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初并天下，国尉缭就上书欲挂冠解绶①。

然而，嬴政要求他必须完成自己即皇帝位的第一道命令才得从宦海沉浮中解脱。

“今元后骤然薨逝，后陵未起。魏子师从道家②，善堪舆之术，对于元后的身后之地，有建言献策？”

彼时尚为国尉的魏缭不假思索道，“元后自齐地来嫁于秦时，曾经前往神禾原祭拜夏太后，西北遥望得见凤栖原，闻知周宣王时有凤鸟栖息于此原上，十分感怀，道‘凤者，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于四海之外，逍遥君子之象也，见之天下大安宁③，吾之所愿也。吾百年后当葬此凤栖原，后千年，旁当有学士辈出。④’臣以为元后陵寝无须堪舆，按其遗愿于凤栖原上起陵即可。”

“依卿所言，后陵修建多少年可成？”

“元后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身后之地劳民伤财。她之所以将陵寝安排在凤栖原上并非只是因为宣王时凤鸟栖息原上的秩闻典故，而是因为她在在凤栖原上发现了一个得天独厚的洞天福地，只需稍加修整，不出一年便可独立起陵，如此，既能全王室固有的威仪，更能节省不少民力和财货。”

“只是如此一来，她便不能与朕合葬丽山园了。”

嬴政有些伤神，他早知她死后想葬于凤栖原的心愿，可是早年间他曾派魏缭为自己的陵寝堪舆时⑦，魏缭断言骊山乃嬴秦龙脉所在⑤，其下又出骊山汤⑥，以象秦取周而代之的水德，若他的陵寝择此处起建，可保嬴秦社稷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他不信魏缭的邪，又命李斯另择方术士堪舆，得到答案一模一样。

魏缭离开后，嬴政默默独坐于长安宫许久，夕阳的余晖把他一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权力的顶峰是无上荣耀，亦是无边寂寥。

他终于完成了超越三皇五帝的功绩，但是他深谙，这是结局，亦是开端。

他有些倦怠犹疑的目光透过薄暮杳冥忆及往昔，她常言“死生，命也⑧，人力不能及”，然而他心里并不愿意相信这种定论。他的始皇帝之路才刚刚开始，他规划的霸业图景也才徐徐展开，然而妻子猝不及防的薨逝让他骤然恐惧起死亡的到来——死亡会夺走他所有的热忱和理想。

死生有命，寿数有定，他已经走过了将近四十个春秋，他还可以治理他的秦国多久？他还可以统治他的天下多久？既然他能受命于天成为前无古人的始皇帝，是否亦可得上天眷顾寻求超脱死亡之法既寿永昌呢？

何谓超脱死亡之法？

嬴政的目光一一掠过长安宫内妻子在时亲自设计的彩绘壁画，其上按不同维度绘制神、仙、人、鬼四界，图画天地，品类群生，代表时人对宇宙的理解。

上为天界，其内绘制宇宙的至高主宰上帝和天齐八神，亦伴有比翼的五龙，九头的人皇，鳞身的伏羲，蛇身的女娲，以及环抱伏羲女娲的高禖之神……诸神是天地万物的创造者、主宰者和管理者，他们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无始无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其下乃是西王母居住的昆仑仙界和渤海之东诸仙山所在的仙界，仙人玉女飘渺于仙山之间，山顶平台皆金玉，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所生华实食之不老不死；再下及夏商周三代，圣王昏君，忠臣孝子，烈士贞女，妖人乱政，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最下则是黄泉幽冥，深不见底，鬼魅森然……⑨

宏丽靡靡，用力妙勤，浩浩渺渺，流离烂漫，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嬴政闭目休憩，他回想起了亲政之后的第一个生辰，在接受完群臣的朝贺之后，便有美人相约他于长安宫。

蔚蓝无垠的晴朗冬夜，有美人着白狐裘长身玉立于高台之上，荧荧月华，窈窕佳人，遗世独立，衣袂飘飘，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而去。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美人转身，美目流盼，“你偷看我的书？”

“什么叫偷看？寡人可是光明正大地向王后学习。”

他靠近自己的妻子，那双温厚的大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殿外风大，怎么想起来这里了？”

她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暖然似春，“自然是想要独占阿政一些时间。”

年轻的秦王将妻子揽入怀中，却被她腰间的东西硌得有些不适，“什么东西？”

“贺大王的生辰之礼。”美人自腰间取出一个管状物，言笑晏晏地递过去。

嬴政好奇摆弄着它，“此物有何用？”

美人握着他的手慢慢拧动管状物，将空的那端放在嬴政眼前，另一端乃是双重凹凸不平的水晶，透过水晶，远方之物骤然又大又清晰，嬴政兴致勃勃地拿着它环顾四处，迫不及待地想将一切尽收眼底，“这就是你在秦墨待了那么久制作的奇物？”

“只是偶然发现，觉得十分有趣。想来大王应该会喜欢。大王不妨用它来看看天上的群星，今夜晴朗，定然能观察到不同于凡人眼中的星汉灿烂。”

嬴政试了试，惊奇道，“果然如此。”

爱不释手了许久之后，嬴政才舍得放下新得的生辰之礼，“阿原，你说，天上人间真的有神仙吗？”

美人淡然一笑，“古往今来圣人贤者的著书立说中多涉及神仙，想来大概是有的吧。”

“那仙人都是什么样的？”

“无外乎超脱生死，御风逍遥于天地之间。”

嬴政那双光明洞彻的眸子闻言更亮了，“真的吗？那我也想成为仙人。”

“阿政可成不了仙人。”

嬴政闻言不免有些泄气，“为何？”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阿政可做得到？”

见嬴政不语，姜原揽着他的腰道，“况且，阿政欲揽天下入怀，想要做天下之主。野心太大则嗜欲太深，嗜欲太深则天机太浅，不具备问道修仙的根基。”

嬴政轻哼一声，不满道，“寡人才不要学道清修。待寡人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之后，定要云集天下方士，求仙问药，寻求超脱死亡的捷径。”

他也许够不到天界诸神，但是由人间触及仙界，或许可为。

美人揶揄一笑，“求仙问药？”

嬴政激动道，“莫非阿原知道求仙问药之法？”

“阿政不是第一个求仙问药的人主。昔日商汤问道于夏革（一曰棘），革曰渤海之东有大壑曰归墟，归墟中有五山：曰岱舆、员峤、方丈（壶）、瀛洲、蓬莱。山上台观皆金玉，山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花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⑩”

嬴政来了兴趣，“如何能到达这五座仙山？”

“无人知晓。这五座仙山如无根浮萍，终日随波逐流，上下往还，永不停驻。即便是传说，也只道它们在渤海之东不知几万亿里。要我说，这不过是列子顺着人们心中长生不死的欲念编造出来的虚妄之言罢了。阿政何必当真呢？”

“阿原是道家弟子，如何自己都不信道家这些经典之言？”

“尽信书不如无书。《列子·汤问》之言就是要让人们认识到自己在天地万物中的局限性。人自诩为万物之灵，其实也不过是这世间渺渺生灵中的一员，如何能与天地攀比寿数呢？”

“阿原是在批判我太过狂妄贪心？”

“我并非是锐评阿政一人。没有贪欲，何来野心？没有野心，如何成就天下霸业？古来有所作为圣君明主皆欲求长生不死，阿政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不过，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说来神仙人鬼各有其道，恐怕仙人也不想被凡人打扰。况且，仙山路远，仙人缥缈，求长生者往往不得长生。”

嬴政从休憩中睁开眼，那目光透过壁画间的重重迷障狼顾虎视，眇眇之身又如何？他如今已是成就万古功业的始皇帝，既然受命于天，为何不能既寿永昌？

今天和小伙伴们慕名去尝试了三里屯使馆区的德餐“申德勒加油站”，怎么说呢？或许是期望太高了吧，咋感觉还不如我自己在家整的香肠、烤肉和牛排？（虽然我的厨艺水平相当一般）果然不能对“美食荒漠”北京保有期待，日常想念西安的美食[爱心眼]虽然因为太宅婉拒了师兄让我回西安吃席的邀请（他在西安请吃北京烤鸭谁懂，还不如请吃杨凌蘸水面就是说）

本番外或许叫“人到中年沉迷大保健的千古一帝和劝他唯物主义从良未果的神仙老婆”[狗头]政宝：我都娶到神仙老婆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没有神仙[狗头]

秦始皇后的陵寝在凤栖原纯属小说私设。顺便贴一下目前战国秦王（后）陵的考古发现：周陵镇公陵（可能为惠文王及后合葬）、严家沟寿陵（可能为孝文王及后合葬）、司家庄永陵（可能为悼武王陵）、秦东陵一号陵园芷陵（可能为昭襄王及后合葬）、秦东陵二号陵园（可能为宣太后陵）、神禾原（可能为夏太后陵）、韩森寨（据说可能是秦始皇老爹庄襄王陵），个人疑点，韩森寨只有一座陵，装不下始皇帝的一双爹妈，很可能不是庄襄王陵。&陕西省考古研究院2021年度业务成果汇报会公布洪渎原（这个名字是唐代才有的）上新发现一座秦王（后）陵，因为距离咸阳城遗址特别近，我一度对这座是秦始皇后陵抱有期待，后来挤进了陕西省院内部的汇报会，发现根据这座秦王（后）陵陪葬坑发掘出土的陶器标本来看，这座陵年代并没有晚到秦王政或秦代，而且这座王（后）陵修建也格外仓促，很多陪葬坑都是空的，我感觉墓主更像是悼武王赢荡这个倒霉蛋（要不是他绝嗣，根本轮到嬴政这一支），因为他老婆后来被赶回魏国去了，所以他没有后陵合葬，而且他死的也比较着急，陵寝没完工很仓促也正常。

①此处国尉缭辞职的时间线属于私设，《史记》中国尉缭从锐评始皇逃跑被追回来后事迹就没有下文了。

②再重申一下，战国-秦没有道家、儒家、墨家、法家、阴阳家……这些刻板的学派分类，即便是当时的学者，他们也不认为自己就属于某某家，详见李振宏老师的《论先秦学术体系的汉代生成》，也就是说诸子百家的刻板印象基本上要归功于汉代人对先秦知识分子的学派划分，但战国学者并不知道自己被这么划分学派了。小说里这么写只是为了符合我们现代人的阅读习惯。

③改编自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里对凤的解释。

④前面解释过了，改编自始皇亲祖母夏太后的遗言。

⑤骊山是嬴秦龙脉纯属小说瞎掰，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⑥骊山汤：华清池的前身。传说周幽王时期就发现骊山有温泉了，在此地建造了骊宫，秦始皇初年建骊山汤，唐玄宗改名华清池。温泉也是水，水德没毛病[狗头]

⑦关于秦始皇陵，也就是秦至汉初文献以及秦始皇陵出土器物上作“丽山园”的修建时间，学界没有定论。《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言“始皇初即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馀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一部分学者认为“初即位”修丽山园指的是嬴政13岁即秦王位，那么丽山园修了三十七年。以秦始皇陵前考古队长段清波老师为代表的学者认为从秦始皇陵发现的各种遗迹现象来看，始皇陵最后的完工十分仓促，不像是修建了三十七年，《本纪》中所谓的“初即位”修陵指的是即始皇帝位，也就是说皇陵是在秦始皇初并天下始建的，并且并没有修几年，最后是在二世皇帝即位后仓促完工的（不得不完工，因为始皇本人噶了需要下葬）。目前为止始皇陵的修建时间并没有达成共识。某天偶然翻到荆州胡家草场西汉简牍，发现1538号简文有这么一句话“十六年，始为丽邑，作丽山，初书年。破韩得其王……”，也就是说至迟在秦王政十六年，就开始修陵了。本文暂时采纳始皇陵没修几年仓促完工的说法，但是模糊了始皇陵的始修时间。

⑧元后经常“唠叨”的这句话出自《庄子·大宗师》。

⑨壁画参考东汉辞赋家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和信立祥老师的《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鲁灵光殿是鲁恭王当初受封及建造灵光殿，壁画、画像石、画像砖是秦汉建筑的常见装饰，描绘内容是共通的，专有一类是神异类壁画、画像石、画像砖。信立祥老师在《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中说汉代人的宇宙世界是由高到低的四个部分组成，就是小说中的神仙人鬼，其中神是宇宙的创造者、主宰者和管理者，神所在的世界是威严的恐怖的人不可到达的，而仙所在的世界是凡人向往的、长生不死的、极乐的，“仙”的本义就是长生不死＋住在山上。

⑩出自《列子·汤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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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番外天下之道（一）：忽闻海上有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