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边缘星的城市一样,这个城市没有名称,只有编号。安检站的灯牌红彤彤亮着,组成一列数字——307。一只紫红的手从收费口的小窗伸出来,一把攫走了安东尼的证件和纸币。过了大概一万年,在后面的车滴滴直叫的时候,才啪地拉开玻璃,把一堆钢镚塞回他手里。
车子隆隆地启动,荒凉的街景映入眼目。排列两侧的路灯苍淡地照着,道路白如覆雪。等指示灯时,我看到路边一个矮小的清洁工正拉着一个高他三倍不止的垃圾车缓缓移动。他的头维持虫形,触角前探,翅膀拖在地上,边角破烂,有一块只凭尖角相连,摇摇欲坠。
铁轮子在水泥路上碾过,冷硬的哐当声隔着车窗也震耳。
“精神力低微的虫子,连拟态都做不到。世风日下,连这种东西也能上街了。” 克塞特哼了一声,语气不满。他又转向奥斯特拉,催他把我的眼睛捂上,说别让那东西脏了我的眼睛。
我得说,我的眼睛已经脏了。比起我在皇宫里看到的东西,这个清洁工简直无暇如新生的虫蛋。我继续看着窗外,对这话语充耳不闻。奥斯特拉告诉克塞特,我已经睡着了。结果克塞特说,哪里有睁着眼睛睡觉的,快把他眼睛合上,免得受惊吓。这话让我心里蹿起一股火。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遇到这种人。
“你吵到我了。” 我说。
“哦,对不起,亲爱的小殿下。你睡吧,我们不说话了。” 克塞特嗲着嗓子,声音像在蜂蜜里腌了一年,齁得人耳疼。那清洁工的翅片掉下来,飘到街上。车子开始动了。我们从他身边经过。他前肢缠着根绳子,那绳子深陷他肩膀,绷得很紧。他弓着背,向前迈动足肢,身影很快没于车流。我想,有那么一瞬间,他一定也看到了我。一个坐于窗后,脸色苍白的孩子。他会想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能肯定,他对我的印象不会比对一袋垃圾更深。
车子驶入黑色的铁门,来到停车场。这个雄保院占地不大,总共三栋白楼,一座上课,一座住宿,还有一个运动馆。楼与楼之间以隧道相连。毕业之前,雄虫都不会见到外面。如果我自小生活在这里,我对太阳的印象只会来自于图片中那个高亮的球体,或许至死不明白,诗人为何以无数篇章赞美其温暖。
大厅里灯火明亮,木质的地板和楼梯扶手打磨光亮,泛着糖浆似的光泽。天花板涂抹成蓝天颜色,上面描绘着朵朵的白云,裸身白翅的金发天使,还有被环绕其中的圣母。那人类女子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她俯望着我,报以无限慈爱的目光。虫族没有女形的化身,乔凡尼的时代,认为男性人类是力与美的结合,所以雌雄都拟态为男身。我端详着那个奇怪的人体,奇异于她胸前果实似的隆起,饱满的小腹,线条柔软的手臂。这时候,克塞特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来吧,小殿下,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 他像个孩子似的展开双臂,像颗粉红皮球似的弹跳着,叉着腿落在大厅的墙下。上面并排挂着帝国的狮鹫旗与雄保院的粉红色婴儿旗。在墙的最上方,我看到一行弧形的标语:为社会输送健康、阳光的好孩子。
我的头顶传来潮水涌动的声响。接着,我听到一声锐叫,一个东西从楼梯上滚下来,麻袋似的卧在地上。
男孩穿白色睡衣,一头铜红色卷发。他赤足,两只手前伸着,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我仰起头,二楼的楼梯上不知何时冒出来很多男孩,皆面带微笑。还有的朝我挥了挥手。
“喂,赫宾赛,别装死了!” 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喊,“要我们踢你的屁股吗?”
“哦,我的小天使们,你们太热情了。” 克塞特合起双手,爱怜地夸奖道。他跨过地上的孩子,像是赶小鸡一样挥着手臂:“但已经过时间了,宝宝们——听着,宝宝们,你们该回去睡觉了。” 孩子们笑闹成一团,刺耳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响彻我的脑海。然后我看见,在这闹声中,地上的孩子撑起上半身,额头上的血流到鼻梁。他朝我咧开嘴,坐在地上,耸着肩膀,也嘿嘿笑起来,目光混沌,有种婴儿似的茫然。
克塞特摇起了铃铛,一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雌虫铿锵地走上楼梯,用孔武有力的手臂把这些闹个不停的雄虫幼崽一对对捉了回去。其中一个拦腰抱起了赫宾赛。那个傻孩子趴在雌虫的肩头,仍旧是傻呵呵笑着,舔着头上流下的血,好像浑然不知疼痛。
考虑到我行动不便,我的房间设在一楼,位于走廊的尽头。我看到一张大床,旁边还有一张小榻,看来他们也贴心地给奥斯特拉准备了床铺。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雄虫。” 奥斯特拉给我洗澡时说,“这么一看,你除了不爱说话,还算正常。”
“那个叫做赫宾赛的雄虫。” 我说。
“傻的。一看脑子就有问题。” 奥斯特拉拽过我的左臂,大力地搓洗,把我的皮肤都搓红了。此时此刻,好像全部的真实只有奥斯特拉粗糙的毛巾,还有淡淡的疼痛。他让我别躲,我只能任他摆布。
“要不是你小子,我们怎么会来这种鬼地方。” 他咬牙切齿地说,“十二年,就是关监狱也比这个疯人院强。”
“你可以走。” 我说。
我没听见奥斯特拉的回答,但下一刻,淋浴喷头就对准我的头浇了下来。我只能低头闭嘴,不让水流进去。
“我走了,留你一个小鬼头在这里,被推下楼梯吗?” 热水洒在我的后背上,我拿着毛巾把脸擦干净,又听奥斯特拉说:“记着,从明天起,别自己一个人瞎逛。那帮小子都不是好的,指不定肚子里憋了什么坏水。”
我心想,他们弄我,我就杀了他们。
奥斯特拉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啪地弹了一下我脑门。
“小鬼,我知道你没想好事。但这里不是皇宫,你又不是太子殿下,安利斯塔大人不会保你。他们把你打发过来,就是让你自生自灭。” 他说。
“你知道,为什么跟我来。”
奥斯特拉冷笑了一声:“这你得问安利斯塔大人。”
“瓷杯不是你打碎的吧。” 我说。
那张脸庞绷紧了。
“谁告诉你的?” 他问。
“我猜的。” 我说,“你这么想在大雌侍面前表现,不会把他的东西弄坏。”
奥斯特拉深吸了一口气,哼了一声,扯起嘴角。他的手被热水染得红热,水滴从指尖一滴滴落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跟你没关系。” 言罢又拿起喷头开始淋我。他是被他以为是朋友的人栽赃的。他本有望提升为二等侍从,后来这位子被栽赃他的人顶替了。
晚上,奥斯特拉问我要睡那边,我说哪边都好。他瞪了我,把被子扔到了右边。他有打鼾的毛病,但我已经学会在鼾声响起前迅速进入梦乡。这么做的秘诀就是,什么都不想。等到清晨时分,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蜷在奥斯特拉怀里。他的怀抱和萨巴斯一样温暖,让我不由再次陷入沉睡。
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宇宙舱狭窄的木板床,我和奥斯特拉起来时都腰酸背痛。他拿出雄保院的天蓝色短袖衫,在我身前比划着,连连摇头,丢给我。我胡乱套上去。临镜自照,我看着那个表情阴郁的男孩,和糖果包装纸一样的衣服,也觉得古怪。那衣服对我来说太宽大,能装下两个我了。
我们到的很早,饭厅里只有零星的幼虫在被保姆喂食。他们也和宫里的幼虫一样,四体不勤,饭来张口,一个个头肥体圆。奥斯特拉观察了一下周围,也挖起一勺奶油汤送到我嘴边。我皱眉瞪他,他严厉地看我,又把勺子往前送了送。
“怎么,殿下是不想吃饭吗?” 克塞特甜腻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挺着肚子来到我们面前,弯下腰,眨着那双湿润的蓝眼睛,笑呵呵看我:“不吃饭的宝宝不乖哦。” 他让奥斯特拉把勺子给他。我用眼神不断向奥斯特拉发出警告,但是他置若罔闻,照办了。我便眼睁睁看着克塞特那张胖脸凑近,张大嘴巴,发出了啊的声音。
“对待幼虫,就是要顺着他们。” 克塞特语重心长地交代奥斯特拉。我艰难地咽着那口蘑菇汤,觉得这比被人用脚踩还要耻辱。
“以后把饭拿到房间来。” 我郑重告诉奥斯特拉,我已经不是三岁了。
“要不是看那个老家伙来,你以为我想喂你。” 奥斯特拉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推我走进了教室。我的膝盖上放着威廉尔特中尉给我的终端。正如他所言,我不想让自己的时间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消磨殆尽。
而如我想象的那样,雄保院的课堂上,学生们就跟散养的猪群没有区别。保姆的职责是看护他们不要受伤,除此之外,他们是自由的。一个孩子把垃圾桶扣在另一个孩子头上,那被扣垃圾桶的,就把对方的书本撕了。我看到那个拼音课的教师像是在面对一群木头似的讲课,心里不免愧疚,因为我也是辜负他劳动的一员。而当一个孩子走过来,问我在看什么时,我仿佛看到一个蛮人打破了笼子,走到了我面前。我不畏惧安帕斯,不畏惧大雌侍,也不畏惧赫尔弥斯,但我对这个孩子忽然生了恐惧。
“给我,我也要看。” 他说着就要上手抢夺。
“滚开!” 我声嘶力竭地大吼道,“滚!”
他呆住了。我看着那张脸上浮现出褶皱,张开的嘴占据了面庞的大部分。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睛的两条缝隙里涌出。这哭泣的面容是何其丑陋,何其令人作呕啊。
他嚎啕着被保姆抱走了。教室里没有因为他的离去发生改变,老师在台上讲着课,孩子们发出噪声,翻滚打闹。我茫然地看向窗户,那里画着卡通的绿树红花。
我不禁想起了我在皇宫的花园里浇花,沐浴阳光,聆听虫唱,又想起宇宙中那数以万计的群星,前往边塞时兵士的谈话。它们是如此鲜明,竟让我开始怀念起昔日之牢笼了。童年时候的我为这个发现感到痛苦,但等我渐渐长大,才发现,人生不过就是从一个牢笼转移到另一个牢笼。正如那古代的哲人所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但彼时我难以想象,这样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年复一年,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被推下楼,发出痴傻的呆笑。
这个想法令七岁的我五内俱寒,已经没办法沉浸在书里了。好在下课的音乐响起。广播里传来克塞特的声音。他让幼虫去体育馆集合,要准备做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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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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