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鬼婚(一)

雨珠细细密密,在天幕下织成一张透明的大网,笼罩住整个工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混杂着柴油和铁锈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浑浊的泥浆。

挖掘机像不知疲倦的钢铁怪兽,巨大的铲斗一下下啃咬着泥土,每次落下,大地都仿佛在痛苦地惨叫颤抖。

伍六七缩了缩脖子,劣质雨衣的塑料帽檐根本挡不住这无孔不入的斜雨,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后颈滑进衣领,激得他打个哆嗦。

他拢了拢雨衣的领口,嘴里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嘭的一声,铲斗碰到了什么,挖掘机停止了动作,几个工人纷纷围了过去,“挖到了什么,这么大动静?”

伍六七凑过去看,泥泞的土里躺着一个轮廓方方正正的巨大木头疙瘩,看起来像是一具棺材。

伍六七拧起眉头,仔细打量,确实是一具棺材。

雨水慢慢冲刷着棺材表面的泥浆,泥浆暗红的颜色,仿佛凝固了很久很久的血块。

棺材早已朽烂发黑,上面密密麻麻的符纸统统被雨水淋湿,棺盖还破了一条两指宽的缝隙。

那条缝隙破损的边缘很新鲜,应当是被铲斗弄破的。

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从棺材里传出来,不是土腥气,也不是单纯的腐烂味道,更像是某种阴冷异香的陈腐气息,幽幽地钻进鼻孔,直抵肺腑深处,让人莫名脊背发凉。

“哇,僵尸啊!”一个杀马特工友离得最近,不知瞧见了什么,吓得大喊一声,触电般向后跳开一大步。

其他几个凑热闹的人也像被烫着了似地,齐刷刷后退,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目光死死盯着那条黑黢黢的缝隙,仿佛里面随时会爬出什么恐怖的怪物,令人心悸。

“什么僵尸?大佬,都二十一世纪了,要相信科学啊!”伍六七半开玩笑地说。

他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心驱使着,往前凑近了两步,伸着脖子,努力想看清那缝隙后面到底藏着什么。

坑很深,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眯起眼,几乎把上半身都探了出去,目光艰难地穿过棺盖的缝隙和坑里浑浊的泥水,终于勉强窥见一点秘密。

一片刺目的红,像凝固的火焰,又像洒落的鲜血。

那是一件极其华丽、极其繁复的古代嫁衣,即使在泥污的浸染和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上面用金线绣着精美的图样。嫁衣之下,隐约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上移,掠过那被厚重金线绣花立领包裹的纤细脖颈,继续往上,光线太暗,看不清脸。

“怎么样?看到了什么?”一个地中海工友从后面拍了一下伍六七的肩膀。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肩膀抖了抖,为了不失面子,他假装镇定地说:“里面好像是一个靓女。”

“伍六七,祸从口出,小心晚上去找你啊!”另一个光头工友连忙劝道。

地中海工友嘿嘿坏笑起来,用手肘撞了撞伍六七,故意压低了点声音,但那嗓门还是足以让周围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就算真的是美女,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也不能看了吧?”

光头工友忙说:“嘴上积点德吧,这个棺材邪门得很,你见过上面贴那么多符的棺材吗?”

“有咩好惊嘅!(有什么好怕的!)”伍六七声音拔高,带着挑衅,“鬼又点?够胆就嚟搵我!(鬼又怎样?够胆就来找我!)”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挤眉弄眼,“何况还是靓女哦,我又不吃亏!”

旁边立即有人大言不惭地附和道:“就是就是,连彩礼钱都省了,只要胆子够大,敢给贞子放产假哈哈!”

“七哥牛逼!真汉子!日鬼英雄!”

在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某种猎奇心态的驱使下,有些人往往习惯用最粗俗的玩笑来驱散恐惧。

在工友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声中,伍六七豪情万丈地拍了拍胸口,“鬼敢来,老子就敢上!”

这句话像一滴冷水掉进了滚油锅里,瞬间炸开了锅,哄笑声、怪叫声、倒吸冷气声混成一片。

工头挤开热闹的人群,走出来,脸色很不好看,透着五彩斑斓的黑。

他指向伍六七的手指气得直哆嗦,“反了天了,你他马的少胡说八道!”怒目环视那些工人,“别以为下雨就可以躲清闲了,都聚在这里聊什么闲话。我已经打电话给老板和文物部门,你们别动这个棺材!”

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天色沉沉,乌云像块吸饱了污迹的肮脏抹布,阴郁得令人窒息。

伍六七蹲在二楼窗台外沿,咬着后槽牙,拿着扳手,跟空调外机上那颗顽固的螺丝较劲。

汗珠混合着雨水,顺着凌乱的发梢往下淌,糊得眼睛又涩又疼。头顶湿漉漉的小揪揪也可怜兮兮地趴着,显得有点狼狈。

“啧,破空调,专挑下雨天罢工,搞咩啊!”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这台空调已经用了十年,运作时的噪音简直能媲美重型摩托车。

不是不想换新的,上周工程忽然停摆,仅靠在大保J发廊当理发师,挣的钱及其有限。

反正修修补补,勉强挨过这个夏天吧!

拧紧那颗螺丝,从窗口爬回出租屋,他还没喘匀气,门铃就突兀地响起。

“谁?”伍六七打开门,外头并没有人,门口小鸡形状的地毯上躺着一个素白得醒目的东西,立马抓住了他的视线……

信?他捡起来,信封上没有邮票,没有邮戳,寄件人一栏空空如也,只有“伍六七收”四个字。

恶作剧?伍六七好奇地撕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同样素白的硬卡纸,最顶上印着“讣告”两个字,下面几行则是……

“沉痛悼念柒先生于癸卯年七月十五日辞世

谨定于癸卯年七月二十二日午时于南山公墓西区七排七号举行告别仪式

敬请莅临”

“柒?”脑子里飞舞着无数问号,伍六七盯着那个名字,眉头微蹙,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七月十五?不是昨天吗?”

一丝难以言喻的凉意顺着脊骨攀爬,心脏没来由地一缩。

可他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这个“柒”字。

十分简单又极其有个性的名字,更像一个暗号,透着某种肃杀的故事感。

不会是什么杀手刺客吧?他甩甩头,试图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开,重新打量着这张薄纸。

陡然打个寒颤,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他左顾右看,周围没有旁人,可他怎么总有种被窥视的感觉。

“丢,搞咩飞机啊……”

七月二十二日,雨停了,太阳却没露脸。天空是那种压抑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

南山公墓,西区七排七号。

这地方偏得厉害,四周静谧,只剩下风吹过松柏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连绵不绝的低鸣抽泣。

孤零零的一座新坟,崭新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光可鉴人,上面只刻着一个孤零零的字:“柒。”

那个字遒劲有力,银钩铁画,如同出鞘的利刃,几乎要凿穿石板,透着杀伐之气。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没有生卒年月,没有立碑人。墓碑前空空荡荡,连一朵纸花都没有,干净得诡异。

更诡异的是人,只稀稀拉拉来了几个,男女老少都有,一律穿着或黑或白的服饰,表情麻木得像戴了面具,闲闲散散地围在墓碑四周,不像来吊唁的,倒像来看戏。

伍六七则立在人群的最边缘,试图捕捉一丝属于葬礼该有的悲伤或凝重,却仅看到一片空洞的茫然。

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眼睛滴溜溜地转,凑近一个老太太,压低声音,脸上习惯性地挂上自来熟的笑,“阿婆,吃早饭没有?你是怎么认识这位柒先生的?”

老太太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浑浊发黄的眼珠几乎没有焦点,嘴唇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随即极其僵硬地摇了摇头,脖子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伍六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瞬间放大。

他又转向旁边一个穿笔挺西装的中年男人,“这位老板,你跟这位柒先生……”

男人没等他说完,嘴角像被丝线拉扯着,向两边咧开一弯惊悚僵硬的弧度,形成一个极端不协调的假笑。眼珠突兀地向上一翻,露出大片的眼白,直勾勾地盯着伍六七。

笑容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渗人的诡异。

“大佬,你这样笑好吓人嘅!”伍六七被那笑容惊得猛地后退一步,差点撞到后面那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

那个女人表情惘然,瞳孔没有焦距。怀里的孩子小脸煞白,安静得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直愣愣地注视着前方。

一圈试探下来,所有人的反应都很异常,或者摇头,或者沉默,或者回以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假笑。

伍六七脸上那点强装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防备与尴尬。

他摸了摸鼻子,低声自语,“搞咩,古古怪怪?”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再待下去准没好事。他不再犹豫,转身就走,脚步看似还算镇定,但微微紧绷的肩膀和比平时快了几分的步速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些人正看着自己,视线空洞麻木,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空气,牢牢钉在他后背。

直到跑出公墓大门,冲上大路,被喧嚣的车流和人声包围,那种被无数眼睛死死盯住的感觉才稍稍减轻。

“卧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喘着粗气,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并没有人追出来。

“真是邪门到爆啊!”他狠狠呼出一口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头又掏出那张素白的讣告。

柒?七月十五辞世?那天自己在干什么?那天他好像正在发廊里,一边跟客人插科打诨,一边剪头发,和往常的每天没有任何不同。

为什么请他来参加葬礼?伍六七拧紧眉头,怎么也想不明白,用力把讣告揉成一团,丢入垃圾桶里,决定去吃碗热腾腾的牛杂面,把这些邪门事统统忘掉,却听后面有个声音喊住他:“这位小哥请留步!”

伍六七回头瞧见一个穿着深蓝长褂、戴着墨镜的秃顶中年人,偏偏在后脑勺留了半圈长头发,微风一吹,十分飘逸,有种滑稽又可疑的江湖气。

“小哥,你印堂发黑,乌云罩顶,恐怕近来有血光之灾……”那人摇头晃脑,神神叨叨。

“哇,真的假的?”伍六七指着公墓的方向,半信半疑,“你不会跟那些人是一伙的吧?”

“你不信我?我九指神算,可不是浪得虚名……”

话还没说完,伍六七已经抬脚要走,算命先生连忙拦下他,“等等等等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怪事?放心,只要你买下这串佛珠,可以保你暂时平安,不要九九八,也不要一九八,只要九块八,平安带回家!”

“这么便宜的吗?”

大保J发廊里,鸡大保看着这串楠木数珠,头疼地扶住额角,“所以你就买了?阿七,你会不会是被骗了?”

鸡大保作为伍六七的监护人……不对,是好友兼老板,老觉得这货傻乎乎的,总有一天会被人骗到连裤衩都不剩。

“随便买来试试的,反正不亏。”伍六七无所谓地摆摆手。

那串佛珠的珠子颗颗均匀,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上头都精雕细琢了蝇头小字,做工不俗,确实值这个价。

虽然不亏,但是没必要,谁家好人买串佛珠玩?

“对了,阿七,有人给你寄了信。”鸡大保想起一件事,从柜台旁拿起一件东西,递给了伍六七。

“信?”伍六七眼皮跳了跳,接过信封一看,上面没有邮票,没有邮戳,寄件人一栏空空如也,只有“伍六七收”四个字。

心中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手一抖,一张红纸从信封里掉出来,纸张边缘已经泛黄发脆,带着岁月的沉淀感。

他捡起红纸,缓缓展开。

这是一张婚书,从上至下竖排书写着几行字,写的都是佳偶天成、凤凰于飞这类的溢美之词。

最末尾是两个并排的名字,一个是“伍六七”,另一个是“柒”。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的四肢百骸,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又是柒!他和柒结婚?难道那个叫“柒”的人是女生吗?可再靓也是鬼啊!

伍六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死死盯着纸上那两个名字,额头上布满冷汗,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

鸡大保也觉察到他的情绪不对,“阿七,纸上写了什么?”

“没什么。”伍六七赶紧把红纸撕成碎片,丢进垃圾桶里。

蓦地发廊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毫无征兆地猛烈闪烁起来。

光线忽明忽暗,将伍六七和鸡大保变形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

一股冰冷刺骨的阴风凭空卷起,吹得墙上的发型海报哗啦作响,温度骤降,如同掉进冰窟。

“什么东西!”伍六七警惕地张望,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

鸡大保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嘴上还是强撑着说:“就是电灯接触不良而已,不要一惊一吓的,扑街仔!”

伍六七没有吱声,因为他瞧见天花板上有个模糊的黑影,瞳孔放大,呼吸紊乱,狂跳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大保,走!快走!”伍六七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拉起还有些懵的鸡大保,也顾不上解释,双脚化为风火轮,飞速冲出发廊。

他拼命狂奔,胸腔内又热又疼,耳边是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急促像擂鼓的心跳。

跑了一段路才停住,鸡大保纳闷地望着伍六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七,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伍六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不出一句话,扶着墙壁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然后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慢腾腾地瘫软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可……可能是闹鬼。”

“闹鬼?”鸡大保摸了摸伍六七的额头,体温正常,没发烧。

“闹鬼是真的!”伍六七把之前的经历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你说有人给你寄讣告?我只听说会寄请柬的,哪有人会给别人寄这么晦气的东西,还请别人参加葬礼?”鸡大保表示怀疑。

伍六七陡然一惊,他怎么把这种事给忘了,一时无言,干涩的喉间连吞咽唾液都变成一件很艰难的事。

偏偏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嫁给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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