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特殊记忆(七):淡烟疏雨落花天

“浮旃,怎么睡在这啊?”

“啊?”苏檀睡眼惺忪,知错地低下头:“不记得了……”

陆子冈对徒弟素来心软,看他这样子也不好说重话:“半夜露水重,小心着凉,活干不完明天再干。”

苏檀低低应了声,依旧是没精打采的模样,起身去房间睡觉。

嘉靖二十年,陆子冈所在的琢玉工坊早已朝野闻名,所出玉器供不应求,工坊人手一直短缺,张贴公告招人、招徒弟。奈何陆子冈琢玉妙手名声在外,但着实少有人把孩子送进工坊里做徒弟。

稍微富裕点的家庭,哪个不是盼着孩子读书科举考取功名。只有一些实在家境贫困、难以供孩子走上科举之路的父母才会选择送到工坊里,然而能忍受琢玉之辛苦劳累,嫌弃学艺时间漫长,又会让八成的少年不告而别。

陆子冈不记得是在哪条街上遇到的苏檀。彼时苏檀身穿的衣服有拼凑之嫌,穿得也不甚板正,看着像从不同人家里偷出来的,且目光迷离,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他目光被他这副怪异样子吸引,禁不住瞧了好几眼。恰在此时,一个老妇与其搭话,询问他是何方人氏,家中可有父母?

苏檀答是是苏州附近的人,之前一直在乡野居住,家中父母夭亡后,来城内寻找投奔亲戚,想谋个好差事生活,不过几天了还没找到。

老妇一听大表同情,邀他来家里坐坐,给他熬一碗热粥喝。

陆子冈隔着街道斜向远远一瞧,这不是南风馆的老鸨子嘛!属实是狐狸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犹豫了下,决定多管一回闲事,走过去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老鸨子被他吓一跳,认出他是城内鼎鼎有名的琢玉妙手,言语态度也挺客气,说自己也是发善心才来询问。

做老鸨子的能有什么好心!陆子冈全然不信,再看一眼苏檀,能被老鸨看上,确实貌相不错,堪称傅粉何郎,就是有点呆样,看上去就很懵懂好骗,无怪乎老鸨子来搭讪。

他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檀。”

“苏檀?”陆子冈故作恍然大悟状,“你那亲戚是不是叫李海?他前月去应天府了,他找我订过好几次玉器,我熟着呢。”

什么亲戚什么李海都是陆子冈信口胡诌,只盼苏檀能听懂言外之意,不要傻愣愣地直言穿帮。

苏檀想了下,笑起来:“原来如此,多谢先生告知,那他几时能回来?”

陆子冈陪他一唱一和地演戏,三言两语,就决定了不再投奔亲戚,直接进陆子冈的琢玉工坊做徒弟。老鸨子一看这形势,悄没声儿就溜了。

待老鸨走远,陆子冈也是松了口气,对苏檀的印象也随之改观。苏檀看着呆呆傻傻,实际言语稳重,与他演起戏来更是一套一套的,兴许这就是“大智若愚”罢!再问:“你说愿意跟着进工坊做学徒,是真是假?”

苏檀颔首道:“自然是真的,我看出那位妇人心术不正,正想如何找借口离开,先生主动出面解围,还愿意传授技艺,再好不过了,晚生谢过先生,请受徒弟一拜。”

陆子冈急忙搀起苏檀,心里为这趟意外收获十分欣喜。苏檀看着就是聪慧伶俐的人物,倘若在琢玉一道上有些天分,便可传承他的手艺。

苏檀进工坊后,也确实如陆子冈所愿,为人踏实,似乎有书画功底,因此学艺进步很快。经过数月练习后,很快能琢一些有模有样的小件了,让陆子冈这个做师傅的教起来很省心。

进入工坊一年,以苏檀的造诣水平,都超过了比他早进的小徒弟,在一众年轻徒弟间苏檀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但苏檀这位师兄似乎做的并不够格,与晚进工坊的年轻弟子关系平淡似水,年轻徒弟们宁可去请教另一位水平没那么高的,但是为人热情好说话、朋友众多的师兄,也少有愿与苏檀搭话的。

陆子冈发觉这一现象,有些苦恼。苏檀这般孤僻,犹如闺阁小姐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徒弟呼朋引伴去喝酒玩乐都不叫他,看着未免过于可怜了,但苏檀自己似乎不以为意,依旧独来独往,一言不发。

“浮旃啊。”陆子冈还是挺喜欢这个听话的小徒弟的,“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到该说亲的时候了?”

“说亲?”苏檀有点迷茫地抬起头,“啊……师傅,我还没那样的想法。”

“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看着都过弱冠的年纪了,早就是该成婚的时候了。”

苏檀油盐不进,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不想成婚。”

“唉!这是什么话!”

苏檀思考了下,找了个理由应付:“我父母我小时候帮我订了一个亲,现在那户人家不知道搬哪儿去了,我想再等等,不能辜负了人家。”

陆子冈有点无奈:“浮旃,你这谎话说得也太溜了,能哄得了谁呢。”

苏檀头又低下了。陆子冈看工房都是一些老师傅在专心致志干活,小年轻赶着踏青玩去了,压低声音说:“隔壁卖米面的女儿家,你有没有注意过?”

苏檀回忆了下,没有太明晰的印象,但是能感知到对方的目光情绪,是有点喜欢他的样子,便问:“是不是跟师傅你说了?”

陆子冈挑着眉笑:“人家明里暗里看你那么久,你个榆木脑袋,一点不知道啊?”

苏檀摇头:“不耽误她。”

陆子冈还想劝说,但苏檀始终拒绝,陆子冈说不动,只好摇头叹息离去。

苏檀专心琢玉,解玉砂碾磨玉石的声音单调而枯燥,神思便在这单调的声音背景里漫游无序,一点一滴回忆遥远的过去。

首先想起来的是自己的死亡与苏生。

放在紫檀木长命锁里的神秘碎片进入了他的心脏,因祸得福,他会在世间活很久,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变得越来越困倦,直到陷入真正的长眠。

长眠一觉醒来,又是一个改朝换代的新时代。上一个苏醒的朝代是……噢,是蒙古人的元朝。

在元朝经历了什么事?

他花了很久时间才回想起来,他加入了一个秘密的反抗组织,叫无心社,在那里他经受了不短时间的严苛训练,训练完成的刺客去刺杀那些高官,有人成功,有人死去。

后来,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无心社开始进入沉眠的?

苏檀在玉石原石上勾画仕女草稿,隐约模糊地回想起是因为理念冲突。似乎他的潜意识里并不愿意回想具体的原因,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好像动手了,地上有血,同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痛骂他是个没心肝的白眼狼。

没心肝的白眼狼——他也听工坊其他的年轻徒弟私下的议论,说他是个怪人,对谁都很冷淡,总是一副世外高人的傲慢样儿,好像没有心一样。

心……苏檀摸摸胸腔,不论悲喜,他的心跳总是维持在固定的频率,他很难共情到他人的情感。

苏檀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无情了,这样的情绪很不正常。没有心,没有情感……他是为了什么而活下去的?

我是为什么才活下去的?苏檀思考着,根据玉石形状换上大小更合适的冲坨,粗磨成胚。

经历的时间太过久远且遥远,他需要耗费不少慢慢回忆,更多都是从梦中回忆起来的:他看到了山野间的小道观,香客如云,坐在树上咬着笔的师兄李淳风,眼睛亮晶晶的:“浮旃,你想不想下山?”

他由李淳风想起了更多事情,那个让自己心境不安的测字姻缘,传授他风鉴之术的袁天罡。

袁天罡与师兄相继离世,他离开长安,开始四处寻仙问道,他亲眼目睹了大唐的极盛到崩塌。叛乱四起,生灵涂炭,然而国破人亡的惨痛灾难,于他而言似乎没有太大关系。在机缘巧合的某天,他看到了陈图南……应该是在峨眉山时的事。

他想起来了,彼时他身体情况已经十分不妙,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或许只是单纯地越发对世间万事万物冷漠无情?又或者那时的他已经变得疯疯癫癫?

不知何时,陈图南从茫茫人海中注意到他,费了一番功夫找到他,与他促膝长谈后,传给他《胎息诀》与《指玄篇》,并允许他参阅未完成的《观空篇》手稿。

修行八年后,他决定以间歇性长眠来调节自身的异常变化,只是不曾想过,在武当山一睡就睡过了百年,第二次醒来……应当是北宋盛期。

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苏檀在初具雏形的粗胚上啄了一个眼,这块玉要做的一尊海棠瓶,需要用特制的砣一点点把内玉磨掉,是极耗时间与耐心的功夫,他一边磨,一边继续回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浮旃!”

苏檀从惘然的漫长回忆中惊醒,抬起头:“师傅。”

陆子冈伸手拽他:“别做了,别做了。一天到晚闷在这里,也不怕身上长苔。老天爷打雷打多久了,还惊不动你这只蛰虫啊。”

“好,不做了。”苏檀温顺地放下手上的工具,陆子冈拍拍他肩膀,“整天跟丢了魂一样,多晒晒太阳,脸上才有气色啊,懂不懂?这个时候玉兰都开了,去赏花吧。”

苏檀还是那句语气一成不变的:“好。”

来工坊做徒弟四五年,苏檀已经是个可以独立上手设计、磨玉的老师傅了。当然,论名气与技艺精湛程度,还是陆子冈最好。有陆子冈这位琢玉大师做金字招牌,工坊永远不缺订单与生意,做的长久的师傅都积攒了不少钱。

苏檀平时吃住都由工坊一手包圆,衣服自然是没几件的,还是师娘看他不惯,说他对自己也太苛待了,做主给他买了几套。

苏檀从衣柜里挑出一套简朴的白色道袍,再配一件浅青绿色披风,自觉十分搭调这节令春色,束好宫绦,看着窗外天色霭云沉沉,似是行将下雨之兆,从柜边提了一把纸伞,就此出门去。

惊蛰之后,姑苏城内的玉兰次第开放。玉兰开花不见叶,娇白水红撑了一树繁花,探过青瓦白墙送来暗香扑鼻,衬岸边新新如烟细柳,翠带流水,是春中江南一等一的好风光。

苏檀出门没多久,阴沉沉的天下起了牛毛春雨。他犹豫地抖了抖伞,最终还是懒得撑开,就着和风细雨漫步在青幽石道上,听着河对岸不知哪位女儿家在练唱昆曲,声色婉约柔媚:“洛阳富贵,花如锦绮。红楼数里,无非娇媚。春风得意马蹄疾,天街赏遍方归去。”

他听着,也跟着那百转千回的调子哼哼了几回,自觉不如人家唱练的好,终是无奈的摇摇头。

如是闲庭信步,流莺鸣啼,一朵玉兰娇弱,自枝头坠落,苏檀心有灵犀,伸出手来刚好接住。

捻着花萼,苏檀内心似如春土破生,仿佛在大唐盛世之时,自己也曾携朋伴友游春踏青,拈花而笑。那种情感遥远而陌生,但确实属于自己。

那是在……苏檀捻着花,目光放空。

那应该是……证圣还是神功年间?记不清楚了,武后换过的年号太多了。

他带着两个诗人朋友去见识久慕大名的万象神宫,明堂神宫之壮丽辉煌,世所罕见。

那时还正好是牡丹花开的时节,神都洛阳宜养牡丹。正谓后世之言,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天街赏遍,流连忘返。

他也是曾意气风发的。

“浮旃啊,难得看到你出来玩一次,怎么站在雨里发呆啊?春寒料峭,你穿得又薄,着凉得风寒了可难治的。”

陆子冈撑着伞迎面走来,苏檀回过神来,把伞撑开架在肩上:“些许小雨不碍事的。”

“瞎说。春气蓬勃,乍暖还寒,最易滋生疫病。你又不强身健体,整日一副病歪歪的模样,万一染病了,谁能照顾你?依我之见,你还是要尽快找个称心的伴一起过日子……”

苏檀没料到陆子冈没几句话就拐到了劝他找伴的事,不由失笑摇头:“师傅不用担心,我不需要他人来伺候。”

“不止是需要人照顾的事。我老远就看到一个人发呆,形单影只,孤雁难飞的道理懂不懂啊?一个人过一辈子多可怜……”陆子冈边走边唠叨,苏檀不好走开,只能随着听了一路。不想陆子冈冷不丁说了句:“浮旃,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错?难得见到你在笑呢。”

“嗯?”苏檀有些错愕,摸摸嘴角,好像……确实是在笑。

陆子冈接着说:“人还是要多笑笑才有精神,整天绷着脸,多难看。”

苏檀坦然接受了他的批评:“师傅教训的是。”

仿若因为一趟短短春游打开了心扉,苏檀也经常出门去游玩赏青了。

访虎丘登塔,游嘉兴湖船,听寒山敲钟,览天平胜景。从初春到春暮,他想起来的越来越多。

离开长安后,他四处问道寻仙,走过大好河山。神龙四年于岭南与张九龄因缘际会,聊过什么话题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张九龄风采殊卓,无愧美男子之名;在兖州远远望过一眼打马轻游的大诗人李太白和相伴而行的杜子美,潇然风姿引得有花来掷;与张若虚在一处普通酒家萍水相逢,听同行的学子赞许其诗作才华;途径鹿门山慕名寻隐士孟浩然,孟浩然向他问询卜算后半生致仕之事,他觉得孟浩然官运多坎坷,实在不必勉强,观相之后,孟浩然留他吃了一筷新鲜春笋,滋味极嫩极鲜,回想起来记忆犹新。

那一个个当时觉得稀松平常的名字,经历时间洗礼已变得旷古烁今。

“苏氏浮旃现在还是个小工匠。”苏檀自嘲地笑了声。

他莫名其妙的发笑引得路过的徒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苏浮旃是工坊里性情最孤僻怪异的人,所以干什么似乎都不奇怪,很快就没人注意了。

追溯回来的记忆时间越来越近,他想起来了一些更重要的细节,陈图南注意上他,就是因为彼时的他已经疯了。

他走过了太多太多地方,见到了太多太多苦难。

仪凤四年春,东都饥。

调露元年秋,关中饥。

永隆元年冬,东都饥。关中及山南州二十六饥,水、旱、蝗、疫四灾并起,米斗四百,两京间死人相枕于路,人相食。

垂拱三年,天下饥。

大足元年春,河南诸州饥。

景龙二年春,饥。三年三月,饥。

安史之乱前期朝廷奸臣当道,民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安史二人叛乱后,形势更加恶化,流民遍地,好不容易叛乱结束,民生更加凋敝。

乾元三年春,饥,有地米斗钱千五百。

广德二年秋,关辅大饥,米斗千钱。

杜子美在这一年西去秦州,而苏檀直入关辅,亲眼目睹饥民惨状,那种人间地狱,留在记忆里只有一片震怖,想不起来任何一丁点细节。

直到唐朝彻底结束,迎来诸朝群起迭代之乱象。时局风气更加癫狂,士大夫几乎俱被五石散毒害,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世界好像疯了,他也疯了。

如不是陈图南伸出援手传他心法,或许他还会像之前那样,继续疯疯癫癫的活下去。

他想起来,他是自己主动沉眠的。他的情绪与情感,就像落土之种,从蛰伏黑暗到生根破土、开叶散花。有生长,有茂盛,就会有疾病,有衰亡。万物皆有生死荣枯,而他似乎可以长生不死,那在漫长岁月里会逐渐扭曲异化的思想就是他无法摆脱的缓慢恶疾。

他不能在世间停留太久,以长眠代替死亡,清洗遗忘遍历诸苦的记忆,是卸下重担轻身上阵的最佳方法。

次年春。苏檀向陆子冈请辞。

“你要走?”陆子冈有些吃惊,“工坊哪里亏待你了吗?”

“不是。”苏檀摇头,“师傅收留我,传授我技艺,我很感激,现在,我想去别的地方走走。”

流水断桥芳草路,淡烟疏雨落花天。人间美好,春光可爱,苏檀想去世间多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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