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两日,孙权邀请周瑜和广陵王去吴侯府花园一聚,商谈接下去的合作。
周瑜和广陵王先到了地方坐着等候。仆从为二人上了茶点,周瑜抽了会儿烟,见妹妹在一旁眼巴巴望着,便俯身将烟递过去给她解解馋。
孙权来时,正瞧见这幕。他不出声,只看了身旁的仆从一眼。那仆从格外机灵,远远地就高声喊:“吴侯到!”说罢,弓腰一路小跑到两人跟前,嘱咐他们:君侯不喜烟味。
两人便交了烟坐好。孙权一路在众随从前呼后拥中慢悠悠走来,立刻有几人为他倒茶、移坐垫、取外套、调整桌案的远近。
安坐罢,仆从们退至一旁。三人略微寒暄一番,便谈起袁曹战事。
周瑜道:“袁绍与曹操的战线拖得太长,两方兵士皆疲怠厌战;我还听说,有谋士游说献策于二者之间,建议袁曹之间暂且休战、强强联合,先平西凉江东等周边势力,再瓜分土地。此时我们与袁曹之间便如六国与羽翼将丰的秦,若再不联手出击、以攻为守,便会错失最后的机会。”
广陵王立刻接上周瑜的话:“都督所言在理。本王正有一计:趁袁曹交战、无暇顾及后方,请君侯出兵兖州,本王以绣衣楼在兖州据点合力相助,里应外合,先将曹操本营拿下。先前本王与袁氏签订了借粮协议,如今正可趁广陵还粮送盐之际、袁军士气衰微之时,在其军中混入内奸、寻机策反,扰乱军心。如此,袁曹逐一可从后方攻破,你我再合力直取冀州,岂不易如反掌?”
孙权正给自己倒茶,余光在周瑜和广陵王之间来回巡视:“出兵可以,但此番行动江东所冒的风险太大,且通往兖州的道路多有不便。广陵在两地东侧之间,不知可否驻兵借道?另外,此一番中道动乱,若能知晓沿途绣衣楼据点位置与情况,彼此也好通力协作。”
“借道是自然的,毕竟我们是盟友,互相信任再基本不过。不过君侯行军长途跋涉,比起据点,我想更需要的是沿途各地的粮仓。”广陵王微微一笑,拿出一张粮仓安置图展开放于案上。
周瑜和孙权对着地图思量片刻,相视点头,三人便就行军的日程和合作内容等具体安排开始商议,一些细枝末节,再由广陵和江东内部各自开会讨论决定,并令绣云鸢随时传报互通。
关于广陵之后的行军线路,他们有不同看法。周瑜和孙权各自提出一条路线,且在船只行进、粮草运输、沿途通关、地势攻守等方面都有充分的理由,二者相争不下,似乎在这个问题上格外的固执己见。
舌战上头之时,二人又各自去看广陵王的神色。周瑜见她微笑旁听、不动声色,也不给自己任何援助反应,便觉不妙,心中直呼这胳膊肘有向外飞出去的风险。
孙权这边,内心深处本就不自觉地想在广陵王面前与周瑜争个高下,自然在此等无关利益却关乎面子存亡的细节上暗中较劲,与之针锋相对地辩论。再一看周瑜不住地望向广陵王,面带几分焦虑,她则没有表态,心中稍喜;可很快又为他们表现出的熟悉亲近和广陵王并未偏帮自己而变得郁闷。
两人各自喝茶、养精蓄锐准备再战时,广陵王已吸取了足够的情报,终于开口:“你们注意到没有?最近的雨,有点儿太多了。”
孙权与周瑜瞬间反应过来,看着地图沉默半晌。
“今年谷雨比往年晚,几乎到了月末,兼之雨水过多,秧苗易被冲走,收成必定大减,恐怕无法以支撑长期作战。这份粮仓图,已不能作绝对的参考。”周瑜熟知气象对行军的影响,不觉摇了摇头。
孙权道:“所以走我说的路线,沿途粮仓更密,可弥补一二。”
“你那条路线绕道了,运粮不易,长途行军疲惫,地形也没有优势,难以提前筹划。”
“你……”
广陵王叹口气,打断两人:“本王已提前做过安排,命各处据点在这些地方建了新的临时粮仓。”说着,在图上指了几处。
周瑜一动不动地举着茶杯,笑着看她:“我的好……你怎么不早说。”
孙权见新路线与自己所言基本重合,又见周瑜吃瘪,瞬间感到呼吸顺畅了许多,极力压住上扬的嘴角,安慰道:“都督所言也在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若非这巧合的天算,说不定便要采取都督的提议了。”
“天算巧,人算也不差。”周瑜放在桌案下的手悄悄探过去推了广陵王一把。
广陵王暗中也推了周瑜一下,见孙权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动作,赶紧开口:“既要借道和新的临时粮仓,又要军中卧底协助策反,那么本王也有个条件。”
闻言,周瑜和孙权都望向她。
“请君侯允许绣衣楼在江东,重建据点,便利通讯。”
孙权不发话,手中慢慢地转动着茶杯,看了周瑜一眼。
周瑜见他甩锅,便打圆场:“你的条件不好办,况且这也并非我二人能说了算,需要再与其他人商议决定。”
“都督莫急。”孙权忽然插话,“眼下有一个更好的条件,赠与广陵王殿下。”
广陵王身子向前微倾,挑眉注视着孙权,见他也以玩味的眼神看向自己,不觉心中警铃大作,遂眯起了眼。
孙权向身旁的仆从点了下头,那人便告退下去。片刻折返,将一羊皮卷献至广陵王案前。周瑜似乎意识到了条件的内容,立马抬头直直地望向孙权。
广陵王展开略看两眼,神色凝住,又细细读了起来。
“好一份大礼。”读罢,她将羊皮卷收入袖中,郑重地看向孙权,“本王回去便令人验证真伪,若诚如君侯所言,那真是感激不尽。”
那卷中所记,是所有暗中向江东或向里八华投诚的郡县守将,其中甚至有几名绣衣楼派驻各隐蔽据点的密探。无论孙权,或者向他献出名单的人,是以何种手段知晓江东以外的事,她都将重新洗查绣衣楼所有人员。
三人神色各异地喝了会儿茶,将今日所谈作了收尾。孙权便邀两人去后花园中散步,赏新开的荼蘼。
此园是孙氏一族花大价钱修造,堪称江东最气派之观景处。其中亭台楼阁,新簧池榭,皆错落有致。同一景观周边设了水陆多条路线,可从不同角度观赏,使本就曲折庞大的造景再度加深。
园中更栽了四时花卉作流动佳景,供来客一路走走停停,过蔷薇帘、荼蘼架,一片秾艳烂漫,枝影横斜、风来香满。
孙权走在前头,沉默少语,只偶尔瞥一眼旁边水中众人的影子,尤其留意广陵王与周瑜的交头接耳,愈看愈觉得二人形貌有种协调的美感,在一起时仿若天生般配,心中又不由暗自气闷,更不想插他们的话。
正行至半路,忽见不远处荷池旁边,有几名孩童正在嬉戏。柳絮飞洒,漫漫洋洋落在他们头上肩上,如同浴雪。
这时,一名身材高壮的红衣孩童和一名瘦弱的蓝衣孩童似乎起了些争执,只见那红衣服的便将蓝衣服往池塘的方向不断地推——
未等他人反应过来,孙权和广陵王齐齐冲上前,一人一边将那倒向荷池的孩子稳稳抓住。其它孩子见状,头也不敢抬,招呼也不敢打,都转头呜哇乱叫着作鸟雀散去,不见踪影。
蓝衣孩童放开广陵王的手,紧紧地抱住孙权的腿,身上止不住地颤抖。
孙权立马抬头,睁大眼睛看着广陵王,一脸不知所措。
“你叫什么名字?刚才推你的是谁?”广陵王弯腰扶住膝盖,歪着头微笑。
“我叫孙亮。”那孩子勉强止住哆嗦,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位大人是谁,但看孙权神色,似乎是个重要人物,便强作镇定地向广陵王行礼。
广陵王直起身,看着他,笑着点点头,然后又看向孙权,同样笑着点头。
孙权刚才心思千回百转,本来看在她与周瑜关系的份上,想有意让她误会些什么,气一气她。可临到头实践起来,他又忽然怕她真的误会了,背后万一伤心难过,从此更不愿理睬他,所以几乎本能地拉住了她的袖子,又立刻烫手般松开:
“这些都是宗族的孩子。他们让我考虑过继一个,目前还没决定是谁。”孙权说着,眼神飘忽转开,不敢看广陵王。也不说前因后果,也不说这些年他为了某个无人知晓的承诺做过些什么,付出了多少。
他不该觊觎再与她有些什么的,按理来讲是如此。真不知内心深处到底在害怕什么。讲都讲了。
……唉。
广陵王也不看他,只讲些场面话:“君侯的家事与本王无关,不必解释得如此细致。既然人没事就好。”说罢,又抬头对远处正在观望的周瑜点点头,“本王和周都督还有些别的事,便不打扰了,先告辞。”
孙权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放在孩子背上的手微微发抖。一直到广陵王和周瑜并肩离开的身影消失在月门,他还在愣愣地看。
那孩子抬头问:“君侯,您在看什么?”
“你太小了,不懂。玩儿去吧,下次留意些。”
孙权说着,转开眼。再看的话,或许就要犯错了。
“长大就能懂吗?那我快些长大,替君侯分忧。”
“等你长大了……最好也不要懂。”
孩子点点头:“您说不要懂,我就不去懂。”
孙权低头看向他。
这瘦小的孩子不是老人们常说的福相,很尖的下颌,面皮薄,衬得一双眼睛过分大——可那眼睛的颜色是金棕色,与她有七八分像。这样一来,再仔细看看五官,算得上顺眉顺眼,又总觉得和自己小时候也像。
他心中便莫名一动,蹲下身来扶住他的肩膀,作和善的样子盯住他:“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低下眉眼,又作一揖:“晚辈孙亮。”
不是他们说的那几个名字,但不重要。这份带了些阴郁的书卷气,也像他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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