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宁,先给五爷磕头。”
仁义堂里摆了几把椅子,中间一人先发了话。
甘宁被两名喽啰压着肩膀,歪歪斜斜地跪在地上。这是数个洞窟间连接之处,场地宽大,阴风荡荡,吹得他刚抬起头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响亮喷嚏。
回声旷远,余音不绝。在场诸人皆皱起眉头。
仁义堂之所以用仁义命名,是为了维护帮内兄弟之情,统一起来,只对外界不仁不义。如今,甘宁犯了大忌,私自杀戮,毁去一桩大好生意。最要紧的是,坑人坑到自家五爷头上!那还能叫仁义吗?
“甘宁,你的规矩是五爷教的?你太对不起他!”
“水贼不伤船夫,旱贼不伤驮夫,帮派不伤本地大族,这般才有源源不断的买卖合作!道上向来如此!”
甘宁没怎么在意这些呵斥,扭来扭去地抽动胳膊,想擦一把鼻涕。但那两人摁得太紧。他只好同样响亮地吸了下鼻子,回过头小声抱怨:“都是兄弟,抓得这么死?”
“砰!”下一瞬,两位兄弟揪着他的头发往地上狠劲一掼。再拽起来,将血肉模糊的脸展示给在场众人观赏。
“我看你毫无悔过的意思。”五爷从次座上走下来,到甘宁跟前,扬起眉毛抬抬下巴,示意他们继续帮他磕头。
两人不敢不从。眼前这位是帮内专司事务组织的头领,人又称“聚义五爷”,生得是阔面黝黑,膀大腰圆、筋肉虬结,平日最爱穿长袍布衣作书生扮相,摇一把山水画扇,放一些文绉绉的狠话。
甘宁见五爷对自己翻着白眼,毫无讲情面的打算,忙伸长脖子去看他背后的人,同时扯起嘴,挤出个血腥而讨好的笑:“这可冤枉我了!明明是王家小子不敬在先,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这是替帮里煞煞那些士族的威风!叫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惹!”
“心意如何我不清楚,事儿可真是办得一塌糊涂。”五爷拿扇子拍在他脑袋上,试图遮住那道僭越的目光。
他背后的人还是不声不响地坐着。
那位飓风骇浪里统领鱼龙帮十二年的舵把大爷,外形倒格外绵柔:死鱼肉似的阴白的皮,细眼小口,说起话来温声吞气。但这无碍于他的威严——毕竟到了中年,双颊与肚腩一块儿膨胀起来,很类似于发了福的观音邪像,慈悲微笑里瞒着十二分不怀好意。
大爷曲起指节叩一叩椅子,拿和事佬的口吻打圆场:“别磕了,再磕都破相了。老五,你向来不心疼自家弟兄。”
“大哥开玩笑呢!我知道您欣赏他!可您心疼他,谁来心疼我的生意?”五爷冷笑数声,背起手有些不屑地瞥他,仿佛知道他肚里打的什么算盘。
“我还没说完。”大爷面上一派慈眉善目,“你们把他拉下去,拿绳子牵了滚一遍钉板,再到水牢里待几天,就当吃过教训。这次的事我来解决,下回若还要犯,便是三刀六个眼,帮规无情面。”
“哼。”五爷闭上眼,甩手坐回去。
押着甘宁的喽啰不敢再看五爷面色,只弯腰喊过“遵命”,随即立刻捂住甘宁的嘴,半扯半抬地拖他离开。
鱼龙帮的水牢位于整个洞窟最深最低处,常年积水过腰,一旦遇上暴雨洪涝、江水倒灌,首先遭遗弃淹死的便是水牢中人。
此地关押了三教九流各色囚徒,有民间流浪贩卖的两脚羊,帮派里犯事除籍的喽罗小弟,还有士族官府中因立场冲突而被“黑”进来的倒霉蛋。无事时,偶或有人被提出去当个活靶子玩乐;但凡遇灾,这些囚徒又是绝好的替罪羊和人肉干粮。
他们的身躯长久浸泡于污水中不见阳光,无一不皮肤溃烂、多病而恶臭,即便被遗忘在角落,也迟早蹬腿归西——于这些人而言,那或许也是种好事。毕竟他们皆被锁链困住手脚,连自我了断的余地都不剩,只能积年累月地数着自己流逝的生命,哀求早日得个痛快。
阿广是被闷醒的,胸闷。
她头晕眼花地咳嗽了一会儿,感觉不到麻木肢体的存在。想必那些伤口泡在水里,都要化脓了……她垂着脑袋,无所谓地想。
“你是哪里流落来的大族淑女?本地不曾见过。”
身前忽有人靠近她,轻声讲话。
阿广视线中有些叠影,依稀见到个低着头的瘦削少年。水牢之中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孔,只有两个晶亮的眼珠子凝视着她。这或许是看守他们的人。
“你又是哪里跑来看笑话的小贼?”她笑一笑,懒得再瞧他。
静了一会儿,那人给她解开镣铐:“我给你换个水浅些的地方待着。”
“为什么?”
“你待不惯的。”
“那他们待得惯吗?”
少年动作僵滞,犹豫地解释:“庶民生来如此。”
“嗯。随你。”阿广从鼻腔里哼了声,不再搭话。
“有事可以找我……我叫凌统,夜里就在这边巡逻。”凌统解开锁链,似乎也不知道该扶着她哪儿,只是牵着她衣袖往旁边高地慢慢游走。他给阿广换了个水只到大腿的地方重新锁上。这周边还聚集了一些妇孺,似乎都是他有意的安排。
因着阿广冷淡的态度,两人间格外尴尬。凌统自知没趣,打了声招呼便转头离开。
“娘我饿!娘我饿!”
阿广正昏睡着,蓦地惊醒。循声看向身旁,见两个孩子尖声哭叫着,抓住一名妇人的锁链左右晃荡。男孩约莫四五岁的样子,女孩瘦小许多,瞧着才只有两岁。
那妇人浑身上下单薄干瘪,蓬草头发,青灰脸色,眉眼皆落作八字型。她迟缓地转过半边身,手上镣铐的绳索牵在墙壁上拉作直线,发出“叮”的一响。
没法再做更大动作了,可耳边还萦绕着孩子哭声。
她只好就这样佝偻起身子,低下头匆匆解开一点衣襟。两个孩子立马安静下来,一左一右地吸附在她胸前。
“喔!”对面传来稀里哗啦的锁链撞击声,还有汉子们的起哄吹哨声。
“娘我饿……”男孩又开始小声嘀咕。
“嗳,嗳。”妇人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将头垂得更低,身形几乎弓成个虾子。两个孩子重新将脸埋进去,没有看见母亲一阵阵颤抖的嘴角。
不知为什么,阿广忽然心中一怒,趟着水靠近他们。可她自己的手也被锁着,只能堪堪挡住身后一侧目光。她转过头,对那些突起眼珠的人喊:“看什么看?笑什么笑?有娘生没娘养吗?”
无人理她,只是哄笑声更盛,间或掺杂些下流骂语,连带她的亲族一起问候。阿广觉得脸上开始发烫,呼吸粗重起来。一定是伤口的疼痛在阻碍她思考回击方式。
“冒犯了!”
正在不远处巡视的凌统立刻走过来,将手中尖刀靠墙放着。随后,这半大少年目不斜视、端端正正地解下软甲,拿两边衣带系在锁链上,围着母子三人形成一道屏障。
迅速做完这些,他又转身走向对面渐渐息声的几个汉子,用刀背敲打他们瑟缩的脊梁,低声呵斥:“非礼勿视!”
非礼勿视。不像是水贼说得出的话。阿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
凌统像是感应到一般回过头。
就在两人对视的刹那,外头石门打开,扔进来个麻布袋子。那袋子在水里安静地沉浮半晌,忽然剧烈蠕动起来,哗啦啦地翻滚水花。
从袋口挣出一条血淋淋的青白的手,蛇一样攀住墙上锁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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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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