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十八章 不见

“你还记得三年前的那一夜吗?”放在一旁的蜡烛里的火焰闪烁跳动在沈玉昆眼睛里,宛若映出了那一夜的漫天火光。

“武安侯起兵变叛乱,不仅皇宫被围,连所带的站在皇帝一边的官员贵族全被陈家派兵封在家里,但我没有,你也没有,那一晚你在河畔喝花酒,我傍晚回家之前瞧见过你。”

陆敬观的手不由得攒紧了自己身上的褥被,或许是身体本身的反应。

“当我归家时看见了那些敌兵,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沈玉昆白如玉璧的脸上,晃过复杂神情,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已经匆匆低下头去。

“我不该想起你,若那一夜我不去找你,你就不会差点丧命。”

他的人生总是在犯错,步步行径都在害他的身边的人受伤。

“这不关你的事。”陆敬观打断了他,他不是这个世界的“陆敬观”,但他有原主的记忆,况且原主是他的投射,那他也相信“陆敬观”没有想责怪沈玉昆的意思。

“是我跑去与你说武安侯叛乱起兵,我知你待太子不一般,我还特地的告诉了你,太子恐有生难!”激烈的情绪,强烈的话语打断了陆敬观想要安抚他的话。

“那一晚,你没去东宫那儿,就不会遭此这一劫。”

陆敬观因救驾死于敌手,这怎么可能?

“当我知道你死了,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你是我最好的、这辈子唯一的好友,原来你也要因我落得个悲惨下场。”

“我恨你。”

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你不爱惜你自己的性命,一次次地肆意妄为。”沈玉昆声音又带了哭腔,但这一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再落泪。

艳丽的脸上满是泪痕,这哪里是恨意,这分明是刻骨铭心地自责。

“好在你还活着,我还能恨你。”沈玉昆笑了,他笑中带泪,今日他终于将心事一吐为快,由爱生恨,爱与恨又怎么说得清。

与沈玉昆得酣畅淋漓一吐为快相比,陆敬观的神情却变为了一滩死水。

还活着。

他看了看自己这双手,用心能感受到躯体里鼓动的心跳,修长的手指上有一层抹不去的薄茧,那是十几载勤耕不辍地练剑方才得来的。

可这具躯壳的原主人已经死了,就算原主是他的映射,也改变不了那个在记忆里与沈玉昆共度许多年的看似洒脱的少年,已经死了。

他终究不是他。

“所以你想离我远点,不想再呆在燕国?”陆敬观含糊其词,他有些不知去回应沈玉昆的情感。

“是。”

“你是不是觉得亏欠了我?”

“是。”这一次倒是没有再回避内心。

“既然如此,你就留在我这儿帮我处理公务吧,三座城池的刑事、税收进项、预算拨款,来年建设……真是一团乱麻,都交给你了。”陆敬观叹了口气,“麻烦死了。”

沈玉昆微呆住,旋即恼了,“我说了我要离开!”

“你不会是做不到吧?你跟着钦差外派三年,什么都没学?”陆敬观故意岔开话题,拉开了嘲讽,他无法再继续方才的对话。

“学了,也不是为你用的,况且我也不够格……”

此话一出,毫无疑问能听出沈玉昆的确心动了,但他的心结依旧缠绕着他。

陆敬观心里无可奈何,罢了,罢了,他鸠占鹊巢,也该把这具身体原有的人情债揽过来。

“沈玉昆,听好了。一、三年前的事不关你的事,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很快察觉出异常,还是会去找太子,谁不知道我陆敬观爱太子爱得要死要活;二,收起你为别人人生负责的负罪感,若真做错了事那就心怀坦荡地去担责,去解决,而不是变成现下这副自怨自艾的模样;三,你是陛下任命来我这里做官的,况且此地是我的封国,是燕国,我让何人做何事,用不着任何人置喙。”

陆敬观向来巧舌如簧,字字珠玑,那是他对不在乎的事上,不在乎的事一句话能藏三个谎,在乎的人或事上,他却吐不出半个字的假,若真遇上不想说的事便糊弄过去,不肯多提。在这个世界里他人谓他疯癫,大抵是因他总在大家不在乎的事上在乎,在大家在乎的事上如癫作笑。

对待陆敬观这种人,你只需要用真心对他,他便无路可逃了。

这是他自己意识到了也改不了的本性。

他此时一番话也当是出自他的肺腑。

“你愿意留下来吗?”

下意识伸出的手臂至到了沈玉昆视线之下。

仿佛那一年他生辰的入暮时分,有着一张令人一看就生厌的笑脸的人,伸来的手。

“嘿,你的生辰也太过无趣,我送你一份礼物,你要不要?”

人或许总是由一片片的记忆拼接而成,而这些彼时碎片在很多年后能划破岁月,击中此时的自己。

此时此刻,现下的他似乎变为了彼时的他。

“你愿意留下来吗?”

“好。”绑带缠满的手上轻轻搭上了一只手。

一如过往。

——

红衣儿郎轻轻将门掩上了去,此时日头偏西,抬头仰望,一片朱红压着屋檐,孤鸿两点叫着残阳。

和陆敬观畅聊此番是他近十年来,最舒心的时候,三两句聊天说地,五六句相互讥嘲,却有难成的默契。

陆敬观虽然伤势不重,但总归是需要多休息,沈玉昆准备出门时,被陆敬观叫住了。

“沈玉昆。”一声轻唤,柔软得不像是陆敬观会用的语气。

“怎么?”沈玉昆顿住脚步,回头看人。

这是沈玉昆这辈子第一次在陆敬观的脸上见到这种神情,也是他第一次听到他说这种话。

“多谢你,多谢你成为了陆敬观的好友。”

好友至交,原来他也是这般认为。

沈玉昆走路的步子越发轻快了些,这些年来他到底在放不下什么,至少……也不该对陆敬观这般态度。

他早该与他和好。

所幸现下也不迟。

去将大夫叫来问问陆敬观的病情,再着手去将燕国三郡的公务交接,他并非没有能力,只是他……一直在逃避。

至少,现下他不会再逃避。

——

“死了?”吴语在原郡守府现燕君府的书房内,立于窗边远眺晚霞。

“是,何善死前一刻左右,进大狱的只有陈玉莲,陈郡守。”文墨垂首恭敬禀告。

“甚至没想着隐瞒。”

“主子,属下觉得此人狼子野心,是一介枭雄,不可与之共谋,有朝一日,他定会乍起撕咬我们。”

“翻不出浪花。而且我现下也需要人。”

“放他在燕君身边……属下觉得不可。”文墨斗胆道出,悄悄抬起头眼神窥瞟吴语。

吴语立在窗边,背对着文墨,但依旧令他感到心惊胆战。

对于这位主人,说错一句话便有杀生之祸,但他是生于陆府,是陆敬观身边的近仆,仗着这个身份的重要,主人也不会轻易杀自己。

“你说得对。”吴语笑了笑,他笑起来很可爱,你根本无法想象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

“我不会放他在陆敬观身边,你都不放心的人,我怎么会做。”

文墨浑身不敢动弹,感觉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外人眼里,陆敬观是主,吴语是仆。但实际上真正的陆家话事人应当是吴语,陆敬观太相信吴语,全权放责于吴语,吴语明里暗里弄权,已经几乎把陆敬观身边的人悄无声息的全部换掉了。

陆敬观是主子要保护的人……或者囚禁的人,是当今天下风头无两的陆家主事人,新封的燕君。

“沈玉昆是为什么会知道何善要动手?”

“他似乎是想早上直接出城,路上察觉到了不对劲,便询问了城里情况。”

“两郡郡守在城内做客之事人尽皆知,沈玉昆想要知道一问便知。”

吴语不甚心悦。只需一问便能推测出事有不对,沈玉昆比他想得要聪明。

得尽快让沈玉昆消失。

——

陆敬观好好修养了三天,吃了睡了吃,睡到感觉自己再躺下去就要头昏脑涨了,才从床上缓缓爬起。

在这三天里,吴语已经将造反案给查得清清楚楚了,只剩下了一本小小断罪册子,等着陆敬观盖章定罪。

“家眷这么多。放了吧。”陆敬观蹙眉。

纸面上赫然写着何善三族伏法处以断首之刑。

何善为郡守十年,后房妻妾小孩就有十几个,因罪迁连,太惨。

“刺杀国君诛杀三族是依律制法。”

“吴语。”陆敬观斜睨他,神情幽怨。

“但燕君之命在燕国等同王法。”吴语笑纳对方耍赖的行径。

吴语早知陆敬观不忍株连三族,于是从善如流地将第一本册子撤下,放上第二本断罪册。

“这些人受刑则多为触犯了其他律法,贪墨良田、鱼肉百姓,按罪论处。”

奸邪之官背后往往家族坐大,沾亲带故的手中难有干净。

第二本的断罪册子上每一人的罪行写得清清楚楚,最后何善的家小们的罪行为流放,朔方为北之边境,流放地将带他们去往西南地带。

这已经是手下留情。

“就这么办吧。”法若不严,则盗匪猖獗,治法太严,民怨生沸。

“流放的时候,让官衙差役对小孩多照顾些。”陆敬观拿起茶杯喝茶,整张脸都埋进了茶杯里。

“好。”吴语了然,他对此没什么在意,既然陆敬观要求,他满足了就是。

“董东呢?上面怎么没有写他?”条陈上没有对他的论罪。

此人是在武场向他射箭之人,难不成……陆敬观心中微感不妙。

“他——”吴语正欲回答,被来人的话抢了先。

“他畏罪自杀了,四天前死的。”沈玉昆推门而入,不禁让人眼前一亮。

一改往日的艳丽朱衣,穿了一身广袖长袍,蓝衣白袍,唯有一条朱绦系在腰间增添了亮丽之色。

陆敬观面色有异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玉昆,一丝惊愕在他眼底化开。

“董东此人,出生地不详,似乎是八年前中原饥荒北上逃难所至朔方,受恩于朔方前郡守杨名万,一家老小得以在朔方生活下去。他杀燕君,无非为报前主之恩。”沈玉昆面色严正,捏着袖子款款而谈,仿佛是在写书面章程。

“董东预谋刺杀已久,他早在敬观你处理杨名万的时候,就将妻儿送走了。”吴语偏头对陆敬观说话,陆敬观没理他,还在盯着沈玉昆看,吴语心重略有不快。

“他自杀前,对旁边看守他的士兵说,'行刺乃为忠义,行之无愧,伤燕君之举,确乃良心难安,自己差点杀掉一位明主,若真得手虽万死,难辞其咎,万幸,老天让我无愧于前主,也无愧于心。'言罢便吐血而死,应当是在动手前便服了毒药。”

沈玉昆对此有钦佩,但更多的基于他个人的私情,陆敬观因此人受伤,他很难对他产生半点怜悯,不过是公事公办般的汇报。

“嗯。”陆敬观将眸子垂下,他深思幽幽,回想四日前只见过一面的人,体格伟岸,眸正神清,陆敬观当即觉得此人不像是奸邪之辈,才暗暗好言相劝,希望他不要做出错误行径。

也算自己没有看错人,杨名万有恩于他,他即以命报恩,敢做敢为,不愧天地。

陆敬观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只是能不能不要把他做人肉靶子。

“他的妻儿就不用管了,随他们去吧。”陆敬观叹了一口气,谁给他的错觉来这个世界是休假的,他都快成究极打工人了,这么想着却完全忽视了他其实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现下也只是在做个决策,其他事都是吴语干的。

“遵燕君之命。”沈玉昆微低首领命,接着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叠厚厚的折子,两三步上向陆敬观呈上。

“这是……”陆敬观全身呲拉拉的,他见鬼都不会如此这般全身如跳蚤痒。

犹疑着接过册子,放在桌面上用小指微挑开第一页,白纸上的华丽辞藻马屁冲天就直顶陆敬观脑门。

“岳峰峻峻,不崩于筑,江水滔滔,不溃于堤,俯仰于燕君之仁善,天下第一完人矣……”

……

顷刻间,陆敬观与眼尖的吴语脸上都很精彩,风云变幻,一瞬一变。

“这是臣为燕君所写的针对朔方税赋不实之情况所攥写对策。”沈玉昆脸上闪过自信的光芒,太过闪亮,陆敬观连忙拿袖子遮住脸,避之若鹜。

应该只是第一页写了这些话,陆敬观连连往后翻。

……全是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废话。

“咳。”陆敬观咳嗽两声,撑腿站起,晃晃悠悠走至沈玉昆跟前。

“那个……玉昆啊,你做得很好,但是大夫说我此次中毒伤到眼睛了,眼疾颇重,看不得字,你还是把这奏呈精简一下,再给我看。”陆敬观狠狠拍了拍沈玉昆的后背,又抓着他的手臂斟酌用词,生怕打击沈玉昆的进取心。

“可是……这就是呈文规格。”沈玉昆踌躇。

“咳。”陆敬观打断了他的踌躇,“听我的。还有你今日穿得很规整,将头发都全部用冠束好了……好!很有精神!”

陆敬观实在憋不住了,连忙往外走掩饰他的失态。

不行不行,要是真的在沈玉昆面前笑出来,沈玉昆又得和他吵一架。

“接着。”吴语将案上厚厚呈文朝沈玉昆重重一扔。

沈玉昆连忙手忙脚乱接住。

“废话连篇,重写。”吴语也在笑但让沈玉昆视之打了个冷颤,说罢就去追走远了的陆敬观去了。

聪明如沈玉昆顿晓了陆敬观什么意思,他咬着下唇,捏着呈文,望着吴语的背影狠狠骂了一句“主仆都一个得性,呸。”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嘀咕了两声“真有这么怪吗?”

“哈哈哈哈哈哈。”走远的陆敬观实在憋不住,扶着园子里的长廊柱子笑得停不下来,眼泪都出来了,“我从来没见过沈玉昆穿得这么正经过,他一向是穿红色,今日竟一反常态的把头发全都束上去了,穿得像个酸儒老头,还写那种文绉绉的话,一点都不像他骂我的时候。”

陆敬观许久没笑得那么畅快过了,吴语也被这笑声带动跟着作笑,他觉得沈玉昆好笑,但发笑却不是因为沈玉昆。

“你让他留下做官,还让他做相国,他以后会一直这么无理取闹。”吴语抱臂靠在柱子上,他看似不在意,但指腹下意识地摩擦着暴露了他不太好的心情。

“我希望你能帮他。”陆敬观渐渐收了收笑,他抹掉自己笑出的眼泪,正经又半不正经地拜托吴语。

这是他两的相处方式,吴语是陆敬观的贴身奴仆,但这个身份在两人之间几乎不存在阻碍。

“我不想帮他。”吴语钝钝说出话来,明明说其他话将其他的话告诉陆敬观,慢慢引导他放弃这个念头会更好,但或许陆敬观盯着沈玉昆看的视线让他有些烦躁,因此才说出了最直接的心中的话。

“他会做的,我都会替你做,多了他,多了一分麻烦,这个人的性子就是招惹麻烦的性子,就算你让他留下,也打发他去九原。”吴语克制语气尽量放平自然,他哼笑了一声,“皇帝让沈玉昆来就是来监视你的,那小子就没藏好心思。”

“吴语,你也知道我之所以答应来边境为王的原因。”陆敬观仰头望向蓝天,厚厚的袍子下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颈脖,好像吴语一伸手就能握住任他左右。

“我只是想活得快活一些,我什么都不想做,在京里太多麻烦事了,就算有你打点,但碍于身份我也不得不去应和。但这里不一样,我是王,我能做我想做的事。”

陆敬观乍得偏头望向吴语,眸子里没有**没有贪恋,“若沈玉昆真是暗探,他也查不出什么。”

“可是我不想你累倒,这三天你都忙得只能深夜进屋睡在我床边,还想让我装什么都没发现,你当我傻啊?沈玉昆只是需要学习得再多一些,他主文,你主武,让我做个放手的清闲国君好不好啊……”陆敬观叹了口气。

吴语是好用,可是也不能把他当骡子用啊,沈玉昆能帮一下也是好的,至少能减轻一下吴语的负担。这要他就能做甩手掌柜,彻底躺下。

这是陆敬观心底的小九九,当着吴语的面讲出来还有一些不好意思。

“你总是心软,在京里怎么活到现在的?”

吴语捏抬住陆敬观的下巴迫使他正脸对视自己,可陆敬观却眯着眼睛睡眼朦胧地打了个哈欠无视了人。

“没活,死了。”陆敬观没好气地打开人手。

“答应没?答应了给你涨工钱。”陆敬观晃晃手指,表示涨十两。

“这个数。”吴语不客气地回了他两根手指。

陆敬观将吴语的手指压下,怕吴语反悔似的飞快道,“成交。”

吴语轻易地说服了自己。

只不过改变计划而已,若是沈玉昆无能,就随便制造些意外,边境不太平再正常不过了不是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沈玉昆庆幸陆敬观还活着,他还有机会弥补上错过的过去。

陆敬观说“多谢你,多谢你成为了陆敬观的好友。”是替原主说的,感谢沈玉昆记住了原来主十几年的人生,不负来这世间来一趟。

一个人死了,没人纪悼,那该多悲惨啊。

——

吴语对陆敬观其实是一种软囚禁,他会把陆敬观的行为把控在自己的预计之内,他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而陆敬观并非完全没发现不对劲,他只是懒。

——

下一章 乐鱼终于重新上线了)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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