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出租屋,伍六七赶紧反手甩上门,又拖过旁边一把沉重的旧木椅死死抵住。
这才稍稍放下心,他背靠着玄关的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绷紧的神经松弛了点,这才感到浑身黏腻腻的难受。冷汗被风一吹,又潮又冰地黏在皮肤上。
伍六七踉踉跄跄地走向床铺,却闻到一股腐朽沉木的异香。
这味道怎么有点熟悉,他寻香望去,就瞧见沙发上有什么闪着光。
等他瞧清楚,瞳孔瞬间收缩,那是一件鲜艳的大红嫁衣。
样式非常宽松,立领大袖,绸缎光泽细腻又有垂坠感。
金线绣着飞龙海水江崖纹,针脚细密,宛若霞光交织,仿佛将天上彩云织成锦绣。
衣领下方的双重云肩如同瓣瓣盛开的莲花,层层叠叠,下端串着密密麻麻的珍珠流苏。
珍珠颗颗饱满,润泽有光,好似星辰连缀,长长地垂坠下来。
伍六七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下意识后退半步,差点被自己绊倒。他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
“哇,搞咩鬼?玩咩嘢?是哪个扑街在我家里放这种东西?”他色厉内荏地提高声量。
嫁衣的红色妖艳浓丽,如同血液,在昏暗的室内散发着不祥森然的光晕。
难道说,不会吧?
想起在工地挖到的棺材,又想起当初自己的豪言壮语……
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跑!必须跑!小命要紧!
这个念头瞬间占据了伍六七的大脑,他一个箭步冲向门口,推倒木椅,动作敏捷,迅疾如风。
手指摸到冰冷的门锁,用力一拧!再拧!用肩膀去撞!
那扇老旧防盗门却如同焊死一般,岿然不动。
“怎么锁死了?”伍六七的脸色变了,那点强装的镇定瞬间裂开缝隙。
他狠狠踹了门一脚,碰撞的响声沉闷地回荡在空气中,门却依旧固若金汤。
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上脚踝,他被困住了。
死一样的寂静中,另一种声音,极其细微又极其缓慢地,在身后响起。
“沙……沙……沙……”这是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缓慢拖沓,带着一种沉重的粘滞感,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指尖冰冷发麻,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伍六七僵硬缓慢地转动脖子,像生了锈的机器,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一抹影子,无声无息地立在他身后不远处。
影子穿着那件嫁衣,珍珠流苏随着某种韵律轻轻摇曳,绕着衣领形成一道流动的珠帘,彼此碰撞,光影闪耀,恍若将九霄云端的璀璨星河披在了肩头。
裙摆前短后长,从正面看没有脚,就那么悬空漂浮着,离地大约几寸,后裙摆边缘拖曳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有个隐形的人穿着嫁衣慢慢来到他面前,巨大的压迫感如同海啸轰然拍下。
伍六七感觉脖子一紧,一连后退两步,就被死死地按在墙上,触感坚硬冰冷,如同撞在冻透的石碑上,巨大的反震力让他后背发麻。
“靓女,靓女……”伍六七声音干涩发颤,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试图用惯常的插科打诨蒙混过去,尽管他知道这毫无意义,但是脑子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你这件衣服挺好看的哦……不过……可不可以……先放手啊?我透不过气了!”
对方没有反应,掐住他脖子的无形双手如同铁钳。
那珍珠流苏晃动的细微声响,听在耳中,仿佛催命的符咒。
伍六七紧贴着墙面,不经意瞥见玄关的落地镜里倒映出影子的样貌,身高与自己差不多。
他愣了愣,不合时宜地想,这位女鬼……会不会太高了点?
而眼前这张脸也过于英气了些,长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最令人难忘的是对方的眼睛,没有眼白,整只眼球只有一片深不见底、如同宇宙漩涡般纯粹的黑,浓稠得化不开,仿佛能吞噬人的灵魂。
就在这片纯粹的黑暗中央,两点暗红的火焰在无声地、疯狂地燃烧跳跃。
镜中的人注视着他,视线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死死地锁住他。
伍六七的动作僵硬,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强烈的危机感在每一粒细胞里拉响警报。
完了!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劈过脑海。
对方指尖带来的寒意,已经穿透了衣服,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皮肉,洞穿骨头。
有气流在耳畔流转,阴森可怖,如同毒蛇的分叉信子,扫过皮肤,激起一片战栗的鸡皮疙瘩。
随即响起一道毫无起伏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情感,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带着令人灵魂颤栗的清晰回响,好似直接在脑海深处响起,“嫁畀我。(嫁给我。)”
“什么?”伍六七的脑子被炸得嗡嗡作响,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极度的震惊,“等等你是男的?女装大佬?”
他表情扭曲得仿佛失了水分的橘子,喉咙里爆发变了调的怪叫,“顶!你痴线咩?我是男的啊,大佬!我错了!我那次是口嗨的!我不喜欢男老婆的!”
空气变得粘稠如胶,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脑内一片混乱,他目呲欲裂,双腿乱踢,咆哮着乱喊道:“卧槽,滚……滚啊,你这个异装癖变态!”
感觉到掐住喉咙的力道收紧,伍六七痛苦地翻起白眼,窒息的痛苦很快淹没了他。
即将死亡的前一秒,对方松开了手,大量氧气涌入口鼻,他呛咳出声。
还没等他缓过气,寒气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紧接着肩膀传来剧痛,皮肤连带着布料,被尖利的牙齿刺穿。
他倒吸一口凉气,对方像是饥饿的野狼,凶狠残暴地啃咬,一口一口,牙齿深深嵌进皮肤里,恶狠狠地,带着惩戒意味地,带着责备和不满。
敲骨吸髓,食肉吮血,将所有一切嚼烂吞入肚中。
如果能够看到对方的眼睛,必定能看到眼底的暴戾狂虐。
如果能够看到对方的面孔,必定能看出平静底下的怒涌浪涛。
可他看不见,所以眼前只有一件悬浮的嫁衣,寒意铺天盖地卷来,他像是堕入无底的冰渊……
水深火热煎熬间,透骨奇寒的手从短裤的裤管钻了进来,难以言喻的凉意仿佛活物一般,蜿蜒而上,贪婪地吮吸着每一丝残存的热量。
他被那双手,被那股寒意包裹住了。
混乱、粗暴、冰冷与滚烫交织,在爆发边缘徘徊着。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次摩擦,每一次触碰,都仿佛在引燃足以毁灭一切的导火索。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一股强烈的感觉在尾椎骨炸开,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放手啊!”他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但对方是一座沉默的冰山,充耳不闻。
他感觉血液在血管里凝结成了冰渣,那只冰冷的手上长了不少薄茧,每一次动作,都带来细小尖锐的刺痛。
脊背死死抵住墙壁,他已经退无可退。
“呃啊……顶你个肺……”眉头拧成了疙瘩,屈辱感和怒火瞬间冲垮了恐惧,他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怒骂。
就在这个时刻,他的口袋里,那串楠木佛珠在隐隐发烫发光。
一道极其微弱的金色光芒蓦地亮起,像黑暗中的一点烛火。
那串佛珠绷开线,珠子散落一地,金光如同涟漪般地扩散开来,陡然变得灿烂刺眼。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束缚住伍六七的力量骤然一松,他手脚并用地朝着与门口相反的方向跑去,伸手抓住阳台的门把。
门才开一条缝,他的衣角就被抓住了,凭着无数次在街头巷尾摸爬滚打练就的本能,他抽出剪刀切断衣角,紧接着以一个极其狼狈却异常灵活的闪身,从门缝中滑了出去,并且还抛下一句:“嫁个鬼,食屎啦你!”
夜风吹拂,劫后余生的自由令人精神一振。他双手用力一撑栏杆,即将翻出阳台,却听到那道声音再度响起,“企定!(站住!)”
卧槽,那么快就追来了!伍六七一紧张,整个人栽下去,摔进楼下的纸箱堆里。
就算有纸箱做了一下缓冲,但强烈的冲击力依然让他浑身发痛,骨头像是散了架,小腿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腿蜿蜒而下。
伍六七顾不上这些,龇牙咧嘴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跌跌撞撞地向大街跑去……
接下来怎么办?第一次遇鬼没有经验。
报警?该怎么跟警察说,说自己被变态男鬼猥/亵,可能一分钟之后,自己就会被体贴入微地送到精神病院。
去大保J发廊吧!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伍六七拐入一条小巷子,拿出手机当手电筒,从巷口走了进去。
夜风沁凉冰寒,让人瘆得慌,吹得他眯起眼睛。
伍六七赶紧加快脚步,却被易拉罐绊了个大马趴,手机摔到地上,声响清脆,屏幕多半是碎了。
他立马爬起来,可上半身刚撑起来一点,就见几双脚出现在视线里。
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抬头望去,果然是几个小混混站在他面前,个个笑得不怀好意,“哎呀,怎么行如此大礼,爱卿平身!”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西装的飞机头青年,他挑了挑眉,对另外几个小混混下命令,“别玩了,快点搜搜他身上有没有钱。”
卧槽,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今天水逆啊!
“各位大佬,有话好说,别动手。”伍六七笑得狗腿,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忽地指着他们身后,“哇,警察啊!”
趁着他们回头的一瞬间,伍六七拔腿就跑。
“臭小子,敢骗我们,快追!”飞机头领着小弟对伍六七紧追不舍。
明明眼瞧着这个三根毛的小子拐入转角,他们跟过去一看,那小子却不知所踪。
“奇怪,怎么不见了?”一个小弟纳闷地扫视了一圈,意外瞥见不远处路灯之下,站着一道红色的人影。
湿冷的白雾弥漫过来,等他们看清那道人影,顿时身上阵阵发凉,霜雪似的冰针正从骨髓里慢慢往外生长……
意识混混沌沌模模糊糊,伍六七感觉自己好像还躺在出租屋的大床上。
风雨交加,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阳台外凸的铁皮棚上,声音密集得如同千军万马奔腾。
周身的温度毫无征兆地急剧下降,原本只是潮湿阴冷,此刻却骤然变得如同冰窖,连空气都要被冻结。
伍六七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把身体蜷得更紧。
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泥沼底部,艰难地向上浮。
风声变了,不再是外面狂风的呼啸,而是一种贴着耳廓游走的诡异呜咽。
那声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像无数人在极远又极近的地方,绝望地哭泣哀嚎。
一股更加浓郁阴寒的气息包围过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似乎被这深入骨髓的寒意侵扰,睡梦中的人眉头紧紧皱起。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抚上他的眉头,触碰到的皮肤宛如凝结出了霜,激起鸡皮疙瘩。
他仿佛被某种深植于生物本能的巨大危机感攫住,一声含糊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冰冷的异香拼命往他鼻子里钻。
“什么……”伍六七口齿不清地喃喃着,眼皮费力地睁开一条缝。
“阿七?阿七!伍六七!”熟悉的大烟嗓传入耳中。
伍六七眨了眨眼,就见鸡大保站在他面前。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鸡大保眉心皱成川字,看着蜷缩在发廊沙发上睡觉的伍六七。
伍六七脸色煞白,嘴唇发青,头发被冷汗浸透。卫衣和腿上满了不少泥泞的污迹,小腿还流了血,显得有点可怜。
他一把抱住鸡大保的腿,“大保,快救我,有个女装大佬要对我强取豪夺!”
……
听伍六七讲了事情经过之后,鸡大保沉思了一会儿,“我给你请个大师来看看,这几天你暂时不要回家了,在发廊住几天。”
不愧是大保,果然靠得住。伍六七正要信服地点头,却听到鸡大保的下一句却是:“阿七,反正你晚上在店里也没有事,不如把打烊的时间延长到九点吧!”
“……”
鸡大保这个资本家铁公鸡!伍六七一边暗搓搓腹诽着,一边抬头去看挂钟的时间。
这个点哪有人会来?
对面那家灯光暧昧的发廊倒是迎宾送往络绎不绝,俗气的招牌像是廉价香水,粉红与艳紫纠缠闪烁,两个打扮得像圣诞树的女郎分别站在门左右两旁。
伍六七偷摸地看了看,考虑着他下海会不会生意也这么好,然后甩甩头,打消了这个念头,无聊地将自己窝在那把能三百六十度旋转的理发椅里,仰头看着天花板。
灯光明亮,照得地上每一粒灰尘都无处遁形。
闷热的空气像是凝固了的果冻,沉甸甸地压着,老掉牙的风扇吭哧吭哧地转着,搅动出一点微弱的气流。
伍六七把玩着剪刀,嘴里哼哼着,“没有客人,没有钱,只有我和我的剪刀日夜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子开始打架,重得像是灌了铅。对面那家店的粉色光晕,在视野里慢慢晕染开,糊成一片……
“吱呀!”一声极其轻微的声音响起,微弱得几乎被风扇的噪音掩盖。
伍六七猛地从半梦半醒中弹坐起,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向四周张望,发廊那扇沉重的玻璃推拉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巷子里浓稠的夜色,从那缝隙里无声地渗透进来,但是门口空空荡荡。
“风吹的吗?”伍六七自言自语,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觉一股凉意顺着门缝爬了进来。
他趿拉着人字拖,慢悠悠地朝门口走去,准备把门关严实。
就在他伸手去拉门把手的瞬间,一道影子迅速掠过,定睛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活见鬼了?伍六七伸长脖子去看,门口附近空荡荡的,只有昏黄的路灯。
一股寒气毫无预兆地吹来,不是风,冰冷阴森,激得人汗毛倒竖。
他这才注意到,正前方的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一双皮鞋。
目光顺着皮鞋往上走,挺括笔挺的西装裤管,铁灰色的西装外套,微敞的衬衫领口……
一个年轻人站在光与暗交界处,西装革履,勾勒出瘦高却异常挺拔的身形。
眼睛被阴影和头发挡住,脸也被遮住了大半,只露出鼻梁和紧抿的薄唇,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孤冷淡漠。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说不上难闻,甚至评得上幽香,但是十分古怪,也十分熟悉。
伍六七愣了一下,脸上堆起市侩的热情笑容,搓着手迎上去,“欢迎光临!老板,是要洗头还是剪头啊?”
年轻人没有回应他的热情,望向他的目光冰冷,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洗头。”两个字冰冷生硬,像两块沉甸甸的冰坨子砸在地板上。
随即年轻人迈步走入店里,坐到那张侧面开裂的人造革躺椅上,坐姿笔直。
“这位靓仔是第一次来吗?要不要办会员卡?充五千送一万,好抵噶!”伍六七一边絮絮叨叨着,一边给客人洗头,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的耳后,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蹿了上来。
他猛地缩回手,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这么冷?
他搓着自己瞬间冻麻的手指,心中咂舌。这只靓仔身上冷得不正常,像块刚从冷库里搬出来的冻肉。
压下心里的那点怪异感,惨白的灯光蓦地开始忽闪忽闪,电流噪音尖锐刺耳。
“啪”地一下,彻底暗了,整条街道陷入死寂的黑暗,连风扇都哑巴了。
一股无法抗拒、冰冷彻骨的力量,攥住了伍六七拿着花洒的手腕!
那感觉,就像是被一条湿冷的毒蛇死死缠住,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直抵骨髓。
“哐当”一声,花洒重重砸在地上,水流兀自喷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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