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罚课后,我呕吐一场,几乎把内脏翻个面。看护雌已经对我的孱弱习以为常。他胡乱擦过我的嘴,把我推进医务室,告诉曾经给我电疗的医生,我又犯胃病了。
医生给我打了葡萄糖。我躺在病床上,看着两只黑色的羽虱在上空盘旋,仿佛醉酒一般,摇摇晃晃,迟缓地运动着。天花板上,一张天使的脸正对我。看久了,那两只黑虫像是他脸上会动的痣,一会儿从眼角飞到鼻梁,一会儿从鼻尖飞到嘴角。
这时候,我听到帘外的交谈声。两个人,一个沉闷的,含混不清的声音来自肥胖的刻洛斯。而另一个慢条斯理,滑腻腻的声音来自于医生。
“你的意思是,他快要不行了?”
“生殖腔损伤,还有精神力暴动。当然,前者是可以治疗的。后者我们做不了什么,精神海破损太严重,但如果您愿意梳理,还是可以维持一段时间。”
“现在这样,能撑到明天吧?我还差节精神梳理课,正好让学生拿来练手。”
“保守估计,撑过今晚很难。”
“当初也没想到,竟然这么不中用。算了算了,我去梳理一下。真是的,你说他们把收容所建那么远干什么,要不现在就能换个新的了。”
脚步声近了。与我一帘之隔的就是安东尼。我路过他的时候,他寂静地趴在床上,因翅囊有伤,翅膀收不回去,枯叶似的垂在两侧,令我想起花园里见过的死蝶。
刻洛斯哼了一声,又骂了几句,足以听出他对修补教具的不满。
“没用的东西。”
这句话结束后,我有几分钟没听到声音。忽然,近处响起了撞击声。白色的帘布像是被风吹得鼓起,凸出一个胖大的人形。唰啦,一道脆响划破空气,帘布不堪重负,被猛地钩扯下来。刻洛斯仰倒下去,铁杆掉落,砸在他脸上。他的手撞到床头柜,装假花的玻璃瓶啪嚓翻倒地上,摔得散碎。哐当,金属杆滚到一边,医务室陷入了短暂的死寂。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我脖颈僵直,连呼吸都忘记了。
接下来的一切,如同默片电影一样进行着。
安东尼趴在刻洛斯身上,头发垂到脸前,看不清表情。刻洛斯仰卧着,眼珠乱跳,胳膊软在头顶,像是被抽了骨头,整个人完完全全瘫住了,一双张开的手掌,不住地打颤。过了大概两三秒的样子,安东尼抬起头,嘴里嚼着一大块肉,脸颊上是班班点点的红,一双眼睛暴凸出来,血丝鼓涨着,好像眼白上也遍布肿起的鞭痕。
看护雌呆立在一边一动不动,就眼睁睁看着安东尼像只患病的狂犬,踉跄着脚步,口部大张,双臂前伸,嘶鸣着朝我扑来。精神力暴动的雌虫是没有理智的。与其说安东尼被仇恨驱使,倒不如说此时此刻的他完全由进食的本能支配。那张凄厉的,半人半虫的脸,与我只有咫尺之遥。我本能地抬起手臂格挡,因为太震惊,他尖锐的口器扎进我皮肉的时候,我反而不觉得疼痛。
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死盯住我,像迎面撞来的两颗炽热铁球,带着可怖的高温,穿透视网膜,撞击在我的精神海中。我听到脑细胞滋滋的尖叫。意识开始融化,痛苦如沸腾的铜汁,从我的耳眼鼻口溢出,在皮肤上蜿蜒。我感到肌肉的痉挛,骨骼的溶解,清楚地意识到,我的灵魂正在燃烧。
过了不知多久,眼前的赤红渐渐地冷却了。世界黯淡下来,好像被漆黑的大幕笼罩。我茫然四顾,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片黑色的荒芜。仰头望去,无数的星星点缀天穹,遥遥地闪烁着寒冷的光辉。
我听到雷鸣之声。杂杳的巨响中,大地的表面滚如水沸,于震动中丘陇起伏。那不是山,是一只只屋子大小,甲壳坚硬的巨虫。它们原本静卧在地,现在一个接一个站起来了。
下一秒,我的视线缓缓上升,与身侧两只巨虫赤红色的眼部齐平。静止,长久的静止后,一道古老而辽远的呼唤于我脑海深处响起。那声音是我无法模仿的语调,但我本能地理解了它的意思:
前进。
布满沙砾,寸草不生的冻土开始匀速后撤。
虫群整齐划一地摆动足肢,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以齐整的阵列稳步推行。远远的,我看见一排闪着亮的黑点升起来,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
在前方的巨虫起飞时,我也飞了起来。大地铺展开来,等候升空的虫队如码放整齐的棋子,密密麻麻遍布各处。这一幕让人心生恐惧,却又慑于这宏大庄严之势,难免敬畏。
群星渐近,光芒愈盛。起初我以为这是错觉,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不是我们飞向星辰,而是星辰飞向我们!
由数千艘银白色舰艇组成的方阵向我们移来。只见一道辉煌的白光劈开黑暗,将离我不远的一只巨虫变成一团巨大的火球。
火球坠落着,化为遥远黑暗的一抹流星。而我脑内的呼喊却变得更加清晰且坚定:
前进!前进!前进!
在无数坠落的火球与激射的光线中,虫群变换着阵列,如扑火飞蛾,前赴后继地涌向舰队。
终于,一只巨虫降落到了飞舰上方,激光射穿了它,但它的口器也扎穿了金属。从刺目的爆炸里,飞出了人形的机械甲。这些人形甲背负着火焰助推器,像捕食猎物的火鸟,带着密集的火力猛扑过来。
刹那间,宇宙中绽开无数火焰之花,像是一块冷铁,烧出一朵又一朵瑰丽的色彩。
一具黑色的机甲飞到我面前。我躲过了射线,并看到一根尖刺穿透驾驶仓的玻璃,击碎护目镜,扎进了驾驶员的眼球——
我于是看见这个名为安东尼·布瑞斯特的驾驶员的一生。他生于Z31星,是一个在兵工厂做工的亚雌的儿子。他在长夜和工厂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里长大,和他的异父兄弟们度过了他的童年。他的雌父因肺病而死,也是在同一年,他收到了军队让他入伍的通知。他为离开家感到高兴,这样他不必忍耐雄父的殴打。
他一直记得见到运输舰时候的震撼。站台上到处是与家人拥抱吻别的军雌,穿着制服的军官来来往往,表情冷漠威严。他提着一个破布包,跟着队伍缓缓走进去,看什么都觉得好奇,觉得新鲜。他们被拉到一颗边远星接受训练。那里氧气稀薄,环境恶劣,有不少士兵因训练过度而亡。但训练营从未有过人员不足之忧,毕竟替补总能及时送到。
他告诉自己,这里再怎么辛苦,也比在家里强。他努力训练,努力留下,因表现优异获得了驾驶机甲的资格。
他参加过四次战斗。与他同期的机甲兵有七个,到这次参战,只剩下他一个。因为精神海已濒临危险值,上面让他要么选择匹配,要么退伍。他选择后者,计划着这次打完,就买一张到首都星的船票,替他战死的朋友晒晒太阳。
被厄尔萨斯虫刺穿头部的时候,他感到非常平静。没有回忆。那些曾有的震撼,见到机甲的向往,被录取的狂喜,生还的侥幸已经被炮火化为乌有。就像先前无数次演习那样,他将手掌放在硬币大小的自爆按钮上方。但在按下去之前,一切戛然而止。
这只厄尔萨斯虫的一部分精神入侵到了安东尼的精神海,得以操纵安东尼的意识。除战斗以外,它们领受的又一命令是寄生,将与母皇的意识链接埋入宿主脑内。
安东尼再度恢复人形的拟态,但因为机甲遭遇破坏,控制系统自动弹出保护仓,启动了自毁模式。爆炸后,保护仓被救生舰打捞。
因未通过精神海检测,加上右眼有伤,失忆,行为异常,安东尼被确诊为寄生体。对这类寄生体,帝国并不会销毁,而是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将尚存意识的伤兵残员送到收容所。其中保留部分意识的被送到矿场,从事危险的重体力劳动,而尚未完全失去自我意识的则进入加工厂,做一些基础的组装工作,继续为帝国燃烧。他们头部植有微型爆破装置,一旦精神波动超出阈值,就会自动引爆。
安东尼知道有东西在自己的大脑里。他试过自杀,但那东西阻止了他,让他活着。因厄尔萨斯虫的存在,他的寿命又被延长十七年。
因为上一个教具坏掉了,刻洛斯来到收容所,希望免费挑选一个雌奴。鉴于安东尼的寄生体反应不活跃,加上他工作效率低下,管理员便欣然把他分配了出去。抽走手续费,安东尼资产的十分之七归刻洛斯所有。
安东尼住在雄保院的储物间,平时只在学生休息后才会出去打扫。如果没有刑罚课,他几乎以为自己的生活恢复了正常。现在安东尼的精神海即将崩溃。消亡之际,这抹将失载体的精神慌不择路,孤注一掷地冲入我的脑海。
我与厄尔萨斯虫的精神力角逐缠斗,虽因毫无防备而失利,但在我的领地,这异族的残魂很快落于下风,被我分解蚕食,阅读记忆。
腥热的液体糊住我的眼睛,像是有人将一团湿热的肉泥拍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抹了抹,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手掌鲜红一片。模糊的视线中,我看见身上伏着一个沉重的黑影。死虫已没了头,但坚硬的口器没有被炸掉,仍深深嵌入我的手臂。
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从下方传来。刻洛斯的四肢已经完全变形,褐色的甲壳正从他背部刺出,穿破了西装。那双暗淡的复眼仿佛血泊,倒映着我的影子。
我思考了许久,为什么安东尼在袭击刻洛斯时没有触发装置。是因为袭击的速度太快,装置来不及反应?但装置的设计就是为这种情况准备的……除非安东尼在袭击他的时候是完全理智且冷静的。
他们用了工具才把口器顶开。那伤口很深,几可见骨。一般雄虫受伤,医务室会开修复液。但克塞特有意为难我,所以让医生只做缝合处理。针穿过皮肉时,会牵扯纤维,但比起疼痛,冰冷的异物感更让人难受。自此,我有了道经年不去的红疤,仿佛拙劣的木刻,烙印我身。每次看到它,我都能想起安东尼·布瑞斯特。
就在那天晚上,在看护雌关上灯光后,我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意识。好像深海中的潜水者,与未知的巨物擦肩而过。
一双蓝眼睛静静看着我。黑暗模糊了天使的面庞,也狰狞了那纯洁的微笑。我听到急促的喘息,感到后背一片湿热,伤口突突跳动,灼痛非常。
我十分确定,在过去的一瞬间,有东西“用”了我的眼睛。它在我的精神海里,但那时候,我找不到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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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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