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楚留香怎么会在这里?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他不是应该在准备应工部尚书的战帖么?
仔细一想又很合理。
楚留香是何人?他怎么可能按部就班。苏府这件事闹得如此之大,按楚留香那爱管闲事的性子,怎么可能不来?说不定比自己还要早知道牡丹土的事情。
楚留香来找他,难道是白日跟他有过接触,来探探底?
杜修宴仔细回想了遍今日遇到的人,到底是谁?
杜修宴将心中人选一个个排除过去,最后也没什么头绪。
楚留香的易容术虽及不上三桅船上的苏蓉蓉,但也算顶尖,他若是想藏起来让你找不到,哪怕杜修宴也要花好些力气。
上一轮回楚留香的易容,若不是后来两人实在贴得太近,身上怎么也遮不住的郁金花香还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鼻腔,杜修宴好歹得在怀疑和确定间再摇摆一会。
像今天这样正常的社交距离,郁金花香泄露不出来,楚留香也不给他提示,要从蛛丝马迹里找人难如登天。
是的,只要楚留香易了容,系统就不会给出任何提示了。
杜修宴自墙头跃下回到屋内。以楚留香的轻功,这段时间足够他躲到苏府随便某个杜修宴找不到的地方,继续追下去没有意义。
屋内的阳光已经顺着桌腿爬上了茶盏,给青花瓷杯添上一朵艳丽的、橙色的花,晕染着盛放开来。
杜修宴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连喝了几口才平复下急促的呼吸。
这么近、这么近的距离。
思念像藤蔓一样生长出来,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
想见他,想拥抱,想……
离他近一点,更近一点。
但是,不可以。
这一轮回的楚留香没有上一世的记忆,他这样会吓到他,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所以杜修宴,忍一忍,再忍一忍,不就是清空了好感吗,不就是陌生人吗,这么多次你都忍过来了,没道理这次不可以。
可明月近在眼前,曾照过他的光却没有落到他身上分毫……
想不成为楚留香的好友不容易,但要跟楚留香成为好友也不容易。
他不确定,失去了得天独厚的、漫长的相处以及楚留香身边最近的位置,明月还能不能再一次眷顾他。
最后一抹夕阳流连抚摸于小院石榴花蕊之上,将它红彤彤的花瓣映得几近透明,像炸开的打铁花。
小丫鬟来敲门。
“杜公子,晚膳已备好,夫人请您去厅堂用膳。”
一声“杜公子”才唤出口,小丫鬟便听得里面传来清脆的一声“咚”,然后才是那位杜小公子“嘶”了一声后的清润嗓音:“就来。”
就好像里面人被什么磕了一下。
门从内而开,杜小公子一身铜青色衣衫,似乎比窗边那排翠竹还要秀逸清雅些。
小丫鬟留意了下这位杜小公子,眼尖发现了对方额上轻微的一缕红痕。
果然是被什么磕到了吧。
杜修宴有个习惯,思考事情的时候喜欢把箫拿在手里把玩。曾经是楚留香送他的白玉箫,现在则是天峰大师递到他手里的紫竹箫。
换做平日自然不会有打到额头这样掉价的事出现,那小丫鬟别说把他吓一跳了,恐怕还没过长廊就能被他察觉。可今日他实在太入神,才会在小丫鬟出声时手一抖,让紫竹箫最坚硬的部分敲在他的额上。
想楚留香想得被紫竹箫敲了一记这种事还是别让第二个人知道了,丢脸得紧。
杜修宴面上一本正经,仿佛没有注意到小丫鬟的打量:“劳烦姑娘带路。”
小丫鬟暗自笑了一声。其实从各种迹象来看也已经能猜得七七八八,偏偏杜修宴还要自欺欺人装作无事发生。
——这杜小公子,还蛮可爱的。
……
“杜小公子方才那一曲,真真是动人心肠!”
厅堂里,刘老先生已经入座,见杜修宴进来,从雕花楠木椅上起身向他拱了拱手,面上含笑。
杜修宴一顿,在刘老先生身上发现了一丝微妙的违和。
他跟之前那位刘老,是一个人吗?
杜修宴并不奇怪对方会知道吹箫的是自己,刘老先生住得离石榴花小院不远,两者最多也就隔了条紫藤萝长廊。
杜修宴笑笑,熟练客套回去:“刘先生谬赞,不过是闲暇的玩乐,让先生见笑了。”
刘老先生捋着胡子摇头:“小公子过谦了。就刘某听来,小公子那一曲可不只是‘玩乐’的水平。说句公道话,小公子于箫之一道的造诣,颇有当世‘凤动玉吟’萧老先生风范!”
“凤动玉吟”萧望尘。
此人杜修宴认识。
某一个轮回里,他还特意向萧望尘萧老先生讨教过吹奏之道。
他老人家水平超脱,与世人早不在同一层次——人在赞扬某件事物时总喜欢使用夸张手法,听过就罢,当真便输了。
杜修宴并不在意地笑了笑。
刘老先生没有因为杜修宴不说话就终结话题的意思,继续道:“公子也别怪老头子我八卦,人们常言:奏曲容易奏情难。公子箫声里的情意迤逦缱绻,可是特意奏于谁听?”
杜修宴愣了愣,似是没料到刘老先生这么直白,直白地就差把“你是不是有心上人”直接问出来。
刘老先生是个这么八卦的人设?
跟书房里的形象更割裂了。
“是有个人……若可以,在下的确想让他完整听听今日这首曲子。”
这没什么好隐瞒,“喜欢”一事说出去又不丢人。
少年说这句话时好像在发光,唇边微扬的笑意带着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柔情,自然更不会注意到小珠隐含忧虑的神色:“是何人?”
这话问得其实有些冒昧。
“不过是在下单相思,还是先不要给他造成困扰为好。”
刘老先生给小珠使了个眼色:“哈哈哈哈哈,好!愿公子早日得偿所愿。请。”
刘老先生这番话当然不会是随便说说,杜修宴没把它放在心上并非没有察觉其中玄机,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他更在意另一件事:之前在书房,刘老先生看上去跟苏府可没那么熟。
至少没到能跟小珠使眼色的地步。
难道……
杜修宴背上起了层汗。
他刚才好像还摸着大黄的头警告人家来着。
……
怎么给人留了这么个印象!难怪跑过来试探!
杜修宴:活人,微死。
那边杜修宴越想越心惊,这边刘老先生已开始心下暗叹:按这小子方才的表现来看,娆儿多半没什么机会了。
没错,刘老先生与苏家的关系确实不一般。因十三年前苏娆被绑架一事,金陵那位老将军托他保护苏娆,算起来已有十多个年头。刘老先生自己一生未婚无所出,便将那古灵精怪,对他撒娇唤他“肃爷爷”的小丫头当成自己亲孙女来疼。
他方才那么问全是为了他这不是嫡亲却胜似嫡亲的孙女。
谁让苏娆偏偏喜欢上这么个小子?甚至为了他不惜婉拒太傅公子的说亲。
堂堂太傅公子,在苏娆说自己已有心上人时主动放手,却又痴痴等着,迟迟未娶。以及这次苏府出事,他同样帮了不少忙,否则牡丹土的调查不会这样顺利。
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苏娆感激,却给不出回应。太傅公子在等她,她又何尝不在等?向着少林寺那片苹果林,等他来京城,带人家游湖。
——那空口承诺,说不定人家都没当真,何其傻!
其实谁都知道,宋公子是个好归宿,宋太傅为官清廉,家风极正,宋公子又那么喜欢苏娆,错过可惜。但苏夫人和苏老爷自己就是自由恋爱后被家人阻挠的典型,他们吃过的苦,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再吃一遍?
感情这种事,讲不清、道不明,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心动了。
苏夫人当初没有听她父亲的话执意下嫁商贾,如今不也挺好?她想给她的女儿足够的自由。
只是现在看来,应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刘老先生内心暗叹,替苏娆感到不值。
苦命的娆儿,你说你苦守六年有什么用!什么“我等他长大”,什么“我希望他在明白什么是喜欢的年纪喜欢上我,而不是出于幼时的情分”。小姑娘家就是喜欢弯弯绕绕!娆儿当时就该表明心迹!优秀如娆儿这般的姑娘,配这小子绰绰有余,他不信这小子会拒绝!
……也就不会被他人捷足先登。
的确,他承认杜修宴那小子是有那么点惊才绝艳的意思:意气风发少年郎,谦逊有礼,气度不凡。长得还符合当世审美,最为吸引小姑娘。
听闻当年绑架还是这小子救了娆儿,也是这小子帮着娆儿走出阴影,唉……“英雄救美”,更是容易惹人心动、令人难忘。
刘老先生一边分析,一边更加替苏娆忿懑,无论苏娆喜欢上杜修宴有多少合理的解释,他也终究不忍看着苏娆郁郁。
苏家当年对这小子有救命之恩,不知用这层关系压着,能否……
他与苏夫人对视了一眼,苏夫人大概是知道了他在想什么,皱眉摇了摇头。此等做法,不仁不义,换成除了苏娆外任何一人,苏夫人都会表示绝对的鄙夷:苏家绝不屑于挟恩图报。
唉,道阻且长。
刘老先生只得先将其按下,毕竟如今苏府有个更大的麻烦亟待解决。
饭桌上的氛围还算轻松,苏夫人记得杜修宴的喜好,桌上几乎都是他爱吃的。
饭后,刘老先生与杜修宴都未离开厅堂,官兵已在整个苏府戒严,其余白日所见的江湖侠客分散在各处。像是布了张大网,只等对方一头栽进来。
杜修宴作为“苏家搬来的救兵”之一,选择留在位于苏府正中央的厅堂,方便随时前往任一处支援。
他倚着离近院子的那扇窗,将紫竹箫拿在手里,环抱双臂。
大黄趴在杜修宴脚边,头搁在前爪上,看似闭着眼睛在睡觉,耳朵却时不时动一动,显示它并未进入深眠。
月光这回没有那么听话,他的脸有一大半裹在阴影里,只露出双落进了启明星的鸢色瞳仁。哦,又有点像掺了蜂蜜的桂花佳酿。
如果之前书房的刘老先生是楚留香,那现在他多半还在府内,或许,这其中哪一位官兵就是他?
他似乎只是漫不经心望着窗外整齐划一的列列官兵,又似乎一切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无所遁形。
不,不会,楚留香的话,可能更喜欢扮成某一个江湖人士?比如刘老先生。
杜修宴的目光落到对面端坐着的老者身上。
这个是真的刘肃,他确认过了。
他于是收回目光,又再次望向窗外。
杜修宴不常用武器。上一轮回他用过一段时间“银樟叶”,楚留香师傅赠的,嗯,不是他师傅。他上一轮回的师傅严格来说应该是楚留香,虽然他叫他“楚大哥”,但不可否认他的轻功能有此等造诣,全仰仗楚留香。“银樟叶”比起武器更类似于暗器,力度控制得好便是把点穴的好手,比起石子胜在轻便,回收也简单(杜修宴不用它伤人,基本连血都见不到)。
而如今这个轮回他没有去找楚留香,银樟叶不在手里,他身上除了管紫竹箫便再无他物。
月白色的霜结上屋瓦,红得比火还要热烈的石榴花在这样清冷的温度下也不免褪了色。
月上柳梢,苏府却依旧灯火通明、无人入眠。
杜修宴正闭目假寐。
大黄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厅案旁,鹅黄纱罩中烛焰跳动得很有节奏,不断有烛泪顺着烛身淌下来,凝成小小的一滩。
“咻”。
远处传来了风声。
大黄耳朵一动,第一个抬起头。
同时,杜修宴原本闭着的眼睛蓦地睁开,锐利目光投向不远处南边的院墙。
小杜:怎么办挺慌的,刚才书房那个刘老先生不会是楚留香吧,让我想想我干了什么……哦弄,现在重开还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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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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