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呸!他娘的……”

麻袋里钻出一个毛发蓬乱的脑袋,龇牙咧嘴半天,咳嗽着吐掉几口血水。是甘宁。他像条半死不活被片了鳞的鱼,血淋淋地挂在锁链上喘息,随后脱衣服一样把身上套的麻袋卷下去,再一脚踹到水里。

明明浑身淌血,面上却淡漠如常。他缓过劲,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仪态,半睁不睁的惺忪的垂眼,东张西望,只想等个机会惹是生非。

牢里极黑,远处看守们生起的篝火传来些微光亮,恰能视物。他就在这样黯淡的视野里一眼望见朝他走来的凌统,并露出雪亮的白牙冲着他笑。

“没见过你。兄弟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哎疼疼!”

“凌统。”新的兄弟将锁链给他扣上,扣紧。

“打个商量呗,你给我松松,我这手再圈着就该废了。”

“皮肉伤。”凌统瞅了他的手一眼,“没伤到筋骨,不严重。”

“哎哎!别走!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过两天可就出去了!到时——”

话音未落,凌统回身离开。甘宁讨了个没趣,将头抬起来转一转,发出几下咔哒声,嘴里犹然念叨:“像你这种不长眼的狗都别想好过……”

下一位受害者是水里的鱼。

它被血的腥气吸引过来,款款游到甘宁胸前伤口处啄食。甘宁学起那灵活的水鸟,俯身向下一探一叼,将鱼衔到嘴里,头一甩便撕下大块的肉。

剩下半条鱼掉入水中漂浮抽搐着,他顾不上咀嚼,直接埋头下去啃食。连刺都不吐,整条鱼连头带尾,被他一顿囫囵大嚼,吞吃入腹。

阿广就在离甘宁很近的地方呆呆望着。

“娘!鱼吃人,人吃鸟!”

身旁妇人怀里的男孩不知什么时候趴到了软甲边缘上,探头往外看。

“快回来!”妇人唤他。

“鱼吃人,人吃鸟……”

阿广觉得自己有些恍惚。甘宁低着头,吐掉些白绒绒的东西。那羽毛一样的絮状物沉进水里,消失不见,仿佛真的只是她的幻觉。

“小孩!饿不饿?到甘宁哥哥这边来,一会儿还有!”他舔舔沾着血的嘴唇,笑得漫不经心。见男孩神色犹豫,又抬起下巴示意他看另一边:“饿死的话,就和那个人一样,被拖出去当饵料喂鱼啦!”

男孩顺着他视线望去,果然见到两名守卫正拖着条发白的肿胀浮尸,往不知通向何处的幽深洞穴游去。

阿广浑身一震,对男孩脱口而出:“别去!”

两人转头望向他。甘宁睁大眼,慢慢地咧开嘴,一双幽绿眸子荧荧泛光:“你没死啊?我还当那两个家伙把你玩死了!命真硬!”

阿广并不理他,只柔下声同男孩叙述:“不干净的鱼生会令人犯虫疾。我有个友人,深受此困,每夜都头疼,睡不着觉。你不要学他。”

这鱼何止不干净?这可是吃死人肉的鱼!她毛骨悚然地咽了下口水。

“哎哟,我还当你有什么主意呢?饱汉不知饿汉饥,一看就没在前主人家吃过苦。”甘宁嗤笑出声,“命都快没了的人,会在乎生病吗?”

“有了,有了!”未等阿广说话,那妇人忽伸手将男孩拽回去。

随之而来的是两个孩子时不时的咂嘴声,低不可闻的隐忍的叹息声。

“喂,阿广!阿广!”甘宁又叫唤个不停。阿广斜起目光亮他一记白眼。

“你就不想知道,那一对羽毛首饰去哪儿了吗?”

“我不想知道,而且你也不会还我。”

“谁说的?”甘宁歪着头,笑得眼都弯起来,“首饰就在我身上。只要你找到,就还给你!”

显然,她被锁链缚着,并不能搜他的身。这又是在唬她玩。阿广心知肚明,闭上眼不再搭理他。

“你伸腿,抬脚,就在我腰带上挂着,接过去吧!”他煞费苦心般地叹口气,“我这人好动,一会儿就不知蹭到哪里去了。而且啊,咱们万稿窟水牢深不可测,掉下去估计是找不到的咯!”

甘宁所处的位置同她临近,只是低她一些,腰部恰好没入水中,看不清首饰悬挂的位置。

阿广抬了头,挑起眉毛观察他的神情,企图从这流氓身上勘破点诡计出来。可甘宁偏偏在这个时候闭眼,同时无比欢快地吹起口哨小曲。

不一会儿又听他大声感慨:“啊!好想撒尿!”

阿广忍无可忍,蹬出腿来伸过去。很疼,可能是脚腕有扭伤的地方。但她万万不愿示弱,在水的阻力下加快动作,几乎像是要踹那流氓似地探腿过去。

少女挺腰靠近,水波随着动作轻轻荡开,层层叠叠递到他胯间。

……某种莫名的神思翩浮中,似有腻人暗香一道袭来,过电般沿着四肢百骸侵入他心脏。极陌生的感觉,但并不讨厌。

甘宁忽地侧过身,没让她碰到自己。

见阿广一副要收腿回去的模样,他又转过来:“刚才是把那首饰亮给你。知道在哪了吧?”说着,一边笑,一边斜眼睨她。

少女也对他勾起嘴角。

她侧过半边脸,两颊软肉一笑起来便如玉雪般堆砌盈腮,映在水牢的微弱光线里,润泽可爱。但她眼里同时放出一种狡黠笑意,使这无害的姿态转而变得,变得……

甘宁罕见地放轻呼吸。

“砰!”长期斗殴所形成的敏锐直觉叫他猛然弯下腰,小腹上结结实实挨中一脚。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是打算踹自己的。

甘宁的一条手臂忽然挣脱锁圈,鱼鹰捕猎般迅猛地扎入水中,将将钳住那只后缩的脚腕。

两人同时顿住,仿佛都没料到这般场面。新的伤口攀爬在甘宁手臂上开枝散叶,鲜血汩汩地往下流,染红两人之间小半片水域。

“放开!”她瞪圆了眼,气势汹汹地吼他,像是要咬人。

甘宁不自觉地松了手。下一瞬反应过来再去捞时,早已被她逃脱。

“嗬,胆子不小嘛!别那么凶地看人,等甘宁哥哥找找,这就还给你。”他刻意忽视加快的心跳,放松身体,懒散地歪着头,一只手在身上做翻找的动作。

总算等到阿广望过来时,甘宁得逞地向前一摊手,同时哈哈大笑:“看!什么也没有!你的宝贝被我——弄丢啦!”

阿广安静地看向远处篝火光亮,默不作声。她并没有在看他。

甘宁放下手,偏过头“嘁”了一声,随即去够另一只手上的锁圈,挣扎着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动,回声不小。

远处看守遥遥望见是他,都懒得走过来。

阿广闭上眼,想探听潭水的动静,奈何旁边的甘宁没有一刻消停。他好比一只无处不在的蜚蠊虫,酷爱用其旺盛的生命力来孜孜不倦地恶心人。

她叹口气,向后倚靠墙壁,抚摸岩石表面痕迹。

掌下触感润泽冰冷。相比露于水外的部分,水底墙壁光滑且附有凹陷孔洞,是流水长期缓慢腐蚀的迹象。身边潭水虽无明显流动,但必有一处通向地下暗河。

但是……她不确保自己半吊子的水性能否撑到上岸,也摸不准这巨型洞窟中还藏着多少迷宫分叉。况且,出去又有什么用呢?再继续去哪儿流浪呢?

作为刚下山返回封地的亲王女世子,她也曾立志在广陵大张旗鼓地建一番宏图伟业,留名史书列传之中;但那个人的死揭破了她身边所有善意的谎言,也叫她发现自己螳臂当车的努力是多么幼稚可笑。现实以其凶煞面目予她当头一棒,震得她六神无主,仓皇逃窜。

数数离开王府的日子:此时离巡察使者抵达广陵约莫还差二十来天,离述职和继位典礼只有两个半月。不多不少,可以无视。

阿广缓缓低下头,双目无神地盯着水中自己狼狈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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