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辰星跟随年迈的父母，首次来到建于南极洲腹地的地球物种冷藏馆。

此处戒备森严，每个入口都有不下五位持枪军人把守，任何无关人员禁止进入。

白发苍苍的安母出示一张身份牌，说明了自己预约的时间段后，一家三口顺利得到放行。

安辰星进到馆内，看见除了预留出来的几条供人通行的走道之外，其余地方一律排满了透明圆柱状的冷冻设备。有的空着待使用，有的已经冻了生物在里面。

只是一小会儿，他就觉得有些眼花缭乱。整个占地5000平方米冷藏馆，却愣是找不出一寸被浪费的空间。

安父安母均过百岁，行动稍缓，安辰星陪他们慢慢向展馆内走去，一路认出不少书中记载过的智能时代灭绝生物。它们一律闭着眼睛深深沉睡，悬停在冷冻设备之中。

“对于它们来说，时间已经停滞，生命也按下了中止键。唯有等待，等待获救，等待死亡。”安辰星听见母亲缓缓道。

似乎是否定的态度，安辰星不太确定，“它们不幸运吗？躲过了残酷的恒星变动期。”

安母沉默半晌，“将剩余的一切尽数投注在不可见的未来，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幸？”

完了她又说，“不过你能这样想，接下来的话就好说多了。”

几分钟后，三人终于走到展馆最深处，进入了直梯。安父按亮地下二层楼层键，电梯开始运作。

安辰星原本还在思索母亲那番话的含义，但在门开的那一刹那，他就明白过来。

这里是人类冷冻馆。

安辰星视线简略扫过一周，发现各个人种，各个年龄段的都有。

他搀扶着母亲迈出电梯，回头要去帮父亲的时候，被拒绝了。

还算硬朗的安父径直走出，来到一个冻着年轻华裔男子的冷冻设备前，开口讲述道，“他原是你祖父的同僚，**，因为受不了熵增早期的巨大变动，毅然决然选择了沉睡。”

安辰星看向那个男子，听到父亲如此评价，“以现在的观念，这完全是逃避社会责任的行为。即使他能够被如愿解冻，也很难被这个时代所容纳。”

他又听见身侧母亲客观陈述，“更不能忽视的是，现今地球环境已和熵增初期大有不同。对于他来说，这已然是个不靠特制氧气罐就无法存活的世界。”

“权威政府也不会为这样一个毫无作为的旧时代人类投入太多，所以他大概率还是会死。”安父与她一唱一和，“在他动了冷冻念头的瞬间，其实就等同于亲手将自己剩余的人生扼杀。可惜他如此软弱，他本可以像你祖父那样，和人类共存亡同进退。”

安父的目光从华裔男子身上移开，看向安辰星，露出了长辈特有的慈爱微笑，“但我们不适合也没资格对他做过多的议论，那个时期的人多是如此。经历过安逸的生活，便很难承受美好破灭的残酷。你祖父也不是天生坚强，只不过是无法取得冷冻资格罢了。”

啊。安辰星微微张口，突然对父母的想法似有所觉。

果然下一刻，他的母亲出声，“孩子，冷冻吧。”

安父侧开身移动几步，显出身后一个空着的冷冻设备，“不要害怕，你参与773行动、587行动、621行动、875行动，对人类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未来的时代会接受你。”

“你是第三代进化人类，本身的自适应性强于安逸年代。即使外界变迁过大需要用上一定的机能维护设施，未来的人类也肯定愿意为你提供。而现今无法治愈的强磁辐射病变，到那时也一定会有办法。”

安辰星愣着，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因为父亲后方那个冷冻设备底端订着的解释词条，已经刻上了他的大名和所谓的功绩。

不知过去多久，安辰星声色微哑，“我不是为了这个。”

他听到母亲说，“我们知道，可你若想继续为人类做贡献，就得先活下去。”

又听见父亲说，“哪怕人类最终没有撑下去，和大家一起结束不也是你的愿望么？”

“不对，不对。”安辰星忽然脸色苍白，“为什么你们就是不同意，仿佛肯定[意识实验]不会成功一样？”

他这一问，令安父安母情不自禁相视一眼。

安母作为[意识永恒派]的领军人物，最具发言权，“实验也许有朝一日能够成功，但绝不会是现在。我们的设施还远不够完善，各项系统参数也尚未确定。非要说的话，如今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成功率。”

“千万分之一？”安辰星心中骇然，没料到母亲竟说出如此令人发寒的数据，“官方最新公布的成功率不是十三万分之一吗？我们已经有超过七万的同胞投身于这场实验！如果是这么绝望的概率，当初权威政府就不该把它列入[两个攻坚]！”

“这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安父一声叹息，“你可知权威政府预测[远航舰队]的成功率是多少？”

安辰星呼吸一窒，“别……”

“无限趋近于0。”

《保留人类火种的两个攻坚方向》。

其一，制造远洋舰队，寻找一颗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

其二，启动意识实验，人类放弃孱弱的肉身，仅保留意识存活。

挫败感席卷着安辰星，“我们全族为了生存付出太多，社会禁止颓废主义、虚无主义、悼物主义，基础教育也皆是无私无我、倾注一切、奉献一生。如果希望还是这般渺茫，那人类要如何承受？”

就在这时，后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所以要另辟蹊径。”

安辰星回过头，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四十岁左右中年男人。

“宋馆长，你迟到了。”安母和蔼地笑了笑。

“诶，黎老师，我的不是。”中年男人搬来两张凳子，放在安父安母身后，“二老请坐。”

然后他走向安辰星，正式地自我介绍，“安先生久仰，我姓宋，是这里的管理人，隶属于[究极进化派]。”

有外人在，安辰星迅速收敛了方才的不甘，神态得体地与男人握手，“您好。”

同时不由在心中暗想，[究极进化派]不是早就没落了么？

难道在自己带队做任务跳跃的这67年间，地球的派系格局有了新的变化？

中年男人首先表达了对他的尊敬，“您可能不知道，我小时候将您视作偶像，当然现在也是。”

“很荣幸。”安辰星笑了笑，自从回到地球，别说是叔叔阿姨辈的崇拜多了许多，就连爷爷奶奶辈的飞吻放电都撞见不少。

“还有詹姆斯A6号的每一位成员，我都十分敬仰。”

“谢谢，我会转达给许以光温瑟琳他们。”

中年男人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一下，“我能问您一个私人的问题吗，您可以选择不回答。”

“请便。”

“我一直觉得您中意的是温瑟琳女士，可我的妻子却坚持认为您和许副队长有关系，为此我们经常吵架，请告诉我真相。”

安辰星表情一僵，首次怀疑起这位宋先生的靠谱程度，“很抱歉，确实不方便透露。”

中年男人面露一丝歉意，“不，是我唐突了，请您原谅。”

随后男人开始介绍起自己派系的理念，“安先生，您知道，一个种族的进化要么[向外发展科技]，要么[向内发展自身]，不可同步进行。而在逆熵运动初期，由权威政府确立的两个攻坚方向，无论是[远洋舰队]的组建还是[意识实验]的技术都离不开科技的支持，所以我们自发地选择了[向外发展科技]，也取得了相应的成果。”

“但无可否认的是，我们的肉身进化程度太低，以至于远远拖了科技的后腿。您作为全球万中无一的高精尖远航人才，却仅仅因为一颗宇宙中并不罕见的强辐射磁星就直接断送了职业生涯，实在令人嗟叹。这显然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长此以往，别说是找寻人类能够居住的星球，所有太空服役人员都将葬身于茫茫星空之中。”

“安先生，比起逆熵运动早期面临的窘境，如今的我们已经具备飞出太阳系的能力，甚至最快能达到1/3光速航行的水准。如果人类的肉身不那么孱弱，不那么依赖特定的环境，我们很快便能在其他星球定居下来。赶在地球枯竭之前，赶在太阳膨胀之前。”

安辰星不由皱起眉，对方的表露意向十分明显，“贵派希望人类从[发展科技]转为[发展自身]？这需要庞大的人口，虽然近几十年间我们的总数有所回升，但恐怕还是难以负担起人为的‘自然选择’，并且也不符合人道主义。”

中年男人扶一把眼镜，“安先生，我理解您的担忧。现在的[究极进化派]和早年的奉行的理念已经有所不同，我们和[意识永恒派]深度合作，接收一部分离心失败的志愿者遗体实行相关实验，无需再额外牺牲其他人口。”

“实验？什么实验？”安辰星轻声质疑，“不牺牲大量的人口，你们如何做到仅留下优质基因进行繁衍，实现种族全体的进化？”

中年男人直面他的疑惑，“我们试图研发出一种能让人体基因稳定突变过渡的产品，以全方位强化人类自身。”

安辰星表情一惊，难以置信地提高了语调，“你说什么？”

简直是疯了！闻所未闻！

其荒谬程度甚至不低于[时光倒流派]！

然而中年男人仍旧一脸正色，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

安辰星压下心中荒谬之感，尽量用着冷静的语气说，“我们虽然可以通过一些诸如紫外线的手段来诱发基因的突变，但那却始终是分子层面的事情，无法人为掌控。人体全身上下几十万亿分化细胞，各自对相应的DNA序列进行选择性表达，实现不同的性状与功能。”

安辰星连连发问，“按照贵派的构思，请问要如何让[诱变因素]如此人性化，不仅能精准地在万亿级细胞中挑选出特定的分化细胞，还能精准地从23对染色体中识别出所对应的DNA序列，再能精准地对其DNA上面的碱基对进行重新改造和匹配，还就恰巧完完美美地达成你们所期待的性状与功能？”

中年男人陷入几秒沉默，尚且不能回答他的问题，“安先生，我们知晓这有些异想天开，可您想想看，一旦成功，别说是种族存亡，整个人类或将迈入宇宙顶尖行列。”

安辰星听到这里，已经完全不想再听了，“够了。”

不切实际的想法，就算表面看起来再辉煌最后也只能是空谈。

中年男人似是不服，突然道，“何不见证一下？看看[究极进化派]到底能不能做到。”

安辰星却猛地回过神来，“宋先生说了那么多，就是想劝说我答应冷冻休眠？请不要再费口舌，我不会在生命的最后享受特权。”

“不愧是您。”中年男人微笑，走到那个专为安辰星准备的冷冻设备前，解释道，“并非是特权，这一切都合乎程序。冷藏馆的每个位置都具备战略意义，不再是熵增时期凭借暗箱操作就可以决定的。资格候选需由基层议员共同挑出，再层层往上递进，最终由高层议员公开表决确定。”

安辰星不可置否，看了眼父母的方向，“恐怕高层也是看在二老的面子上。”

“您这么说就是太低估自己的影响力了。您可知本次资格的确定，自下而上，从基层到高层，一律是100%的通过票。这是权威政府建立以来，从未有过的现象。”

安辰星先是一怔，而后笑了，“是吗？那我便更加不能了。逆熵时代以来，不计其数的人倒在求存的路上，参与生产的、研发设备的、进行决策的、飞入太空的，无名无姓的人占了大多，我不比他们特别，亦不比他们高贵。总有人要付出，那么当然也可以是我，我宁愿做[意识实验]那千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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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求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