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自身安危稍,那么手足安危何解?”
这是嬴略对蒙恬舍人“考核”的第二问。
然而这可难不倒入仕十余载,侍奉得先帝都满意的蒙恬。
“公主可知您那些兄姊的下场?”
蒙恬当然知道这是嬴略心中难解的结,然而他如此问并不是为了戳她的痛处。
嬴略虽然没有亲眼见证兄姊被屠的惨烈,但是只看保傅万熹呈上来的文书,她已觉泣血锥心,肝肠寸断。
不过,她不会放任自己一直沉浸在已经发生的悲剧里。
在成为母亲的长御之前,万熹出自齐国太史一族,除了酷肖曾大父(曾爷爷)太史敫一样严守礼法的性格外,她所书的文字亦继承了其家族秉公书史的风格。
在万熹所书的文字中,除了“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六公子戮死于杜,十公主矺死于杜”这样的惨剧外,嬴略似乎还隐约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的信息。
蒙恬直接一针见血地点出了这个关键信息,“公主的那些兄姊,包括连坐的近官三郎被处死后,他们的私财统统没入了县官(王室/公室)。”
嬴略的明眸洞若观火地亮了一下,“你是说他们之所以被杀,除了是因为陛下想要除掉皇位的竞争对手外,还意在抄没他们的私财。”
蒙恬“嗯”了一声。
“可是,为什么呢?县官难道到了要靠抄家充实御府(帝王的府库,此处代指国库)的地步吗?”
“公主以为御府的财货真的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吗?”
“可是县官自有供养之资,每年都会收取天下赋税充入御府,何至于……要靠抄家充实御府呢。”
蒙恬感慨一声,“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嬴略转而冷笑,“蒙君是觉得县官挥霍无度,尾大不掉,所以才作茧自缚吗?”
“非也。”蒙恬摇了摇头,“罪不在于县官,而在于未及时上书规劝的我,还有——做出决策的先帝。”
虽然蒙恬首先是自污,但听在嬴略耳朵里,就成了——
“大胆蒙恬,你深受皇恩,竟敢污蔑先帝!”
如果说方才嬴略只是冷笑,那么现在她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了。
“我知道公主听到这种话会很生气,但先不要气。”蒙恬不急不徐道。
嬴略瞪了他一眼,他最好接下来言之有物。
“一个国家,耗资最巨大的,首先是战争。”
嗯?他果然是言之有物,再听听。
“秦灭六国之战,公主可知耗资多少?”
“秦灭六国之战确实耗资巨大,可是秦国赢了,秦国有了更多的土地和臣民,御府收取的公赋税自然也多了。”嬴略自诩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战争消耗的不止是财货,更是‘人’。没有了足够的人口,如何缴纳足够的公赋税?何况,秦灭六国之战,死的不止是秦国人,更是天下人,而且死的大都是男丁。一个家庭如果失去了主要的劳动力,如何缴纳更多的公赋税填补御府消耗的亏空呢?”
“如果秦国御府真的因灭六国之战而亏损严重,那么大秦帝国早在先帝在时就撑不住了,后续如何能再支付蒙君攻打匈奴的庞大军资呢?更遑论,还有修筑驰道、直道、始皇陵、阿房宫这些大型工程呢?”
“这正是臣接下来要说的。一个国家,耗资最巨大的,首先是战争,而后是大型工程。我因灭齐一战升任内史,本有机会整顿县官财货,思虑此事,然我任内史时日短,不久就被调任北境攻打戎狄和匈奴,内史的财货职能也分于大内、少内和少府管理,而后又因北境军事之便利修筑直道,连接修补昔日秦、赵、燕的长城,再未有功夫思量此事。”
“而阳周惊变之后,我卸任将军之位,而后又罢官归家,这才停下来细细思量我这些年的得失。秦初并天下,而人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民生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确有阿意兴功之嫌。”
蒙恬本就面容硬朗,睫羽微垂之下更觉光影分明,五官深邃,仿佛一座完美的雕塑悲天悯人,叫人不忍苛责。
“蒙君千万不要如此说。功就是功,过就是过。这些年来倘若没有你镇守北境,威震匈奴,一旦叫胡人崛起,南下掳掠我大秦臣民,强占我中国疆土,那才真的是神州陆沉,百年丘墟④。况且,国家兴衰非一人之功,亦非一人之过。秦廷蓄养百官群吏,皆未能及时劝谏先帝,怎么能怪责你一个人呢?”
话音刚落,二人同时想到一个人。
“长兄扶苏倒是曾经上谏,‘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
蒙恬不免开口为这位在上郡共事过的“同僚”说几句公道话,“作为先帝在位时,诸子之中唯一被先帝准许参政的公子,大公子确实是有政治敏锐力的。只是……”
“大兄确实为人宽仁,但却并不优柔寡断,相反,他太过刚毅勇武,信人奋士了,不然也不会一接到诏令就……”
一提及大兄的死,嬴略的声音就有些哽咽,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大兄他……对秦初定天下的局势很有洞察力,但是上谏的时机和理由都不对。韩非子言‘夫良药苦于口,而智者劝而饮之,知其入而已己疾也;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所谓谏君有道,倘使他劝谏先帝的出发点不是为了那些被坑的诸生,而是以大秦社稷为出发点,或许先帝能更听得进去。毕竟,那些被坑的诸生确实犯了秦国之禁,我大秦向来以为治国,若不依法处置,大秦之法岂非成了一纸空谈?”
依法处置?那也要看怎么个“依法”法。她那些被处死的兄姊、被连坐的近官三郎、甚至于她被申斥出宫、他被罢官,二世皇帝都给出了“合理的罪名”,可是“合理”的罪名真的“合理”吗?依法处置真的依“法”吗?
所谓“合理”,所谓“依法”,最终解释权皆在于皇帝一人。
“总而言之,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饟,作业剧而财匮⑤……县官财匮,就无法实施更多的政策,更无法掌控臣民,号令天下,这于秦国而言,这将是致命的弊端。”
嬴略再次提及了那个疑问,“即便县官财匮,自有每年收取的公赋税充实?何至于要屠人抄家。”
蒙恬以一个精妙的比喻回答了嬴略的疑问,“对于一个饥寒交迫的人而言,要解决生存危机,薅羊毛哪有吃羊肉快?”
明白过来,是啊,从本就困窘的黔首身上薅羊毛哪有抄没显贵之家来钱快,更何况,还把人屠了,以后再用不着供养他们了。
见嬴略明白过来,蒙恬啜饮了一口热浆道,“那现在,公主知道手足安危该如何解决了吗?”
嬴略尚被蒙恬的一番话震惊得回不过神来,只愣愣地跟着饮了一口热浆,而后恍然大悟地看了他一眼,蒙恬的意思是——识相的自己把财货献出来,别等着二世去抢,顺便还把人给屠了。
也罢,也罢,财货哪有性命要紧。
看着她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蒙恬没有将心中的隐忧和盘托出——这种献财的计策对她这种没有继承权的公主而言,或许献财货表忠心,但对于有即位可能的公子而言,这种“忠心”恐怕是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
就在此时,出去替嬴略将上书转交给保傅万熹的谒者令万年不知何时又悄然返回,自中堂外入门下拜道,“公主,保傅请您现在回去一趟。”
嬴略笑道,“是担心我同蒙君一样在蓬莱阁逍遥成仙,乐不思归了吗?”
“不是。保傅代公主入宫上书陛下的时候,遇见了入宫请见陛下的公子高,闻知公子高欲自请从死,葬于骊山之足,遂以公主病中思念兄长之故先将公子请入长安园与公主相见。”
“什么!——”
嬴略激动得当即起身,但她忘记了自己膝盖受寒,根本站不起来,突然膝盖一软就要倒下去。
在一旁侍立的内者令景福反应过来之前,一同起身的蒙恬已经冲上前去抱住了差点倒下去的嬴略,就连身手不凡的谒者令万年都慢他一步。
美人入怀,一抹似有若无的熟悉香味萦绕鼻尖——是耐冬的香味。
“蒙恬——”被揽入怀中的嬴略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蒙恬抱她抱得十分“得心应手”,毕竟已经是第三次抱她了,“公主怎么不叫我元良了?”
回过神来的嬴略又陡然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你的字?
话音未落,景福已经主动上去要接过蒙恬的手去扶嬴略,要再让保傅知道她“放任”蒙恬这个外男和公主接触,她的宫规抄到明年都抄不完了。
万年亦和景福一同去把嬴略扶到来时的那个奇形怪状的器械上。
“这是什么?”“手工弟”蒙恬好奇道。
“这是魏子给自己发明的‘轮椅’,他向来不良于行,如今暂且借给我了。”
“比之‘轮椅’,其实我更好奇公主是如何越过结冰的长安池来见我的?”
下周一单位要年终汇报,周末准备PPT中,本周只有一更了,忘追更的小可爱们见谅~(我尽量下周早点更)
其实本章主旨是偶然翻阅《史记·李斯列传》时偶然发现的,“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财货入于县官”,还有““复作阿房宫。外抚四夷,如始皇计。尽徵其材士五万人为屯卫咸阳,令教射狗马禽兽。当食者多,度不足,下调郡县转输菽粟刍稿,皆令自赍粮食,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谷。用法益刻深。“——当食者多,度不足……”以上细节再联动了之前看过的李峰老师的《西周的灭亡》以及葛剑雄老师的《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这两本书的同质性都在于指明了西周到清代王朝灭亡的根本原因是经济的崩溃。《西周的灭亡》是说西周王朝所谓的“封建”政策是拿土地换忠诚,当王室手中得以分封的土地不够了之后,就无法驾驭诸侯,而传闻中“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不是无脑换褒姒当王后,废掉申姜,而是企图压制以姜姓诸侯为代表的老牌贵族,进行经济改革,结果失败了,被申国联合老牌贵族反噬。《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也是讲土地政策,每当一个国家发展的全盛时,看似政治清明,其实人口也越来越多,而豪强地主的土地兼并也越来越严重,此时就会爆发起义,战争会消耗大量人口,且新的王朝会进行新的土地分配,按封建王朝的人口增长速度是每三百年一个轮回,所以从秦朝的统一到清朝的灭亡,基本上没有一个封建王朝会绕过三百年这个“致命周期”。而工地革命之后,生产力大幅度提高,有限的土地也能养活更多的人口,所以打破了封建王朝三百年的魔咒……姑且不探讨秦亡是否因为经济崩溃这个大命题,但史记说秦二世杀那么多人抄家是真的,秦灭六国兼并战争耗资巨大也是真的,后续打匈奴和大工程烧钱也是真的,所以国库缺钱应该是没毛病的,而献财保命这个法子也是借鉴了历史,就是刘肥献郡于吕太后女鲁元公主脱身的例子,吕太后本来要噶了刘肥这个自家儿子的竞争对手,刘肥听了齐国齐国内史士(没错,又是内史,因为内史管钱哇)的谏言,把自己封地最肥的把城阳郡献给吕太后,请求作为鲁元公主的汤沐邑,果然脱身。而秦国没有封地,但是李斯提议拿公赋税养诸子功臣(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所以这群人有钱,与其薅平民百姓的羊毛,不如抄显贵之家来钱快。遂借鉴之。
①太史敫:齐国君王后的父亲,末代齐王建的外祖父。捋一下亲族关系,万熹是元后的长御,她俩是同辈人,元后是以齐王建之女的身份出嫁的,也就是君王后的孙女,也就是太史敫的曾外孙女;万熹是太史敫的曾孙女,君王后的侄孙女,齐王建的侄女,也就是元后的表姐妹,她俩有共同的曾(外)祖父太史敫(嗯,我应该做摇摇车摇明白了)。再捋一下太史敫见于史册的唯一事件,燕军曾进攻齐国,夺城70余座,齐愍王被杀,太子法章改名换姓逃到莒地太史敫家当家奴,太史敫的女儿感觉这个人很奇怪,常常救济他,并且和他私通(《史记》就是这么记载的),后来齐军击破燕军顺利复国,太子田法章继位,将太史敫的女儿立为王后(后来称君王后是因为她主政有为),太史敫为人谨守礼法(或者说刻板),自己女儿当了王后之后,他公开发言和女儿断绝关系,“女无谋(通‘媒’)而嫁者,非吾种也,污吾世矣!”并且终身不见女儿。所以小说设定万熹听到诏令后立刻把老蒙送到了四面环水的蓬莱阁上,就是为了公主的名节着想。
②第33章已经提及过内史、少内、大内和少府的关系,见彭邦炯.从出土秦简再探秦内史与大内、少内和少府的关系与职掌[J].考古与文物,1987,(5): 68-75.
③老蒙这番罪己“照抄”太史公在《史记·蒙恬列传》的瑞平。我一开始读到这段瑞平十分替老蒙愤愤不平,觉得太史公太酸腐了,怪罪一个分明有功的将军不讲仁义。后来反复读了多遍史料,才觉得那些西汉黑秦的知识分子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秦初并天下后确实该与民休息(和儒家这种洗脑包没有关系,并不是与民休息就是儒家洗脑包,汉初此政策甚至是归为黄老之道的),但正如小说所言,没有及时纠正君王得失并不是老蒙一个人的过错,他那么忙,堪称大秦996了都,未必有时间思考这些弊病,而且!有扶苏这个例子在,老板家的大少爷都因进谏被拉去上郡监军了,谁敢头铁再进谏啊,就算头铁,命也不够铁啊。
④出自《桓温慨神州陆沉》
⑤原话出自《史记·平淮书》。虽然古人未必能意识到封建王朝三百年周期律,但敏锐的人一定能意识到王朝经济出现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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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蒙君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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