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以往兢兢业业的工作作风,齐春江的病假申请很快就得到了批准。
他着急忙慌的换了身衣服,按照齐月夜的指示来到了公馆所在的市中心,然后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三条街的位置,被警卫给拦了下来。
“闲杂虫等不得进入,你是不认识字吗?”
高壮的雌虫指了指红外线警戒灯旁边立着的告示牌,粗声粗气地呵止了他。
“抱歉,但是我……”
他卡住了。寒流席卷了这座城市,呼吸间都有一种刺骨的冷。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了他完全不知道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该说什么呢?
说‘我弟弟在公馆里杀了个虫,很有可能是你们那位金贵的雄虫阁下,能否请您行个方便,让我过去处理一下’吗?
那他和齐月夜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或者找个什么借口溜进去?
可比起撒谎,他更擅长沉默寡言,鬼话连篇更像是齐月夜的拿手好戏。
就在警卫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和这天气一样的冷冽时,从警戒线的后方急匆匆赶来了一只虫,一开口就缓和了现场尴尬的气氛。
“福特,快让开。这位可是受霍尔曼阁下邀请而来的客人。”
这句无缘无故的话一下子就将警卫的态度从严冬转到了春天,连板正的五官也挤成了微笑的模样。
“哎呀,抱歉,是我不懂事,您别在意。”
雌虫一下从高高在上的警卫官变成了满脸堆笑的迎宾者,讨好地向他弯下了挺直的腰杆,自动站到一旁让开了道路。
“您请,您请。”
他顺便将警戒灯也暂时关上了,像是生怕那不可见的红外线会晃晕客人的眼睛。
齐春江沉默了。
他的心里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临到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干巴巴地抛出一句‘谢谢’,步伐匆匆地踏入了这条被严密保护起来的街道。
那位前来传话的雌虫也理所当然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这边走,先生,这边会更近一些。”
雌虫上前几步为他引路。同样是穿着黑色制服,这只虫却穿得格外潇洒,走起路来脚步轻快,时不时回望过来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先生,你也喜欢霍尔曼阁下吗?”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好吧,但你的弟弟肯定认识,我见过他和霍尔曼阁下一起共进晚餐,你弟弟长得可真好看。”
雌虫的话语中全是不加掩饰的羡慕。
“能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弟弟,你一定很骄傲吧。”
“……可能是吧。”
——完全不是这样。
如果有的选,不管是他还是齐月夜,都绝对不会想与对方产生交集。
“要是我也有那样的外表,霍尔曼阁下是不是就会多看我几眼了?”
“……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真的吗?”
雌虫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把小刷子,轻轻的扇动着。
“那……你觉得福特怎么样呢?”
他轻轻地问道。
福特……?
好不容易将名字和虫子匹配上,齐春江回想着几分钟前的场景,斟酌着开口道:“我觉得他在工作上尽忠职守,挺好的。”
“哎呀,我不是说这个,我问的是外表,那些雄虫阁下最关心的外表!谁在乎你工作做的好不好嘛。”
对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以撒娇般的语气埋怨道。
齐春江再次陷入沉默。
“……挺好的。”
他只能给出这样干巴巴的回答。
雌虫侧过头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又转了回去。
“看来你的弟弟说的没错,你这虫根本不讲究外表,哪还有点亚雌的样子。”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亚雌。
不过,这种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连福特那种五大三粗的模样都能说挺好,你的审美哪儿去了?”
“……”
齐春江很想反驳‘男人长这样明明就很好’,但他又想起这个地方荒诞的性别划分,于是只字不语。
“不爱打扮就算了,怎么连话也不说啦?你们亚雌不是最喜欢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吗。”
“……你这是刻板印象。”
“没办法嘛,大多数雌虫对亚雌都喜欢不起来。”
他语气轻飘飘的,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暧昧笑意。
“亚雌天生就长得比我们更讨雄虫喜欢,说话又好听,床上功夫又好……我要是雄虫,比起硬邦邦没情趣的雌虫,果然是亚雌更好玩一点。”
齐春江有点忍不住了。
“……哪有这种说法?”
“嗯?你说什么?”
“没有谁生来就是为了其他…虫而活,没有情趣不爱说话是很正常的事,用好不好玩来评价别的虫很不礼貌。”
他挨个点明了自己不赞同的地方。
原本悠闲漫步的雌虫突然停住了身形。他转过身,原先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没了,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齐春江。
“……看来你弟弟说的没错。”
“什么?”
眼前的雌虫突然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还真是和他口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都说什么了?”
雌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眼又扬唇一笑。
“他说……你跟那些恨不得24小时围在雄虫身边、顺便往我们雌虫身上泼点脏水的亚雌完全不一样。”
——他在说谎。
齐春江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点。
除却那个人不大可能用正面词汇来形容他以外,更大的原因是,齐月夜绝非那种喜欢按照某个种族性别或者其他元素,先入为主地给对方贴上标签的人。
“……请不要再拿我开玩笑了。”
“我可是认真的。”
对方那副自由散漫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他话里说的那样。
齐春江意识到了这点。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执,他选择了闭口不言,沉闷地跟在雌虫身后两三步的位置。路过街边每隔一小段就会出现的高壮英武的警卫们,目光在他们腰间配备的能量枪上一晃而过。
“看见了吧,霍尔曼阁下可是有着高贵血统的大人物,这几组警备队可是专门从帝星临时抽调过来的,听说好多雌虫为了队员的位置大打出手呢。”
雌虫漫不经心地说道。
在下一个路口转角,他停住了脚步。
“瞧,闷葫芦,公馆到了,霍尔曼阁下就在里面。”
他如一只蝴蝶一般晃晃悠悠地转过身。褐色头发柔顺地垂在脸颊两侧,深蓝色的眼睛像一望无际的大海,五官线条带着雌虫特有的冷硬感,笑起来却有股天真妩媚的风致。
“我得走了,你快进去吧,雄虫阁下最讨厌等人了。”
“……好的,麻烦你了。”
齐春江向对方点头致意,踏上了公馆铺着厚实地毯的台阶。
身着警卫队服的雌虫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公馆厚重的晶壁大门后,双眸微微一闪。
——
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布置的相当漂亮的花园。正前方的穹形入户门被绿色藤攀缠绕在边缘造型,垂坠下五颜六色宝石般的果实。通往门厅的石板路两旁栽种着各式各样说不出名字的花草,为这颗灰白的星球点缀些许鲜亮的色彩。
也不知这些花是如何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被种活的。背后一定花费了很多力气。
他突兀地闪过了这个念头,随即思绪又重归凌乱。大脑如同被猫玩过的毛线,乱糟糟的一团,毫无头绪,混乱不堪。
齐月夜现下在哪儿呢?
他为什么还敢喊自己过来?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动的手?
为什么他做事情老是这样不顾后果?
……
烦恼堆成了小山,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思维像生锈的齿轮,转动起来慢得要命,以至于他根本找不到以上问题的任何一个答案。
明明身处香气四溢的花海中,他却像是寒冬腊月掉进了冰湖,心沉得直坠湖底。
在推开那扇被精心装点的穹形入户门后,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更是让他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
齐春江下意识抬起头,想要寻找屋内的监控摄像头。视线从挑高的门厅挪到圆形的拱窗,由繁复的灯饰移到墙壁上悬挂的名画……在周围巡视一圈后,一无所获的结果令他的心跳快得厉害。
不行,必须赶紧找到——
他脚步慌乱地往里走去。伴随着鼻尖挥之不去的刺鼻气味,在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时,一道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齐月夜正靠在左手边的灶台台面上,往手里的空玻璃杯倾倒红酒。
这是一间宽敞又整洁的厨房。和前面见到的房间唯一不同的是,这里不管是墙面还是地板,乃至橱柜岛台上,全都布满了星星点点状的红色液体。
从这浓得令人作呕的腥味来看,这里大概就是案发现场。看这出血量,就算说齐月夜在这儿一次性宰了十个人他都信。
“——呸呸呸,真难喝。”
犯罪嫌疑人直接仰头喝了一口酒,然后又‘噗’的一声低头吐了回去,皱着一张脸看了过来。
“你来啦。”
他的语气十分自然,“尸体在后面冰柜里,你要看吗?”
那双黑色眸子在浓而长的睫毛下镇静地望着他,被红酒染得如同玫瑰花瓣般的嘴唇一开一合,露出后面洁白如糖霜的牙齿。
齐春江被这一幕气得直发抖。
“齐月夜,你还算个人吗?”
他想要大声呵斥对方,又害怕声音传出去被外面警卫给听去,只能咬着牙低声说道。
“你怎么又生气了?”
有着一副貌美无双的皮囊的青年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他一向擅长用疑问来回答问题,避重就轻是他的专长。
“别生气啦,这瓶红酒请你喝,它可是什么什么的高档定制款,这儿的主人说的,那些普通人连看一眼都难。”
他朝齐春江举起了胳膊,晃了晃手中那瓶已经被他倒出去了小半瓶的红酒。握住酒瓶的那只手修长白皙,指甲被修剪的圆润干净,没沾上半点血,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要握在手里。
齐春江却只想抢过那人手里的酒瓶,给他狠狠来一个爆头。
“你这回又杀了谁?”
他听见自己的语气冷得像块冰。
“我电话里没跟你说吗,就是这里的主人啦。”
齐月夜的回答里满是不在意。
“为什么?”
“唔,这个我也没跟你说吗?我想想……因为他想要把我灌醉了之后□□我,我是出于自保才动手的。”
看着青年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齐春江深吸了一口气。涌入鼻腔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
“撒谎也要有个限度……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这里的主人可是帝都来的雄虫,外面那群警卫你是眼睛瞎了看不见吗?”
青年歪了歪头,一脸无辜:“看到了啊,但他想要侵犯我也是真的啊。难道因为他是那个劳什子的虫子,我就不能反抗了吗?”
——胡说八道。
深知他有多喜欢夸大其词的齐春江,闻言只是发出了一声冷笑。
在上辈子,这人就热衷于玩这套小题大做的把戏。把邻里间普通的见面问好当成是别有用心的打探,将研究院正常的调查问话说成是在挑选实验材料,就连一起证据确凿的意外失踪,他也能扭曲成‘他是被拐走制成了生物质燃料’。
更可气的是,他那时居然相信了齐月夜的鬼话。
打开冰柜门,扑面的冷气令人呼吸困难。在对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灰扑扑的眼睛时,齐春江的脸色在一瞬间血色尽褪,变得和柜中尸体一样惨白。
他甚至都懒得替对方合上眼。
齐春江绝望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样一个不把生命当回事的人,他以前到底是有多蠢,才会把那些随口胡扯出来的危言耸听信以为真。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齐春江一边戴上从医院顺来的一次性消毒手套,一边喃喃自语。
另一头,齐月夜还在光着双手满屋子乱翻。那些瓶瓶罐罐各式各样的酒或者调味料,通通被他拿了出来,随意地铺在了桌面上。
齐春江一扭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让他血压极速飙升的场景。
“……你到底想做什么?”
“尝一下呗。那些合成餐营养液难吃的要死,我反正是吃不下去了……咦,这个好像是蜂蜜诶,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见到。”
青年随意地拿起一个透明的罐子摇了摇,动作优美又轻巧,带着一股傲慢的洒脱。
“这么大一罐,快抵你一年工资了吧,你不想带一点回去吗?”
齐春江的理智已经摇摇欲坠。他强忍住太阳穴突突跳动的不适,转过头去,将那具已经被冻硬的尸体拖了出来。
“监控呢?”
“都没有。这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连星网都没有,哪舍得在街上给你装摄像头。至于屋里嘛……”
他说话的语气像林间小路一样弯弯绕绕,听得人心烦意乱:
“……你知道的,大多数那个什么都不爱装这玩意儿,装上了影响他们发挥。”
“我说了很多遍了,不要叫‘那个什么’。按这地方的规矩,你要称呼他们为‘雄虫’,必要时得在后面加上‘阁下’的尊称。”
齐春江冷着嗓音纠正了他不着调的称呼,从刀架上取出了一把剔骨刀。
“哦。但是他们看起来和人类差不多,直接把他们当成人不就行了。”
“把前面几间房的床单给我拿来。”
“哦。”
哒哒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他蹲下身,拿刀在尸体表面比划。齐月夜只有一句话说对了,那就是雄虫看起来确实和人类一样,不管是外表还是内里的器官构造,剖起来的手感也大差不差。
就连血也是同样的鲜红,气味也是同样的可怕。
不一会儿,齐月夜就抱着一大团床单走了进来。
“把它铺在地上。”
“哦。”
青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勉强照办。这是当然的,齐月夜对这些后续处理工作一向不感兴趣,就像他在家里永远不会碰家务活一样。
“为什么不戴手套?”
“你一开始不也没戴吗,有什么关系。反正黑户又不上系统,根本查不到指纹。”
齐春江抿紧了嘴唇,把尸体推到了齐月夜铺的歪歪扭扭的床单上。
齐月夜就站在一旁,无所事事地俯视着他。
“你什么时候杀的他?”
“有一会儿了吧,我记不清了。”
“你是怎么说服他邀请我进来的?”
“……邀请?”
他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一眨巴,宛如蝴蝶在扑翅:“他没邀请过任何人……是克里斯这么给你说的?”
“克里斯?那是谁?”
齐春江的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就是那个穿着警卫装的人啊。”
“外面全都是那样的雌虫,说具体点。”
“哦……”
他的目光盯向了天花板,似是在尽量回忆:“…他有一头褐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还有,他老是喜欢笑,还笑得奇奇怪怪的,总感觉不怀好意。”
这样的描述一下就对上了一张前不久刚见过的脸。
一想到和那只领路雌虫的对话,某种失控的慌乱感顿时涌上心头。
齐春江强压住情绪,问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被问话的人好像有点不耐烦了,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但还是给出了回答:“关系?能有什么关系,我在这儿一个人都不认识。他勉强算我的…临时老板?”
说到最后,连他自己的语气都不确定了起来。
齐春江险些没被气笑了。
老板?
齐月夜的世界里居然会出现这个词?
对于这种喜欢不劳而获的人,他怎么可能去认识一个会给他分派工作的人?这个世界的阶级剥削和上辈子简直如出一辙,就连慈善家都恨不得从你身上扒块肉——
——等等。
意识到了某种可能,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你该不会、我是说,你把身份透露给他了吧?”
齐春江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对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低垂的眼帘给玫瑰色的脸颊投上一抹淡淡的阴影。
“什么身份?”
他反问道。
“就是、打从一开始来到这里的……雄虫的身份。”
“哦,就这啊。”
齐月夜那副无事发生的模样,让他悬着的心被攥得生疼。
对方继续说了下去:
“雄虫的身份有什么可说的。为了一点儿可有可无的福利放弃一切,还不如继续当亚雌呢。”
心脏骤然放松。
齐春江喘了一大口气。
是的,这正是他一直以来给齐月夜灌输的观念。
雄虫就相当于上辈子的执剑人。看似好处多多,实则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比起任劳任怨的普通民众一般的雌虫,还是梦境师这种既不用上战场、又能享受战争红利的后勤人员来得划算。
换到这个世界,也就是不受信息素紊乱影响、独立于雌虫和雄虫之间的亚雌。
齐月夜似乎对此信以为真。哪怕被他压着辗转多个星球,不管是挤在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脏乱的偷渡飞船里,还是每天重复吃着寡淡无味的合成餐来填饱肚皮,除了嘴上嘟囔的抱怨以外,没见他有过其他的举动。
当然,杀人不算。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在仔仔细细翻查了一遍尸体,除却一道道遍布全身的划痕以外,并没有发现致命伤的齐春江耐着性子接着发问道。
接受询问的人正在对厨房里仅有的几把沾血的高脚凳挑挑拣拣,最后勉为其难地一屁股坐在了一把只有靠背上残留血迹的凳子上。
“就随便跟他说一下呗。”
他无所谓地说:“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他问我为什么是黑户,你又不准把穿越的事情捅出去,那我只有瞎编咯。”
齐春江深吸一口气:“……你编的什么?”
“唔…我说我其实是帝国皇帝的亲儿子,因为幼时被奸人构陷,被迫从小流离失所,只要他给我十万星币助我返回帝都,等我成功登基必封他为将军。”
“……”
“干嘛这样看我?虽然没一句真话,但是我难道就不能说了吗?”
齐春江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齐月夜,你有病吗?”
青年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这就不劳你关心了。”
“那他怎么又成了你的老板了?”
“哦,这很简单。”
那张唇红齿白的俊脸冲这边抬了抬下巴:“他雇我杀个人。喏,就地上躺的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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