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一章 抚枝

乐鱼跪在小亭外,低头眼睛看着地,一眼不敢望向陆敬观。

“你……有些眼熟。”陆敬观沉吟思索,手指玩弄着狼皮袍的外绒毛,几根绒毛在手指里绕来绕去。

这小孩……似乎在哪里见过。

“抬起头来。”陆敬观吩咐道。

乐鱼心中一阵狂跳,他明明告诉过自己见燕君时,不要紧张,以免做出什么让燕君生厌的行为,可当人真切在自己面前……他的冷静自持全都飞灰湮灭了。

“是。”乐鱼稳住声音,依言抬起脸来。

肖似胡人的五官、青脸纹路……这、这不是他初来朔方时用御赐的宝马换的小孩吗??

“是你,你怎么在这儿?”陆敬观微微惊诧。

“小民寄养之家,家主李玫应大人之诏,送自家小儿入学,小民的年纪也在燕君诏书年纪要求之内,因此受到燕君大恩,得以来这儿受课识字。”乐鱼心往肚里一沉,燕君压根不记得自己被送往了李玫家。

虽心中微微难过,却还是条理清晰地以实相告。

“哦,孤想起来了。”陆敬观挥退立在一旁的侍从,走上前去将小孩拉了起来。

“燕君,不敢。”迎面而来的香气让乐鱼不知所措,避过了脸去。

“跪着怪累的。你过来的正好,孤此次来是想了解学舍情况,既了解情况也该师生同问,知道得更全面些。”陆敬观可没什么让小孩跪着的癖好,小孩主动下跪,不是犯了大错求原谅,就是过年向你讨要红包。

两者,一可能让你丢脸、二则一定会让你损失年终奖。

乐鱼轻轻挣扎了一下,就任由燕君拉着他坐到了小亭之中,他心中雀跃且紧张,再次和燕君坐在一起了,还以为他被送去寄养之前的那次共处一室,就是最后一次了。

乐鱼努力将视线从燕君大人的脸上移到了一旁坐着的苟先生身上。

“先生。”乐鱼向苟先生问礼。

苟先生脸色古怪没吭声,乐鱼一心沉溺在与陆敬观再遇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苟先生的神情,但陆敬观却意识到了。

突然脑子里跳出了关于这小孩的事。在送他妹妹崔遥入京一事上,就是这个小孩去煽动了百姓力求崔遥入京。

自己当时对这小孩下的评语是什么?

聪明且有能力。

孩童之心没有善恶之辨才是最令人生畏的,所以才要读书受教化。

“苟先生?这个学生在课堂上表现如何?莫不是很顽皮?”陆敬观点着话试探着问苟先生。

“未曾,他是我教的学生中最勤奋、最聪明、最知礼的。”苟先生声音有些僵硬,不仅声音,坐直的身体也僵硬,从上至下的斜睨着乐鱼,颜色不善。

乐鱼这时才发觉了苟先生的眼神不对,藐视又畏惧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乍地恍然大悟,遮脸的布巾方才已被他的顽劣同窗剪掉了,此时他面上空无一物,没有东西遮住他这张丑陋的脸,乐鱼呼吸一促立即低下头去。

没关系的,燕君不像其他人一样在意他的脸。

没关系的……

放在腿上的左手攒成了拳头,他要忍耐,不能做出不好得行径来搅扰了燕君心情,忍耐……

“唔……”

猝不及防脑袋被轻轻拍了两下。

乐鱼愣住了,温柔夹着丝丝调戏地声音传入了耳朵里。

“怎么了?你师傅夸你,你怎么还低下头去了。”陆敬观见乐鱼垂头还以为是他经不得夸,害羞了。

乐鱼更加不知所措了。

“苟先生治学严谨,他夸你是十成十的真,先生即说了你好,其他人也定会这般觉得,还不快些谢过先生夸你,”陆敬观笑语催促。

乐鱼恍然大悟,连忙起身双手抱拳向苟先生致谢。

苟先生面色还是难看,但看在燕君面上由鼻音重重地“嗯”了一声。陆敬观看看苟先生,又看看不敢直视人的乐鱼,来回打量两人,回过头来眼珠子一转。

“苟先生……“”这小孩叫什么名字来着,陆敬观飞速思索,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记忆里打捞出了小孩的名字。

“乐鱼。乐鱼是夷族人,是孤才进朔方时捡到的小孩,受到杨万里那狗贼的迫害,浑身是伤,孤见他孤苦可怜给他寻了人家寄养,唉……”

陆敬观一贯是笑颜,你看他似乎时时刻刻都是笑着的,可若你仔细看他的眼神,无论讥诮、冷漠、严肃都能从这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准确无误地传达出来。

只要他想,就能让人被他的情感笼罩,无处可逃。

他随性地说着,像是与熟人闲聊。

“而他就算在自己族内,也依旧被受欺压,而咱们作为大人把愤怒都撒在一个小儿身上,着实不该,你说对吗?苟先生。”

苟先生浑身一颤,连声应和,“杨名万之罪罄竹难书,蛮夷之鄙人尽皆知,他们都是歹人,可怜乐鱼这孩子了。”

他族与成汉人的问题,陆敬观现阶段并不想碰,因为想要调和得花费大量心力物力。

朔方、九原、并州地处边境,朔方还好,与异族有互市交流之所,而九原乃是羌人常年袭扰之地,故而百姓怨之与他们形同水火,势不两立。

两族关系算不上亲善,成汉人厌恶夷族人也不奇怪。

他这一席话是想勾起苟先生的怜悯之心对小孩亲近些,实际上他并不知道乐鱼在自己族内过得什么生活,只是随口说之。

但乐鱼却误以为燕君关心他,燕君竟去查了他的过往,乐鱼已经乱成了一锅浆糊,因为他意识到了陆敬观在为自己说话。

陆敬观他不讨厌自己,或许对自己……也并不生厌。

乐鱼的小脸都要烧起来了。

陆敬观与苟先生继续聊学舍建设,陆敬观希冀苟先生能好好安排学生们每年学习日程,定出目标和考核节点,苟先生大概地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并提出了自己年老不堪任,要多找几个先生来,陆敬观应下了预备让沈玉昆去管这件事。

又说了些大致安排,陆敬观才想起了乖乖坐着听他们说话的乐鱼,“乐鱼,你在听课中可有遇到过什么麻烦?”

乐鱼还在晕晕乎乎,只听见陆敬观在叫他,如梦初醒,“啊?”

把陆敬观看笑了,这小孩平时怎么这么聪明,现下反应怎么这么迟钝。

“麻烦……没、没有麻烦。”乐鱼赶忙相告。

果然是乖学生吗,还是因为自己老师在这里不敢说?陆敬观在心中调侃。忽地,他看见了小孩嘴角处有些泛红,好像是擦伤……

“你这里是怎么了?”陆敬观伸手往那处去。

“燕君,不可!”苟先生大喝道。

但陆敬观已经将手放在了乐鱼脸上,手指轻轻点着乐鱼嘴角的擦伤,“这是摔了吗?”

“是的,燕君大人。”乐鱼呆了一下,赶快背过脸去,温热的手指从他脸上擦过,余温让他怀念,却不敢久恋。

“待会我让人给你送点擦药。”陆敬观关照完了乐鱼,才扭身问方才制止他行为的苟先生,他下意识抚摸乐鱼的脸,是无意之为,可苟先生出声阻止却是有意之为。

“先生何故方才出声阻止孤?”

“燕君,乐鱼的脸,哎呀。”燕君为何明知故问?苟先生有些恼了,原本乐鱼一直用围布遮着脸,他虽又听见过一些风言,但没有眼见为实来得震撼人心。

人之发肤,授之父母,不得损毁。在成汉五刑之中,有一刑便是面刺囚字以表罪人身份,像乐鱼打娘胎里就脸上带着胎记刺青的人,就是生来的罪人。

“乐鱼脸上的痕迹,就是他生来被诅咒的证据。靠近这人会变得不幸,更别与之肌肤相碰了。”苟先生恨声道,他一见乐鱼脸上青斑就想转身走人,奈何燕君在此不好为之。

苟先生的话宛如一桶冰水将乐鱼浇了个透心凉,从飘飘然一下子冷静了下来,“燕君,苟先生说得对,与我有过多接触会有灾厄找上门。”

他出身即无父,紧接自己母族倾覆,后面娘又死了,无父无母无亲人,对啊,他正是不幸之人。

而他这样的不幸之人,竟升起天真的妄想、想靠近如月亮般美好的燕君。

他不该如此。

“你知道就好,你是个好学生,可惜命里带煞,就算长成人才了,也是奸佞凶邪之辈,所到之处将血流成河,伏尸千里啊。”

“学生明白,学生感恩先生这些时日的教导。”

“唉,你还是速速离开朔方,非我族人,就不要踏入成汉了。”

“我知道了。”

……

陆敬观品过味来了,苟先生的意思是,乐鱼脸上的胎记会给人带来不幸?这也是你们封建迷信的一部分?

陆敬观扶额打断他们的对话,“等等。”

“你们两是在无视孤吗?”陆敬观打趣道,乐鱼和苟先生称不敢当即闭嘴敬听陆敬观训话,陆敬观在心中哼笑,不详?我可不是你们这儿的人,我可不会相信这套鬼话。

“你说碰之触霉?”陆敬观悠悠地问。

“是。”苟先生心中犹感不妙,犹豫地答。

“好。”陆敬观一把拉过乐鱼,不由分说地将手放到了乐鱼左脸上。

“大人。”乐鱼不敢挣脱,脑袋努力往后偏,他被陆敬观的突然行为吓了一跳。

陆敬观岂会让乐鱼跑了,“别动!”乐鱼被喝住真不敢动了,他浑身就像消融在了四周,除了脸上的那只手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燕君……”苟先生目瞪口呆。

“你且看好了,孤看这不详到底会不会降到孤头上。”

手指轻柔的在乐鱼脸上流走,细细扫过每一条纹路,又从眼角往下游走,温柔地像是对待一枚易碎的玉石,最后又食指收回带了点余力的勾碰了下,换成了拇指指腹轻擦过乐鱼青色胎记。

比寒冬后的暖阳更温暖,比乐鱼前十几年的人生更漫长。

和初次感觉到陆敬观对他的善意不同,这一次他是醒着的,他睁着眼直视着燕君,能见着眼底里对他的疼惜与珍视。

是他来未拥有过的、做梦都不敢想地被人关爱。

那一刻,十一岁的乐鱼想,他能不能一直都能得到面前之人的爱,还是这一切都是一时幻觉大梦一场?

“你脸上的胎记不会给你带来不幸,胎记是人前世死掉之后,不愿喝孟婆汤忘掉过往,孟婆便在他们身上种下痕迹,使其不会忘掉前世记忆。”陆敬观骗小孩把自己不信的故事都讲了。

“可我没有前世的记忆。”乐鱼喃喃的道。

“嗯……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自己前世想遇到的人,你不要把脸包起来,否则那个人就找不到你了。”陆敬观开始胡说了。

“可是……别人会害怕。”

“不会的,这胎记多好看啊。”陆敬观衷心赞美道。

好看?乐鱼瞳孔微微放大,他十几年里从来没有听过的话,就这么轻巧的从眼前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了。

“好。”乐鱼壮起胆子,碰了碰陆敬观的手背,终于眉头舒展,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并不信陆敬观所说的故事,也不敢真的相信他脸上的青斑当真好看,但他愿意相信燕君,大人说是这样,那定然就是真的。

打击封建迷信,你我人人有责: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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