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先苦后甜

“我在等公主整理仪容。”

此言一出,嬴略和保傅万熹先对视了一眼。

这句话答得很巧妙,虽未直言,答案尽显,又在无可奈何的窘境下尽最大可能给对方保留尊严。

中人丞小乙则是暗自嗤笑了一声,都要做入幕之宾了,还装什么君子之风。不管长安公主的仪容是整还是不整,只要他一跨进去,俩人的名声还能清白得了吗。

嬴略在保傅万熹和内者令景福的侍奉下勉力起身更衣,因身处内帷又病体未愈,景福只替她换上了一件姜黄色的深衣,燕居时的深衣简单舒适,仅在衣缘和腰封处绣了回纹。更衣之后,又熟练地将她长及腰间的乌发松松挽了一个斜髻,用一根嵌有绿松石的夔首象牙笄固定。为表庄重,最后又替她在小腰间系了一组紫晶玛瑙佩饰。

虽然只是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但对于一个病体未愈的内帷女子而言,已经算是折腾了一番。

万熹和景福扶嬴略在才会龙凤漆案前坐下,才传外面候着的人进来,只是却把寺人丞小乙挡在了外面。

“保傅这是什么意思?”

回答他的是嬴略身边的内者令景福,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既然寺人丞说陛下特意下诏让蒙恬侍疾,那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就不必留守在内了。”

中人丞轻哼一声,没再坚持入内,只要蒙恬真的入内帷侍奉,造谣的依据有了,上面交代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

穿过层层帷幕,梦中之人再现眼前。

“公主,请用药。”

用梦中风流不羁的风姿不同,眼前之人端的是一本正经,说得好听是君子之风,说不好听是毫无情趣。

嬴略将脸撇过去,傲娇道,“蒙君可真是放得下身段啊。”

开局就被阴阳怪气一通,蒙恬也不恼,好脾气地将漆碗搁置在案上,“公主这两日来以退为进,故意让人冷待于臣,为的不就是让陛下放下公主勾结朝臣的疑心,反过来催着臣接近公主吗?现在公主得偿所愿了,不用暗渡长安池,也能与臣光明正大地接触了。”

嬴略又将脸撇过来,“你知道了?”

“臣可是在蓬莱阁吹了一晚上的冷风,怎么可能不清醒呢?”

嬴略知道蒙恬是在打趣她,反而正襟危坐道,“蒙君确实清醒,所献之计暂时解了我和手足的危困。”

说罢,自案前朝蒙恬缓缓一拜,腰间所系环佩珠玑之声璆然,“我和我兄拜谢蒙君的救命之恩。”

蒙恬赶忙直起身,手越过漆案就要去扶她,却在真的触及她的手时又缩了回去,“公主毋须多礼。”

嬴略当然知道蒙恬的前后反应,暗自笑了一下,等抬起头时又恢复成了郑重其事的样子,只是心中仍然在调笑他过于端正的“古板”做派。

“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让陛下误以为你我之间有风流韵事总比让他疑心你我之间有政治图谋要好一些。不过,还请蒙君放心,蓬莱阁上我说的话仍然作数,待风头过去,我定然会找机会放蒙君离开此处,不会长久连累蒙君的名声。”

蒙恬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与我的名声相比,公主似乎更应该在意的是自己的名声。”

嬴略同样回了一个不以为意的笑容,“在男婚女嫁上,风流韵事的流言确实对我更有影响;可是在官声仕途上,‘入幕之宾’的流言对蒙君影响更甚。在世人眼中,我只是一个位尊无权的公主,不能入朝为官,迟早都要出降,将来的荣宠富贵都系于未来的丈夫身上,所以陛下觉得可以造风流韵事的谣言来掌控我;而蒙君虽是臣下,却可以经营仕途,获取权柄,倘若被人议论是靠‘妇人裙带’向上攀爬,便会为同僚所不耻和排挤,一旦官声有碍,便只能做一个仰赖陛下的孤臣。”

“臣本来就无意于结党营私,做一个只忠于皇帝陛下的孤臣未尝不好。”

嬴略摇了摇头,“人人都需要盟友,尤其需要正直得力的盟友。倘若阳周惊变时蒙君有正直可靠的盟友在朝,又怎会轮到几乎无人相救的窘境?”

“阳周惊变时,臣也不是无人相救吧?”蒙恬似笑非笑地看了嬴略一眼。

嬴略被他看得有些心乱,却听蒙恬道,“臣闻之公子子婴就曾在今上面前替臣仗义执言。”

听到他言语之中感谢的竟然不是她的名字,嬴略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蒙恬见小姑娘果然被他逗到了,赶忙笑着“补救”道,“自然,臣得以在阳周惊变苟全性命还是多亏公主的救命之恩。所以,臣已经有一个高义且得力的盟友了,不是吗?”

“你果真不在意将来的官声被我所连累?”嬴略再次重申道。

“倘若臣在意这些,早就在接诏时高呼‘自古将相不受辱’然后拔剑自刎了。臣确实以君子之风严于律己,但也并不是那么‘古板’的人。只是公主果真也对流言如此‘豁达’吗?”

“你什么意思!觉得我是个小肚鸡肠的妇人!”嬴略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起来。

蒙恬看着这样的嬴略,忽然想到当年魏缭初见先帝是不是也是相似的场景?起初畅谈治国理政之法时仿若齐桓遇管仲,后来闻魏缭逃跑还留下对他相貌的锐利评价后立刻翻脸。

当真是一点不好的话都听不得。

然而蒙恬之所以这样问,不过是想要知道她是否真的对他当年拒婚一事放下了心结。

“臣觉得小肚鸡肠并非是妇人专属,同样的,虚怀若谷也不是男子的专属。只是,曾经有人告诉臣,一旦得罪了公主,此人便在公主心里永无翻身之地了。”

即便蒙恬并没有直言是谁,嬴略也知道告诉他这件事的人必然是魏缭。

此时,被某人“出卖”的魏缭忍不住在渭阳学宫打了个喷嚏,暗戳戳将账算在了即将离任的茅焦身上,而此时忙于处理离任前最后一项公务的茅焦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虽然他已经向上递交了乞骸骨的上书,却和当年请辞的魏缭一样被上面卡了——要不是魏缭这个老东西,他就不会以元后的名义为长安公主求情,若不是他以元后的名分为长安公主求情,他就不会被二世皇帝要求继续处理后续的拜谒和祭祀帝后陵寝的大典。于是茅焦将这笔帐暗戳戳将账记在了魏缭身上。

“魏子很了解我的为人。”嬴略似乎依旧是那个目无下尘的公主。

果然如此吗?蒙恬看了嬴略一眼又黯然垂眸,所以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弥补曾经在她心中留下的心结吗?

“但他却不了解女儿家的心思。”

蒙恬再次抬眸,所以当初先帝赐婚一事果真是她心悦自己才自请下嫁的吗?

这次他这次眼眸中的清辉怎么也抑制不住,比御园那晚的点点流光要亮堂许多,仿佛是装着一轮月亮。

嬴略被他看得心真乱了,犹自镇定地转移了话题,“蒙君以为我接下来要如何做才好?”

蒙恬比她要收放自如许多,“其实公主方才所言陛下的用意,臣还有另外一个见解。”

“哦?”嬴略的注意力也被他重新带到正事上。

“无论是下诏让臣入长安园为主侍疾,还是遣送寺人催着臣接近公主,目的当然是为了让你我之间的谣言广为人知。但此举并非只是为了牵制你我,而是——另有深意。”

“何解?”

“用一个流言压制另外一个流言。”

嬴略在他的循循善诱下也很快领悟了其中的关窍,“你是说陛下企图用一桩风流韵事的谣言去掩盖世人对他得位不正的质疑?”

蒙恬看着熏炉中烧得正旺的炭火,淡然一笑道,“当人们热议王室新出现的一桩风流韵事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减少对新帝得位不正一事的关注。随着陛下向天下人宣告自己是奉遗诏继位,又是元子的身份,久而久之,人们就会淡忘他得位不正的流言,甚至转而相信他即位的正统性。”

随着熏炉中燃着的炭火“啪——”地一声炸开,嬴略的手重重地在漆案上敲了一下,愤愤不平道,“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终究还是做了别的垫脚石吗?

“公主莫急,来日方长。如今还是先用药吧。”蒙恬说着,将保傅万熹走时留在漆案上的药碗推到了嬴略面前。

——“公主,该喝药了。”

梦中的那碗药终于还是端到了她的面前。

嬴略看着那碗不可名状的褐色药汁,黛眉蹙成了一团,她看了看蒙恬又看了看药汁。

即便美色当前,药汁也是苦的。

“药放凉了,喝了不好。”嬴略这样说着,似乎忘记了起初她敷衍保傅万熹找的借口是“有些烫,先放一放吧”。

蒙恬方才将药推过去的时候就试了药碗的温度,不凉不热,温得刚刚好。不过,他早知她会找借口推三阻四,像变戏法似的自袖中掏出了一个小漆盒放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嬴略好奇道。

蒙恬替她打开漆盒,“先苦后甜的‘秘方’。”

嬴略打眼一看,原来也不过是蜜饯,保傅万熹哄她喝药的惯用手段就是蜜饯。

“蜜饯而已,我又不是没吃过。”

“宫中御制的蜜饯或是用终南之梅或是用楚地之梅和以蜜糖腌制而成的梅甘,甜则甜矣,总是带些梅子的酸涩之味。臣进献的这盒蜜饯则不同,乃是用蒙山之阴的金桃腌制而成的桃甘,蒙山金桃其大如碗,其色如金,香气扑鼻,甘美非常,天下罕有,真奇异之果也。据闻是东海仙人以臣核献之,栽种于蒙山之上,遂名曰‘万寿金桃’。公主若食之,千秋同寿。”

嬴略撇了撇嘴,不以为意,“不过是二桃杀三士的附会之言,这些怪力乱神之语骗得了先帝可骗不了我。”

话虽如此说,手却伸向了漆盒。

蒙恬却先她一步盖上了盖子,让她看得着却吃不着。

嬴略傲娇道,“蒙君这是何意?这盒桃甘难道不是进献给我的吗?”

“确是进献给公主的,不过先苦后甜,还是请公主先用药吧。”

嬴略轻哼了一声,不就是一碗药吗?又是美□□之,又是蜜饯诱之,她又不是小孩子了。

如此想着,端起那碗药汁作势就要一饮而尽,可是闻到那股药味的时候黛眉还是蹙成了一团。她暗自给自己打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堂堂公主,岂会被一碗药打败,终究是心一横,将一碗药汁一饮而尽。

“畅饮”完一整碗之后,药汁的酸苦之味依旧在舌尖经久不散。因为喝得太急,又回味无穷,嬴略开始急促地捂嘴咳嗽起来。

“公主。”

嬴略抬起头,发现蒙恬递过来一张齐纨制成的帕子。

她接过他的帕子又咳了咳才平复下来,不经意间垂眸一看,发现帕子的一角还绘制着一朵红色的耐冬。

原来他喜欢绛雪。

她偷瞄了一眼蒙恬,又想起棠华宫变那晚似乎是从蒙恬怀里“抢”来被自己握在手中的绛雪,这几日,她一直有意用耐冬制成的熏香,不知是否让他想起了那晚的绛雪?

将用过的帕子还给人家也不太好,所以她不动声色地昧了他第二件东西。

蒙恬没有关注她这些小动作,而是在想旧日的那些梦境,她果然还是和梦中的她一样觉得药苦难以下咽。

看她“壮士就义”般地将那碗药豪饮下去,他也按照“先苦后甜”的约定将桃甘漆盒打开重新推到了她面前。

若非那些梦境的指引,他也不会预知到她会喜欢蒙阴金桃制成的桃甘。

看她果真捏了一枚桃甘放到口中,他不觉询问道,“公主,桃甘甜否?”

发糖之路虽迟但到,言情苦手终得解脱~老蒙因为年长且有预知梦,所以每次和公主相处总喜欢逗她。开头那句等公主整理仪容的回答真的是细节见人品的一个体现,写完才发现去年很流行的那个盘点西游记猴哥人品的梗,其中一个就有猴哥等菩萨换衣服。前面也设置了类似御园“绅士”手的细节,老蒙的君子之风虽然不像小说流行的喊高大上口号男主,但确实细节见真章,而且他虽然有前世记忆,但知道公主不记得,所以没有很突兀地去强行纠缠,而是润物细无声地去慢慢相处。(&蒙阴是老蒙的老家,从爷爷辈迁到了秦国,算是秦三代了&蒙阴也确实产桃/黄桃,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发生地也是齐鲁之地)

继续攒稿中,第二个地图副本开启有望~

上一章有读者宝宝询问如何区分是不是前世梦境,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公主是本文唯一一个没有预知梦“金手指“的人。为啥“金手指”打了个引号捏?因为这个金手指比较坑,和传统的前世今生小说不同,这些和前世相关的梦境不会一下子从开始梦到结束,而是随着事件的发展逐渐梦到整个前世人生的全貌。迄今为止,老蒙应该是唯一一个把前世梦全了的人,因为他沙丘之变就死了(前世比较短暂)[笑哭]而佩奇(胡亥)也不会一下子梦到望夷宫政变赵高杀他的大结局,不然他第一个要弄死的就是赵高。而赵高的野心也不会一下子就拔高到望夷宫政变弑君,而是随着事态发展逐渐膨胀的。怎么区分呢?大约就是史实和逻辑吧,但凡提前梦到史实,一定是预知梦,其他只能靠逻辑判断了,小说里也会明里暗里暗示,角色自己会吐槽类似XX果然应验/为何没有应验[狗头]上一章公主做的那个梦不是预知梦,前世根本不存在蒙恬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奉药的情节,因为他俩直接被包办婚姻了。这只是小姑娘的一个春梦罢了。小说里角色除了做预知梦,也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胡亥之前也做过一次“尸山血海”的皇位上他被毒蛇缠绕窒息的梦,就是他“得位不正”心境的反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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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桃甘甜否

【大秦】沙丘之变后公主她成了秦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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