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虫的突然来访，绝对是佐·莱伽斯没有预料到的。

直到后来第一总指遁入星际奔波流离，莱伽斯与安辰星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他也仍是会时不时回想起这个雷鸣交加的雨夜，这只狼狈至极的造虫。

宅邸门铃响起之时，莱伽斯正在工作室浏览五序欧洛维取得的第二总指军力分布资料。

一张张图纸和文案零零散散在长长的大理石桌面铺开，金发雌虫眉目英俊神情专注，时而执起笔，在自己的稿本上做下标注。

此时莱伽斯已褪下那身联邦军制服装，略显宽松的浅色衣袍散去了他平日的一些冷酷和不近虫情，真正回到了一位顶级贵族该有的闲适。

所以，在这样安稳的环境中，响起的访客门铃便显得尤其突兀。

莱伽斯接通宅邸大门的对话视频，看见了那只被雨浇得落花流水的黑发造虫，他的额发湿哒哒往下垂，有几缕还淌着水珠，滴落在精致的脸颊上，好不可怜。

面对镜头的聚焦，黑发造虫显然有些尴尬，索性抬起一只手，将额前头发通通往后捋，张扬地露出光洁的额头来，“抱歉长官，我是自己驾舰来的，没有用上空间阶跃，一路专心航行不小心忘了跟你提前通个气。”

莱伽斯在造虫那张脸上停留几秒，向门禁系统下达开门指令，并通过设备对造虫说，“我给你开启部分权限，你去衣帽间换身衣服，或者叫机械虫帮你做个烘干。”

安辰星却有些心事重重，他迈进一楼大厅，左右没瞧见雌虫，也对着设备讲，“我这次来，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先收拾好你自己，我在工作室等你。”那边传出的音色并无明显情绪。

确认长官会见自己，安辰星才稍微放下心来，然后熟门熟路地去了衣帽室。

莱伽斯的这栋私宅，其实就是安辰星当初给第一总指三艘军舰搭载连续阶跃技术的时候，小住了一个星月的地方，所以安辰星并不陌生。

他拉开自己之前使用过的一个衣柜，幸运地发现里边的衣物还没有被处理掉。安辰星也没多想，匆匆换了身衣服后，来到雌虫的工作室前，叩响了门。

“进来。”里面的虫开口。

安辰星推门进入，瞥见那张办公桌上摆满了疑似军事图稿之类的东西，不由就琢磨起自己该不该继续往前了。

然而，坐在桌前的莱伽斯似乎并不忌讳造虫会看见什么，好像对造虫势在必得。他吩咐一旁护理机械虫准备饮品，然后指了指离造虫最近的一张椅子，“想要我做什么？”

“两件事情。”安辰星顺着他的意思坐下，“第一，你也知道我的体质，阶跃不耐受，还无法动用精神力进行同调。但凡远一点的星域我一律去不了。”

寥寥几句铺垫，足以让莱伽斯推测出他的来意，“你想要一艘[S序列星舰]？”

“和聪明虫说话就是快。”安辰星感到庆幸，忍不住打了个响指，接着又提出自己诉求，“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位厉害的造舰虫？”

莱伽斯没有立马做出答复，而是率先提醒他道，“想合法拥有一台S序列星舰，必须要有联邦主厦发行的[持有资格]，这点你明白？”

“我明白的，所以才来找你。”安辰星毫不避讳，摆明了就是要违法，“关于星舰的材料，当初我们从罗森多一共盗出了五份S63晶矿，说好的两份归我，就用那个。一份作为主体建材，一份用于搭载连续阶跃技术。”

莱伽斯颔首，仅仅是看造虫的表情，他便似乎能够想象那将是艘如何了不起的梦幻舰，“总指第四序，他曾在首序军校主修造舰技术，也是他们那届战舰技术虫的首席。我会和他说明具体情况，让他之后在跟你学连续阶跃原理的时候，顺便指导你的造舰。”

“谢谢。”安辰星真心感谢道。

“只是，建造一艘S序列星舰，需要投入不可估量的资金。”莱伽斯其实并不十分看好，“即使你已经自行备好星舰的主体材料，也恐怕难以抵挡这个无底洞的吞噬，除非你愿意削去一些附属高级功能。”

“不，我不能让它生而残缺。”无论是一位科研者对完美成品的执着，还是一位远航者对同行伙伴的热忱，都叫安辰星无法对此退让，“这便是我要找你的第二件事情。”

莱伽斯听罢，用一双琥珀色眼眸直视他，等待他的后话。

此时造虫的头发还未全干，不过已经不再淌水，应该是用毛巾简单擦拭过。但他又没有费些心打理，就这样顶着个蓬松凌乱的脑袋，反而显得俏皮，倒真有股子雄虫的氛围在了。

可他一开口，又是满满的雌虫口气，“我将会开一个黑区交易账户，倒卖一些资源。但是一来现在手头比较紧，二来也考虑到用联邦贡献点直充容易留下记录被调查。所以想找你借一笔启动兑换币，等以后回本了再还你。”

安辰星说着说着，连自个儿都觉得脸皮有些厚了，又讪讪地补充，“我不是想空手套白……圈圈兽，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再签一次[溶血合同]，明文规定利息也好，或者叫我直接给你卖命几星月都可以……”

莱伽斯出声打断他，“不需要，我同意了。五亿兑换币够不够？”

安辰星心中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雌虫，反应过来后连连说，“够的，完全够的。”

那可是相当于二十五亿贡献点啊！

即便莱伽斯最终的目的是想招揽自己，但无可否认，他确实很够意思！

这时护理机械虫也泡好了咖啡，乖巧送至客虫跟前，“请享用。”

安辰星端起杯子小抿一口，发现竟是自己喜欢的口味，看来机械虫仍保留了他的偏好数据。

“你的两件事都说完了？”莱伽斯忽然和造虫确认道。

安辰星手部动作一顿，“嗯。说完了。”

“那就说说你吧。”莱伽斯将办公桌面的图纸和文案全部堆叠到一边，仅留下自己的稿本，并翻开新的一面。

安辰星不明所以，“我？”

莱伽斯视线扫向他，音色淡淡，“再这样不管不顾下去，你就要崩溃了。”

安辰星先是一愣，然后满脸疑惑，“哈？”

自打莱伽斯从E86接回安辰星以来，两虫之间已经有过多次的试探与博弈。这些经验足以让莱伽斯对安辰星的性格有个大体的把握。

以安辰星的机敏，若不是事情太过紧迫急切，他是绝对不可能深夜来访，将自己放在一个不利于谈判的处境的。

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安辰星突然以连续阶跃技术原理为条件，眼巴巴和他索要感染源的时候便已初见端倪。只是那时安辰星虽然精神垮了，但还强撑着一股刨根究底的劲。

而这次见面，连这种感觉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隐蔽的颓丧，或许别的虫看不出来，但莱伽斯可以。

因为他的雄弟佑，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是处于这种阶段。

“哦！”安辰星突然恍然，“长官是指我脸色不太好吧？谢谢关心，我这不是为研究感染源熬了几个通宵没休息好么，过个几天就没事了……”

莱伽斯静静凝视造虫片刻，似乎是打算揭过这个话题了，“你有什么想看的？我给你画张图。”

“嗯？”安辰星一歪脑袋，心想这是什么道理。

雌虫的声线仿佛有镇静心灵的效果，“试试吧，什么都行。我适龄前常为一只心思敏感的亲虫作画，画功还可以。”

“好吧。”长官的话说到这份上，安辰星多少有些盛情难却了，又和他确认，“真的什么都行？如果是想象中的生物呢？”

“无所谓，只要你描述得够准确。”莱伽斯语气轻描淡写，“[战争]权限所考察的五十七项能力指标中，有一项就是复现力。”

复现力？安辰星不由开始期待，完全被这话勾出了积极性，“那我说了，嗯……一只空想生物，我们假设它是遗失纪鲁冰生物……”

“它的大小和家宠款阿骨怪差不多，面相和咕噜怪接近，但耳朵不一样，分别长在头顶两侧立着，形状是三角状。两腮处各长有三至四根胡须，硬度适中不往下坠，自然状态下呈水平方向撑起。据说是它用来测量洞口长度，以确定自身能否通过的利器……”

莱伽斯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往纸上写下几个简洁的字以作标记。

“……它是四足行走生物，两只后足略粗于前足但等长，还长有一条细长的尾巴。传说它的柔软度极高，弹跳力优良，浑身长满绒毛，触感很好……”

等到造虫全部描述完毕，莱伽斯才出声询问，“它是什么颜色？”

“嗯……其实都有……”安辰星踌躇间，忽的想起自己16岁时从父母那里收到的招财陶瓷猫，于是确定地说，“白色。”

“需要加宠物服饰么？”

“不用，通通不用。哦对，帮我给它在脖子上加一个铃铛项圈，就是你们主星雄虫之间很流行的那款。项带定为红色，铃铛定为金色，大小适中就好。”

“姿势？”

“坐姿，一只前足举到脸部高度，一只放在地上……”安辰星忽然停了一停，第一次强调起重点，“让它笑。”

莱伽斯点头，在脑中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接着他又追问了几处不太肯定的细节，等安辰星一一作答结束，才终于开始动笔。

安辰星虽然期待，却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他一边悠闲地喝着咖啡，一边用异色眼瞳打量起这间工作室。

布置是半点都没变，还是没什么生活气息。

安辰星又望向桌前注意力集中的莱伽斯。

他对雌虫的改观，或许就是从发觉这只虫其实一直过得很克制自律开始。

安辰星在位列科学院第23序名声响亮的时候，曾被不少风雅的大贵族指名对话过。却很少看见有像莱伽斯这样不过分讲究、不吹毛求疵的。就往近了说，那个里歇家的卡帕塔，明显便是个难伺候的主。

安辰星在这边胡乱想着，那边莱伽斯已经停了笔，拿着绘本走了过来。他将完成好的画递到造虫眼前，说，“看看哪里有需要调整的。”

只是一眼，安辰星便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失手打碎了咖啡杯。

可他却已无暇光顾，几乎是发了狠地夺过雌虫递来的画，瞪大了双目死死地盯着，满脸的震惊，仿佛恨不得立即钻进画中，亦或是将画中的生物拉出来！

像！太像了！

这是他的猫！

安辰星突然就有了想流泪的冲动。

嗯。也许莱伽斯说得没错。

自己的确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这几日脑海中反复涌现放映的地球记忆和那到头来空无一人的孤独感将他彻底压得喘不过气来。

对，他是可以想象究极进化派成功研发出初代感染源，人类从此大规模进化，最终飞出太阳系，延续种族文明的情景。

他也可以想象人类又经过不知多少万年的发展，最后逐渐定型为现今虫族的场面。

他当然是高兴的，毋庸置疑是高兴的。

他为人类的胜利欢欣雀跃。

可是虫族。

它没有历史啊！

文明断层了！断层了！

它算人类吗？算火种吗？

如果不算，那人类究竟在哪里？

火种究竟在何处？

“安辰星？”一声呼唤传入耳畔，带着微微的紧张。

安辰星抬起头，对上金发雌虫一双担忧的目光，看不太真切，因为他的视野模糊了。

“你？”雌虫的声音比刚才又多了些棘手与无措。

安辰星这才感受到自己脸颊上的凉意。

自己哭了？

“唔……不是，”安辰星连忙背过身，慌不择路地抹去眼泪，着急地找着台阶下，“我只是，只是眼睛有点不舒服而已……”

很可疑吧？一定很可疑吧？

小心啊，安辰星。

这只虫知道你逆理！

别再让他察觉。

你其实根本不属于这里！

冷静，冷静。

然而安辰星越是这样想，眼泪就不知为何越是止不住。

最后他索性转回身，对着雌虫干笑两声，“看来平日还是得多注意注意身体，彻夜搞研究容易出问题……”

莱伽斯拧着眉一言不发，双眸深深注视安辰星的脸，似是要看出什么来，或者已经看出什么来。

安辰星感到一阵无以言说的窘迫，面上却还强装轻松，“我今晚也打扰你那么久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莱伽斯依旧什么也没说，一句客套话都没有。

安辰星见状，匆匆补了声“合作愉快”便很快转身，离去的慌乱步伐有种落荒而逃的狼狈。

在即将到达宅邸大门的时候，雌虫追了上来，“安辰星。”

安辰星停下脚步却没有立马回头，快速地在脑中思索如何能表现得更加自然一些。

莱伽斯绕到造虫面前，将手中绘本递给他，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漠然，“这个你带走。”

“不用了，”安辰星果断摇头，听起来好像压根不在意那幅画似的，“我空手而来，拿你的东西不合适。”

莱伽斯表情不可置否，直接将绘本按在了他的怀间，音色淡淡，“本身就是画给你的，没什么合不合适。况且它的长得太怪异，与我而言没有一点收藏价值。”

安辰星对雌虫一本正经的嫌弃有些猝不及防，当场“噗嗤”笑出声来，心间竟轻松许多，又不服气地反驳，“明明就很可爱！”

“我不认为。”莱伽斯神色不变，让虫绝不会怀疑他所说，“如果你不带走，我会将它销毁。”

安辰星哪里舍得，当下便抱紧了绘本，笑容真诚，“谢谢，我其实很喜欢。”

“嗯。”莱伽斯不留痕迹地观察他的脸，确定虫已无大碍，最后提议道，“你在科学院有虫脉，大可以让他们照图帮你打造一款智能机械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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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设计画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