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
刚下课的小男孩正掰着手指算苹果减鸭梨加橙子等于多少,冷不丁被块白色大理石压得瘫平在地上。
大理石板不太欢快地鸣叫:
“布鲁斯呀,布鲁斯!你怎么才来!”
后背是比铁还坚硬的地板,胸前是严严实实的一块人板儿,布鲁斯霎时间成了在汉堡里拼命挣扎的肉排,还是浇了六条沙拉酱的那种。
一条沙拉酱攀上他的脸,封住了呼之欲出的求救。布鲁斯连忙曲肘顶住,白嫩的十指死命上推,想要把沙拉酱扒开。
奈何人小力弱,被沙拉酱一个猛推后力气反弹,手肘“咚”的一声撞上地板。
祸不单行,这一下子疼得小布鲁斯仰起脖子,牙齿咬着嘴唇嫩肉撞上了沙拉酱的鳞片。
“唔。”
无论是板子,还是长条,齐齐停了动作,扭扭捏捏从布鲁斯身上退了下去。
胖乎乎的蛇足们飞快游动,将葛温德林送到床边,他赶忙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巴掌大小,金翼雕饰的长颈琉璃瓶。
蛇足们“唰”的调转方向,哪条小的打到哪条粗的全都忽略不计,以一种大浪淘沙的气势冲到横尸地板的布鲁斯肩膀边。
被背对着拖行了一路的葛温德林这才转身蹲下,捏开琉璃瓶的圆珠盖子,小心翼翼往布鲁斯的嘴唇上滴了一滴鎏金的液体。
金珠子落到唇角,融进皮肤。
布鲁斯还没察觉身上的石板已经溜了,从上至下的多处刺痛和隐隐冒出来的淤青就全然消失了。
他扶着幻痛的手肘,缓缓起身,盯着葛温德林雪白的头顶与后脖。
对方正垂着脑袋,委委屈屈缩成一个与小布鲁斯胸口齐高的大白球,强硬的凶手与柔弱的被害人一时掉了个位置。
布鲁斯忍着噌噌冒出来的小火,耷拉嘴角盯着不好意思面对自己的小伙伴。
没树苗高的小人把自己装进绘着父亲样貌的皮口袋,想象风度翩翩的父亲会如何应对这样的突发状况。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想出来。
眼看着小伙伴的脖子越缩越弯,快成影院海报上那个日本女鬼了。布鲁斯像是拍看书时鼓起的书页,轻轻拍了拍小伙伴头顶支棱的白毛。
他也蹲下,轻轻伸出食指戳了下葛温德林的发际线,对方缩得更紧了。
“不怪你了,快起来。”布鲁斯穿着纯黑小西服,黑白分明的眼睛向上找着没露一点脸的葛温德林。
他又戳了下。
“真的。”
“真的?”
“真的,没骗你。”
葛温德林从两条胳膊里探出几根眼睫毛来窥探布鲁斯:“那你发誓。”
布鲁斯深沉一会儿,蹲着教导他:“我妈妈说,誓言有上帝见证,是不可以随便发的。”
“这样啊。”
葛温德林猛地把脑袋扎了回去,额前的几缕短发被胳膊和脑袋挤着,竖成几束随风飘荡的杂草。
任布鲁斯怎么拍和戳都不抬头也不出声。
换成一般小孩,受了这顿折腾,要么强行上手掀开蚌壳,要么脚一跺地回家找妈妈。
奈何小布鲁斯不愧是小小年纪就成了世界旅行者,稳得一批。
眼见实在叩不开龟壳,他妥协了:“好吧,那我向你发誓——”
“别对我发!”葛温德林捂得密不透光,声音闷闷传出来,打断布鲁斯的话:“初火不会承认的。”
“那你选一个。”
“嗯…”蛇足们上天入地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名堂,继续贴紧本体的小腿。
葛温德林偷出一缕目光扫视布鲁斯,黑亮反光的高定小西服让他有些炸毛,又有些不可见人的喜欢。
半晌,他终于定好了:“那就以你脖子上的蝴蝶结起誓。”
这句话成功给布鲁斯内心的小火星添柴加薪,他拔高音量,稚嫩的声音里充斥不爽:“这不是蝴蝶结,是领结。男孩子带蝴蝶结不好看。”
“对领结发誓太随便了,不可以。”
“你快点出来。出来。”
难得他还蹲在原地劝导,没愤而上手扯葛温德林衣袖。
唤了几声后,布鲁斯咬咬牙突然弹了起来,挺胸抬头笔直站好,学着电影里的人,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并拢:“我对葛温德林发誓。原谅他了!”
“你快点出来。”一着急词汇量就急剧缩小的布鲁斯小朋友一句话反复念了几遍,终于把壳里的乌龟念了出来。
乌龟怯怯地瞄了他几眼,缓缓朝他伸出爪子,被布鲁斯一把抓住,准备拉他起身。
用力时葛温德林的衣袖下褪,露出苍白的手腕,上面正绑着块奶白色的蝴蝶结。
布鲁斯定睛一看,火气倏地散掉,笑了:“你是女孩子吗?”
葛温德林把自己的身高调成和布鲁斯一样,睁大眼睛歪头,脸上写满了不解与困惑:“我也不知道。”
他很快低下头,下巴贴上胸口:“对我发誓不算数的。”
又摇摇脑袋,抬起一只眼睛:“你真的不怪我了?”
“都已经起来了,还问。”眼见着葛温德林有缩回去的迹象,他连忙道:“不怪了不怪了。领结太小了,不能用来发誓,对人发才有用。”
“哦。”
葛温德林紧紧攥着满装金液的琉璃瓶,另一只手牵着布鲁斯,领他走向床边,害怕踩到小蛇的布鲁斯同手同脚走路,渐渐顺拐。
“没事的。”葛温德林始终分出一份精力照看布鲁斯,“它们反应很快,会躲开。”
“踩上也没事。”
每次布鲁斯过来,葛温德林都会重复一次,但布鲁斯走在他身边依然紧张兮兮的。
好久见一次小伙伴的兴奋劲被伤了他的恐惧打压得头都不敢冒,葛温德林像最平常时那样安静下来。
他掀开枕头,在柔软厚实的床铺里压出洞,给手里的琉璃瓶子做了一个窝,随后轻轻盖上松软的枕头。
“你怎么才来?”两个小孩坐在金丝锦被上,巨大的床铺是房间内唯一柔软的地方。
“也没很久。”布鲁斯扒开手指数橙子:“我五十个小时前来的。”
葛温德林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
布鲁斯放下手,简单的加减法他早就会了,只不过这两天学了些乘除的新内容,往脑子里塞知识时,一不小心勾出了之前的习惯。
“咦?这是什么?你有东西掉了。”
布鲁斯手指大床的白玉脚踏,上面落了个纯黑色吊坠。
就像是一张白纸上抹了一道乌黑颜料,让观者瞬间无视占领最大面积的白,第一眼注意到那突兀又浓墨重彩的黑。
明明吊坠离葛温德林更近,但不知为何他愣是没有发现。
直到被布鲁斯指出,他才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地捡起来,打开床头柜子里放置手帕的一格,双手捧着平整放好吊坠,而后咚的一声拍合抽屉。
“那是头发吗?很像绑起来的一截头发。”布鲁斯莫名被吸引到了,饶有兴致地问。
“嗯。是。”葛温德林支支吾吾:“你千万不能碰。很危险的。我刚才就弄坏了你,它也会弄坏你。”
他张嘴,犬齿像两颗蛇牙,凶恶道:“坏了你就只许留下来,不能回家。”
布鲁斯摸摸趴在他腿上一条花蛇的头,蛇瞳睁得圆澄澄的,大片白鳞晶莹透粉,不规则的浅咖啡色花斑遍布其上,像是条碎花裙子。
不管什么动物,幼崽时期总是引人注目的可爱。
“不行的,我出门前告诉阿福不会太晚回去。超过时间,阿福,妈妈,爸爸都会很担心。”
布鲁斯撇开挂念的黑发吊坠,成熟地教育小伙伴:“我们可以经常一起玩,但不能太晚,一定要回家,久了家人会担心。”
“现在在你家,等以后出去也是这样。”布鲁斯想到图册上的飞龙,骑士与剑,眼睛里闪烁几颗星星。
“好想带阿福,妈妈,爸爸一起来看看。”
“嗯。”葛温德林抓起一揪头发搓搓,连着低眉又抬眼,瞄了脸朝青天的布鲁斯好几眼,忍不住开口:“你爸爸,阿福,妈妈,多久出现一次?你总是在提,他们有我陪你的时间多吗。”
布鲁斯疑惑地“啊”了声,挠挠脸:“我现在不在和你一起聊天吗?只和你玩得最久。”
“但我们是一家人,住在一起,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能看见爸爸妈妈。阿福,阿福就更棒了,我一叫他,他就会出现,特别神奇。”
葛温德林沮丧地晃晃脑袋,垂下头,两边齐颈白发散开。
如果是自己邀请朋友来玩……妈妈爸爸肯定在家。
布鲁斯抬眼四周,顶着天顶的窗户,有他两个高的座位靠背,和垫脚才能爬上的床。
白铁般冷硬的房间给了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惧怕,像是看到哥谭岛动物园倒闭前,那群毛皮嶙峋的动物被关在无法转身的铁笼子里。
他往上扯扯被子,盖住大腿和花蛇,糯糯道:“我会常来的,和阿福说一声就好。”
“等未来有机会了,我们要一起出去看看骑士,看看大剑。还要去我家里,我带你去见见妈妈,爸爸,阿福。”
葛温德林一直低着头。
后来怎么样了?
布鲁斯回想。
他等着小伙伴一如既往的应和。
但巨大的房门被从外边轻轻扣响,声音清钝,像雨水打在石桥墩上,葛温德林被随之而来的潮气吞没。
他瞬间浑身僵硬,盘在布鲁斯膝盖上的花蛇飞快跃下床铺,捕猎一般弹入床底,它把身体拉直,张开尖嫩洁白的长牙刺穿一块羽毛笔长短的黑水晶。
蛇头衔着黑水晶起身,滴滴鲜红从包裹的白布晕开。
“你必须离开。”
“宝贝,你的血脉相当珍贵,不要浪费哟。”
……
那是小布鲁斯在时空的旋涡里听到的声音。
“不便讲述尽可不说。吾不会强人所难。”葛温德林双眼微眯,看着闷不做声的骑士。
阿尔弗雷德唤道:“布鲁斯少爷。”
布鲁斯被这一声从童年幻梦中惊醒,他闭眼掐了掐眉心。多年往返时空两端的经历磨砺了他的意志,但也造成一些负面影响。
“提到我父母,”他半是提示自己,半是给接下来的话开个头:“我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外科的工作之一是给人治疗外伤。像风寒,精神类疾病,他虽然也有很大程度的涉猎,但日常工作还是外科急救手术。父亲是韦恩综合医院的名誉院长和主治医生。以前…….经常能看到他在休息日匆匆出门。”
“韦恩医院虽然是私人开办的,但价格比哥谭医院平均低上六倍,医生很多都是从战场退下来的。除非病人晕倒前大喊一声‘我要去哥院’,否则都是默认送到韦恩旗下的医院。”
“至于家族企业的首席执行官,有聘请的职业总裁福克斯在,成了他的挂名副业。”
“我母亲是凯恩慈善基金会的会长。”布鲁斯用目光细细理顺了葛温德林的长发,如果换成棕黑色,稍微短些,末端卷得弯曲,好吧,还是和母亲的头发不太像。
“哥谭岛的公共交通系统,市图书馆,中心孤儿院,都有她的参与。母亲经常举办慈善晚会和拍卖会,她还想在韦恩庄园西边的大片空地上建一所孤儿院和配套学校,建筑图纸设计的和星空一样。”
“她说……那些孩子,用童年经历了一生的苦,应当拥有最好的保护,然后去过最好的人生。”
“二十年后,他们离开了,没有人再住进来。孤儿院的墙上会缀满爬山虎,有一天,一个小孩子和他的父母来观赏爬山虎,小孩子指着旧房子问这是什么,他的父母会说,这个问题他们小时候也问过。”
布鲁斯突然顿住,头低下来对着花草,没有出声。
阿尔弗雷德在心里叹了口气,蝙蝠洞有一台计算机持续高精度运转了数日,处理优先级还在解析氪星科技之上。
在葛温德林到来之前,超人和佐德打了一仗,两个氪星人在地球战场只打了不到半个小时,但半个小时后,大都会的孤儿院就住不下了。
一批孩子暂时转到了距离最近的哥谭,而哥谭那时也跟着混乱了一阵,或者说,更混乱了,孩子们不明不白失踪了七个,到现在有一个还没找到。
几秒钟没人说话,布鲁斯抬回头,若无其事说道:“我想了一会儿想起来,哥谭的政府,工会还有凯恩家族用我父母的名字命名了四家学校、七家医院、两座观景公园和一座博物馆,里面都有我父母的雕像和历史展厅。估计建得不像,但也可以进去参观。”
桌上满满当当的花施施然地悠着清新气息,不细嗅却也难以分辨,只能隐隐感觉室内好似变了尾调。
阿尔弗雷德微微合眼,他的布鲁斯没有说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韦恩宅地下的遗物储藏室。
葛温德林用小拇指和无名指侧抚弄胸前金饰,不置可否道:“未来事未来议,眼下之事尚待处理,事后之事纯属空谈。”
他转而对话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汝知晓肯特先生。”
“是的,他是一个好人。”阿尔弗雷德没看布鲁斯:“真希望少爷能够成为他的朋友。”
葛温德林:“嗯。有汝一句足矣。”
“吾便等上些许时光。”
紧接着他又安抚布鲁斯:“布鲁斯韦恩,暗月骑士受封之际,吾皆许下诺言,如欲吾力,必当勠力相助。”
他顿了顿,朗声开口:
“今物是人非,然暗月不落,誓约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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