分油腻不好,吩咐人做一道推纱望月送上去。”
别人还要再劝,就见方才离去的跑堂倌进来,“勺头,谢九霄谢大人说,您若是真心感谢,不若亲自一见。还有,路上有一老者,自称姓杨,指明了要坛子肉吃。”
管事哪里还站得住,哎哟一声,又冲去接应招待。
胡师傅见赵玲珑还是坚持方才的选择,只好认了,心说年轻人还是过分张狂了。
二楼
东厢
杨修年等了片刻,耳闻推门声起,偏头一看,进来的还是那位管事。
管事一脸生意人的笑,拱拱手,“杨老先生,让您久等了。”
身后的两三个小厮端着盘子,俱是小碎步进来,不一会儿杨修年面前的食案就摆满盘碟。
当中一青白小坛,正是他方才指明要的东西。
管家觑着对方眼色,最先将坛子盖掀开,一等气味弥散,“您是贵人,今日这一来,正好给我隐庐脸面,尝尝这道新菜。”
杨修年并未说话,另一侧的青年轻哼一声,“我叔父是千秋宫的御膳家,到你隐庐是给你脸面,怎么不让那什么勺头出来,竟是你这个老货现眼?”
俗话还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呢。
管事平日里迎客送往,哪一个不得敬一声好称,如今被一小子奚落,面上一僵。
杨修年心思都在那坛子肉上,分神挥挥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青年尚不服气,却顾忌什么,嘀咕一句后,帮着布菜。
岭南稻米不如江南,寻常人家素爱做粥汤,但赵玲珑觉得米食干,配汤菜还是净食,滋味更好。
故而用轻瓮烹制,出来的岭米颗颗晶莹,粒粒分明。
杨修年配着一坛子肉,接连吃了四五碗饭,犹自觉得不舍,青年早就看傻了,此时劝道,“叔父,医者吩咐了,您该节制饮食。”
管事适时上前,将最角落的一青瓜盏打开,“您若是意犹未尽,不若再喝上一道推纱望月。”
推纱望月,这名字倒是新奇。
杨修年年岁大了,眼神不好,他眯着眼看了片刻,只见碗盏之中,白的鸽子蛋,澄黄养神的高汤,还有几丝烫地正好的竹荪,颜色搭配清逸,便是摆上皇宫的食案,都不落下乘。
他新奇,端起浅饮一口,接着一僵。
这味道…一个字,鲜!
杨修年敛起心思,一勺勺慢品细咽,终于还是吃光了。
这一次他餍足地接过巾帕。
江山代有才人出呀。
不管是什么行当,他们这些老人终究是要给年轻人让路了。
“听说,你家勺头是一个女娃娃?”
管事:“正是我赵家嫡亲女郎,玲珑。”
名字也是好的。玲珑心思玲珑人。
杨修年带着笑意点点头,“她不来见我,是怕我说她的菜不好吃?”
毕竟整个蜀中的名家大厨,少有没被他犀利评点的。
管家为难一瞬,还是实话实说,“女郎说,您是食客,不是作客,她若过分招待,未免影响您吃饭的心情。”
杨修年称奇——这些年他走到哪里,别人不为他御膳出身,为他姓杨都会畏首畏尾,难得一小小娘子,不以权势衡量上门客。
“启年,结账吧。”他吩咐一声。
杨启年‘啊’了一声,他跟着叔父出来吃饭,何时都是被人请,怎么今日竟要自己出钱?
马车晃荡,他将疑惑问出口。
杨修年淡淡道:“我是什么身份?一没官身,二不是隐庐的掌柜,凭什么白吃人家东西?”
这些年,从侄儿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做事,杨修年提点他一句,“你是杨家人,但生父不喜,跟在我身边时日长,今日便有四字给你——富贵遮眼。”
“莫要因为自己出身高些便张狂,须知人上人,天上天,记住了嘛?”
杨启年乖顺地点点头,余光落在车帘子晃荡而漏出的隐庐台阶,心中却想:怎么一顿饭的功夫,叔父竟有这样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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